第106章 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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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在兩人間彌漫開來。穀小飛盯著腳下湍急的流水, 好一陣說不出話。

    “可是……他是你師弟啊?”他說, “你們不是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的嗎?他怎麽可能是奸細?”

    “我當時的想法與你如出一轍。”肖雪塵說, “那個總是乖巧活潑的師弟怎麽可能背叛我們——背叛我?”

    他的聲音很平靜, 但穀小飛聽得出來,平靜的語調下埋著深深的痛楚,就像一條寬闊深邃的河流, 河麵風平浪靜, 水底卻藏著漩渦。他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手賤去摸肖雪塵的傷疤, 那可不僅僅是輕輕碰了一下而已,而是撕開了肖雪塵的陳年舊傷, 讓他不願回憶起的慘烈過去再度曝光在太陽下。

    “是不是有什麽誤會?”穀小飛問, “比如……啊,對了,比如有人易容成他的樣子?或者他被人灌了**藥?或者他受到魔教脅迫?如果他家人落在魔教手裏, 那他就不得不……”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肖雪塵輕聲打斷他。

    “那麽他是……”

    “他從一開始就是魔教安插在淩虛派的奸細。當時他隻有十幾歲,魔教從教徒的子女中遴選了一批孩子,將他們洗腦後送進各個正道門派。魔教之圍時, 他們大多都因為年紀太小而沒被派出,隻有我那小師弟自作主張偷偷跟過來了。可笑的是我當時以為他是年少氣盛想逞英雄,加之關心我的安危才來的,沒想到他其實為了給魔教通風報信, 外加取我的性命。”

    穀小飛說不出安慰的話語。任何語言在他的痛苦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自己報以完全信任的人背叛了自己,在背後狠狠捅了自己一刀,不僅是物理上的捅刀, 還在心上捅出一個深不見底、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那是一種什麽感覺?穀小飛代入自己想象了一下,大概就跟有人告訴他肖雪塵背叛了他差不多吧。他一定會覺得世界崩塌了。

    “那麽你師弟……啊不,那個叛徒他怎麽樣了?逃走了?”

    “他死了。”

    “你殺了他?!”

    “算是吧。他失手了,沒捅中要害,我反手給了他一掌,他掉下陰焰台摔死了。”

    肖雪塵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沒底氣,似乎他並不確定背叛者的生死,隻是依據自己的推測下了結論。但穀小飛沒在意。這場師兄弟互相廝殺的結局是這麽慘烈,和山清水秀的淩虛山是這麽不相配。

    他不禁好奇,肖雪塵回到淩虛派時究竟抱著怎樣一種心情呢?他和那背叛者曾是好兄弟啊!他們曾一起用輕功登上宿舍樓的陽台,像一群歸巢的小鳥,可是其中一個人如今已命喪黃泉,哪怕他沒死,也不可能回來了。他們曾一同在瀑布下練功,肖雪塵指點過師弟的招式,後來師弟卻用那些招式偷襲肖雪塵。他們也曾沿著瀑布後那條隱蔽的小徑前去拜見師父吧,尹言是否看出了自己小徒弟的真麵目?醉心於科學的武林宗師,也被精妙的偽裝給蒙蔽了嗎?

    肖雪塵繼續道:“我當時傷得很重,昏過去了,等我醒過來,魔教之圍已經結束了。大部分教徒伏法,教主被蘇雲越廢去武功,關進監獄,當然武林正道這邊也傷亡慘重,好些人犧牲了,我這樣算是幸運的……”

    他的後半句話被穀小飛的一記熊抱扼死在在喉嚨裏。

    “小飛?”

    “別說了肖大俠,別說了,我知道你不好受。”

    穀小飛用力箍著肖雪塵的肩膀,拚命一蹬,兩個人倒在鵝卵石河灘上,管滾了幾滾。

    “我嘴笨,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我也不該沒事提起這事害你又傷心一次。我隻想說……那些事都過去了,你現在在這裏,和我在一起,再也沒人能傷害你了。”

    肖雪塵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悲傷的浪潮逐漸從眼眸中褪去,緊接著湧上來的是遮掩不了的笑意。

    他拍了拍穀小飛的後背:“行了,起來。”

    穀小飛手忙腳亂地從肖雪塵身上爬起來。剛剛這麽一摔,肖雪塵一定被鵝卵石硌得很痛,他領教過這些小石子的威力。

    “其實說出來之後我感覺好多了。”肖雪塵拂去衣服上的沙塵和碎石,“我以為自己會痛不欲生,其實還好。這些年我總是沒有勇氣麵對這段往事,可現在我不再害怕它了。”

    “你早就不用害怕了。”

    “因為他的緣故,我這幾年來都不敢信任身邊的人。每個人都有可能是雙麵人,再親近的人或許也會包藏禍心。我懷疑每一個接近我的人,對所有人都充滿戒心,甚至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陌生人,簡直就像得了被害妄想症。我說句實話,你不要生氣,一開始遇見你的時候我也是這樣。”

    “我?”穀小飛指著自己的鼻子,“你懷疑過我?”

