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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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初元年七月初五,天山腳下,北匈奴右賢王營地。

    新月天邊高懸,銀輝破開昏沉暮色,照亮山腳下牧人們的帳篷,圓頂白帳似是一地孕育著珍珠的貝殼,沉睡於沙漠中的綠洲。

    橘紅色的火把點點如豆,高鼻闊目的美人穿行而來,匆忙聚作一團。關外入夜清涼 ,她們卻穿著單薄的紅裙,各自懷中抱著一枚盤鼓,站定後將之置於地麵。

    無邊豔麗,夾雜著塞外薄如暮煙的蒼涼。

    舞姬脫靴摘襪,赤足站在鼓盤上,隨著樂聲高縱輕躡、浮騰累跪,以雙足激發出陣陣鼓聲。

    鼓聲洪壯,時而如奔騰汪洋,時而如纏緩清溪,仿佛不遠處正有千軍萬馬借著茫茫夜色急奔而來。

    “大慶在即,還跳得如此淩亂!”樂舞班的孫掌事手中拿著一截皮鞭,雙目銳利如同鷹犬,“一堆賤骨頭!右賢王若是怪罪下來,看我不扒了你們的皮。”

    這中年男人罵罵咧咧,目光在躍動的美人間逡巡,見彤雲般的人群向四周散開,露出中央一名持劍的少年舞者,男人的視線便再移不開。

    少年身長六尺餘,腰肢纖細,頭戴小圓帽,帽簷緊貼兩根七彩雉雞尾,手腕腳踝各戴一圈細碎銅鈴,右手緊握一把亮銀寶劍。

    他身穿明黃底色的綾羅彩袖舞衣,就像是赤紅花心中,那根帶著晶粉的黃蕊。

    地麵上,七盤一鼓分作兩列鋪開。

    少年旋身飛舞,動作幹淨利落,彩袖翻動,劍舞飛揚。激揚鼓點中,劍光碎雪驚空,赤露的雙足仿佛剛從空中飄落的冰雪。

    鼓聲驟停,少年從盤鼓上一躍而下,回首顧盼間冠帶飛揚,清澈的眼神穿過世間的風霜雨雪,直直看到人的心底裏去 。

    偏在此時,那精靈般的少年腹內一陣空鳴,強撐許久的雙腿在觸地的瞬間一軟,生生摔了一個狗啃泥。

    他是餓得兩腿發軟,臉先朝地摔了個狗啃泥。冠帶滾落,長發披散,臉上汙糟糟一片,引得眾人發出爆笑。

    “雪奴——!”孫掌事一張剛冒出薄汗的老臉瞬間氣得發綠,跑上前去將那少年拽起來,破口罵道 :“沒吃飯是怎的?”

    雪奴心想,我每天傍晚吃一頓主人的剩飯,就算是隻狗也都吃不飽罷。然而他不過是個奴隸,能活著已是不易,隻得對掌事報以苦笑。

    近了細看,這名喚雪奴的少年竟生得紅發碧眼,但眉目卻不似尋常胡人深邃,他的輪廓柔和,眼神溫軟得像是一頭小鹿。最為奇特的莫過於他的膚色,與常人並排站著時,便好似白雪落在黃紙上。

    異於常人的雪白皮膚,是羯族人的特質。他們不同於尋常胡人與漢人,不見容於胡漢,向來被兩族視作奴隸畜生,無須詢問名姓,全喚作“白雪奴”。

    孫掌事嘴裏罵罵咧咧,手上卻用勁給雪奴擦拭麵頰,對著他白皙的小臉又掐又捏,揉出道道紅痕。

    雪奴朝孫掌事咧嘴笑了笑,輕輕伸手將他推開,沒有說話。

    “噯,雪奴,虧得你生了副好皮相。 ”孫掌事沉沉歎了口氣,道: “可咱們當奴才的……”

    向來當奴才的都是豬狗不如,縱使生了一副好皮相,仍舊是命如草芥。孫掌事話到一半,兩人皆知其意,是不必再說了。

    雪奴收起笑容,低眉順目點點頭,換上件烏漆墨黑的破棉襖,起身跟著眾人走進淒冷的夜風中,開始練功。

    所謂“練功”,須得背貼著一根立柱站好,一腿繃直,另一條腿抬起越過頭頂,必須讓小腿脛骨緊緊貼在耳邊。

    然而,他十一歲時淪為奴隸,十二歲才開始學舞,又是個肩寬腰窄的男兒郎,渾身骨骼經絡較女子更為僵硬。幸而年紀不大,夜夜被逼著苦練兩年,他方能勉強能曲腿擺出這姿勢,卻總碰不到耳朵。

    “若主人不悅,”孫掌事掄起鞭子,使勁在他大腿內側的軟肉上搗了幾下,“你要如何活下去?”話音未落,他徑直捉住雪奴的腳踝,硬生生將他一條腿掰過頭頂,用牛筋皮繩捆在背後的立柱上。

    整根腿筋撕裂般地疼痛 !

    雪奴雙瞳劇烈收縮,大口大口地喘氣,豆大的冷汗顆顆掉落。然而,他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呼痛——雪奴是個啞巴,隻能斷斷續續地發出若有似無的“啊啊”叫聲 。

    夜深露重,朔風如刀,空曠的原野蒿草叢生,舞姬們陸陸續續練完離開。雪奴麵色蒼白,任由孫掌事幫自己換了另一條腿,繼續孤零零被綁在立柱上。

    孫掌事是個近六十歲的老鰥夫,明明是個漢人,卻靠著在匈奴賢王手下訓練舞女來討生活,便知其生存已是不易,遑論再娶妻生子?