    肖雪塵抱歉地看著他:“初見你時,我疑心你也是魔教派來的奸細,因為你武藝高強,又恰巧出現在我身邊。而且你和他的性格也有些相似——我是說他露出真麵目之前偽裝出的性格。”

    “你是說我們很像?”

    “有時候你會讓我想起他,當時他也是這樣接近我的。你們都陽光又樂觀,都很崇拜我,總是寸步不離跟在我身邊。所以對你非常警惕,哪怕周圍人勸我不要這麽小題大做,我也依舊懷疑你,每次和你接觸都是暗中試探。”

    穀小飛回憶了一下。他們初見時肖雪塵對他冷冰冰的,但他以為那是肖雪塵天生性格使然,原來還有這層原因?

    肖雪塵說:“可你不是他,後來我終於發現了。你沒有一絲偽裝,你就是你,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聽起來不像誇人的話,可穀小飛還是開心極了。

    “那現在呢?”他樂不可支地問,“你對我是什麽感覺?懷疑?信任?”

    “當然是信任。還有感激。如果沒有你,我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陰霾了。不止如此,你還是我……”肖雪塵驀然停下,思考著措辭,緩緩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真的?”穀小飛覺得自己被從天而降的聖光照亮了。就算有天使開始在他耳邊吹喇叭他也不覺得奇怪。

    他不僅是肖雪塵的朋友,還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啊!沒有“之一”!他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肖雪塵最好的朋友!天底下還有比他更幸福的人嗎?

    “對不起,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他捂著臉,“你剛剛還那麽難過呢,我卻這麽興高采烈,我不是幸災樂禍,我、我是真的高興……”

    “我也很高興。”

    肖雪塵深吸一口氣,做足了心理準備似的,說:“而且你於我不止是朋友,還是——”

    “還是親人嗎?”穀小飛受寵若驚,“就像兄弟那樣?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我要哭了,難怪齊衝有了結義大哥就變得那麽激動,因為真的很令人激動啊!”

    肖雪塵抿著嘴唇,艱難地上下移動他的腦袋。

    “嗯,是的,正如你所說。”

    穀小飛再度抱住肖雪塵,這次他像攀在桉樹上的考拉一樣,不住地搖晃著身體。

    “謝謝你肖大俠!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因為遇見你我才認識了師叔、施姐姐、小綺,還有齊衝、陳掌門他們。我參加了武林大會,見到了這麽多大場麵——以前我可是想都不敢想!我遇見你才有了現在的人生,你不僅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是……還是……”

    穀小飛激動得語無倫次,期期艾艾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肖雪塵有些無可奈何,揉了揉穀小飛後腦勺上那撮不老實的毛,輕歎了一聲。

    穀小飛不明白他有什麽可歎的,明明是皆大歡喜的結果。可能是他抱得太近了讓肖雪塵窒息了吧。

    他鬆開手。“肖大俠,我……呃,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那再叫你‘大俠’就有點奇怪了。”

    “隻是個稱呼而已,你隨意。”

    “能叫你雪塵嗎?因為師父、師叔他們都這樣叫你,而且你也叫我小飛。”

    “按照你喜歡的來就可以了。”

    穀小飛臉上帶著不可抑止的傻笑,連喚了好幾聲“雪塵”,起初有點兒奇怪,但很快他就習慣了。(事實上他念得太多,連“雪塵”二字都快不認識了。)

    肖雪塵其實還有個昵稱,穀小飛聽過一次,但肖雪塵顯然不大喜歡那個昵稱。雖然他覺得可愛極了。

    “塵塵?”他壞笑。

    肖雪塵的臉僵住了。“別那麽叫。”

    “你不是說隨便我麽。”

    “除了這個什麽都可以。”

    “為什麽‘塵塵’不行?”

    “幼稚。”肖雪塵蹙眉,“我不是小孩子了。師叔有時會當著師弟師妹這麽叫我,讓我很沒麵子。”

    “原來你也會在意麵子。”

    “我好歹也是大師兄。尤其師父師叔都這麽不靠譜,我就更不能像他們那樣沒大沒小了。”

    穀小飛深表同意。師父是偽科學愛好者,師叔是貓咖大佬,這個門派居然能支撐到現在,大概全是因為前輩宗師積了不少德吧。

    “好好好,我不這麽叫了。嗯,就雪塵也挺好的。雪塵……哥。”穀小飛害羞地加上一個字。

    肖雪塵瞥了瞥天空:“你不是說沒吃飽嗎?走吧,我們去覓食。”

    穀小飛笨拙地爬起來:“我們不會是要吃山上的野生動物吧?”

    “怎麽可能。淩虛派有食堂,假期也供應夥食,你可以見到幾個暑假不回家的人。”

    “你們……還有食堂?”

    “我們好歹也算是民辦學校的一種……發教育部認可的畢業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