    此刻,他麵上帶著慈和的笑容,眼中卻充斥著黏膩的**,慢悠悠踱步走到雪奴身前,給他擦了把汗,裝模作樣用鞭子在他腿上、身上敲敲打打,生生將對方激出一身雞皮疙瘩。

    “人生天地間,便是來受苦的。”雪奴能分明地看到,他的喉結鼓了鼓,咽下口水,才開口問自己,道:“能有片刻歡愉實屬不易,噯,雪奴,想填飽肚子麽?”

    雪奴過了今冬才十四歲,但他幼年遭逢巨變,人情世故比別人懂得都要多,見到孫管事的模樣,自然知道這口吃的得來絕不會容易。

    他勉強扯起嘴角笑了笑,一雙鹿眼灰蒙蒙沒有神采,搖了搖頭。

    孫掌事瞬間色變,重重抽了他兩鞭子,罵:“一個閹奴,屁股能有多金貴?縱使你、你……!若真等得不耐煩了,休怪我將你那點子破事抖落出去。”

    畢竟雪奴的主人身份特殊,老奴才惜命不敢出格,隻從懷中掏出一條手臂長的粗銅鏈子,緊緊扣在雪奴雙腕上的銅鈴圈間。

    他恨恨地朝少年臉上啐了口唾沫,便即離去。

    雪奴奮力搖頭,將那點唾沫甩掉,卻總覺得自己臉上黏膩濕滑,透著十足的惡心氣味。

    他抬起頭來 ,萬裏長空,群星閃耀,但天地茫茫獨留自己。

    他心中淒苦難耐,閉眼長嘯一聲,噴出的熱氣瞬間化作一股白霜,心想,這老東西三番兩次用“破事”來要挾於我,可我不過是個尋常牧人的孩子,又能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他至今所做過最壞的事,不過是將瘸腿的南匈奴小質子劉玉埋在雪地裏——後來還跑回去將他挖了出來。為了這多餘的良心,險些被小瘸子的母親給活活打死。

    幸而喜好歌舞的賢王烏珠流乘轎輦經過,見雪奴身形漂亮,著孫掌事將他收入舞樂班去練舞,這才留下了半條命。

    雪奴抬頭望向綁在自己腳踝上的牛皮筋,心想,白天背著小瘸子來回往返,日落後還要排練到半夜,此刻實在精疲力竭,若是不將我綁著,怕是早就倒下了;但若是一直被這樣綁著,我決計活不過今夜。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還能過多久?

    他抻長了手,僅能讓指尖觸到皮筋,無法撼動它分毫。腿筋被繃到極限,冷汗一滴滴落下來,砸在地上,寒風吹過便滾成一顆冰霜。

    就差那麽一個指節的長度,他就能發力將皮筋扯下來,但這一丁點的距離此刻卻如天塹一般,遙不可及。可他不能死在這鬼地方,他已經快忘了吃飽飯的感覺,無論如何也不要做個餓死鬼。

    孫管事想要他,前前後後暗示了許多次,隻不過礙於他的主人而不敢硬來——他的主人名喚李雪玲,是大周朝洛陽高官的女兒,南匈奴左部帥劉彰正妻,十四年前南北匈奴議和,帶著年僅兩歲的劉玉出關為質。

    有時候,雪奴被餓狠了,也想過先低一低頭。男子漢大丈夫,原也不在乎這個,可是到了此時……雪奴的腦海裏翻滾著種種念頭,他的目光也四處遊移著,忽而一點雪芒映入眼中!

    他心頭一跳,腦中靈光一閃 ,猛地低下頭,又將腿筋扯得生疼,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果然,剛才舞過的那把長劍,此刻正落在他腳下一掌外。

    少年狡黠一笑,雙眸燦若星辰,將長腿一伸,足尖發力勾起,便把長劍踢至半空,繼而伸手緊緊握住。他手腕輕旋,極熟練地挽了個劍花,那皮筋瞬間斷作兩截,應聲落在地上。

    雪奴餓得兩眼發黑,沒了皮筋約束後果然馬上撲倒在地,緩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急急忙忙朝著小瘸子所在的營帳趕過去。

    好容易走到欄杆外,他一低頭,才發現手中仍拿著劍。

    他盯著透著寒光的三尺青鋒,雙眼中跳動著仇恨的冷火,然而此時此刻,他還沒有能力複仇。

    當他第一次逃跑被抓回來的時候,便被孫掌事一腳踩在地上,生生看著其他試圖逃跑的奴隸們被鑿開天靈蓋,灌入滾燙的水銀,然後落下一層完完整整、血肉模糊的人皮。

    他恨恨地一咬牙,胡亂將那柄透著寒氣的鐵劍一扔。

    “咻——”破風聲響,劍身竟整個沒入地麵!

    作者有話要說:  說了12月開文,不能食言而肥hhhh年底了很忙,可能出現不能日更的意外情況,先說聲抱歉啦。預警一下:姓周的不是攻,姓曹的才是攻。謝謝各位(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