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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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玉五指摳進土裏,將纏繞在指縫間的野草連根扯出。

    未待他開口,劉曜早已飛身衝出,將烏達撲倒在地,瞬間與他扭打在一處。他騎在烏達身上,重拳砸在對方眼眶上,幾乎要將這廝眼球打爆。

    其餘少年們見勢不妙,一股腦衝上去將劉曜拖出來扔在地上,一個個壓上去拳打腳踢,直將劉曜壓得失禁!

    周遭充斥著少年們不知殘忍為何物的笑鬧聲、叫好聲,聽在雪奴耳中,像是轟隆隆的雷鳴,震得他腦中天旋地轉。

    “忍一時風平浪靜。”劉玉以雙手作為支撐,艱難地爬到雪奴身邊,把他推到幹燥的草堆中,正準備幫雪奴把褲子穿好,卻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劉玉心下暗道得救了,扭腰反身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大喊:“賢王——”

    不待對方回應,他已將腦袋磕在地上,整個人伏身不起。

    “少年郎們玩玩罷了,甚麽大驚小怪?”

    北匈奴右賢王烏珠流身長八尺、腰帶十圍,容貌甚是奇偉,胯|下一匹汗血寶馬竟被他襯得十分嬌小,“嘿,我這侄兒總是如此禮數周到,起起起!鬧甚麽鬧?”

    不待劉玉開口,滿臉鮮血的烏達反倒當先衝上去告狀,大喊:“大王!這畜生閹奴要咬人了!”

    烏珠流吹胡子瞪眼,一鞭子抽下去,叱道:“咬?用屁股咬?看你那點出息,連個漢人小子也打不過,莫說是我匈奴兒郎。”

    雪奴慌忙將褲子穿好,連滾帶爬站起,把劉玉背在背後,恭恭敬敬低頭站著。夕陽給天地蒙上一層血色,雪奴的臉頰蒼白,這時卻像是熟透的石榴果實,鮮紅剔透。

    他的睫毛濃密如小扇,在眼下落著一片陰影,一雙灰綠的眼睛濡濕,偷偷望向烏珠流,仿佛害怕極了。實則,他隻不過是掃視了一圈,見孫管事縮頭縮腦跟在馬屁股後頭,便知道是他將人引過來的。

    孫掌事遠遠望著雪奴,神情很複雜。

    烏珠流看見雪奴的臉,麵露遲疑,似是忽然想到什麽,卻最終還是被他腦中那些聲色犬馬所淹沒,想不起來了。他用手中的馬鞭指了指劉曜,道:“我的地方,不許私鬥殺人,奴隸各歸其主。烏達,你與他單打獨鬥。”

    劉曜聞言,如同脫籠的困獸,衝到烏達麵前。

    劉玉卻不如他這般單純衝動,立即出聲阻止:“不!大王,我不希望父親問起時,知他義子死得如此狼狽。”他心道,劉曜若真的把烏達殺了,難免最終要陪葬,不能逞一時之快。

    劉玉沒能攔住劉曜,可劉曜也沒能碰到烏達。

    烏珠流策馬上前,打了個響哨,胯|下汗血寶馬引頸長嘶,前蹄咚咚兩下踢在劉曜胸口,將他整個人踹飛出去,吐出一口鮮血。

    烏珠流對著屁滾尿流的劉曜狂笑不止,不再管他,轉頭朝劉玉說道:“像你父親,鬼主意最多!你待如何?”

    劉玉感到雪奴渾身氣得顫抖,不著痕跡地在他肩頭捏了一把以示安慰,仰頭朝烏珠流笑道:“讓他們賽馬,不傷和氣。”

    匈奴是馬背上的民族,男女老少皆以走馬為樂。少年人之間比試切磋,常以賽馬定輸贏,是舉族認可的一項比試。

    烏珠流點點頭,然而當他看到劉玉枯瘦的雙腿,還是遲疑了片刻。

    烏達發出一陣爆笑大喊:“你拿什麽與我比試?讓他——”他說著,伸手指向被馬踹飛後動彈不得的劉曜,“這個屁滾尿流的奴才?還是他——”他轉了半圈,指向衣衫不整的白馬,“這匹野性難馴的羯馬?”

    “他不是……”劉玉怒極,正要與烏達分辨,卻被烏珠流出言打斷,見他忽然來了興致,直覺汗毛倒豎。

    “羯馬?好——!”烏珠流饒有興致地看了雪奴一眼,笑道:“劉玉,那屁滾尿流的小黑子業已趴下,讓他對戰烏達,有失公允。你既行動不便,本王便準你驅使這白雪奴,以二對一,不算便宜了烏達。”

    劉玉大驚:“賢王!”

    烏珠流舉起手中長鞭,一揮,皮鞭在地上抽出“啪”一聲爆響,下令:“禦好你的馬,莫要辱沒乃父威名!”

    烏達爽快點頭,道:“賽馬便賽馬,大王,今日便讓我們看看,到底是匈奴馬厲害,還是羯馬輕靈!誰若是輸了,便剁一根手指!”

    眾人發出一陣爆笑,都道羯馬的特點是屁股雪白。

    劉曜數次想要從地上爬起,卻被貴族少年們踩在腳下動彈不得。

    “啊!”雪奴發出一聲模糊的吼叫,繼而低頭咬緊牙關,抖抖上身,示意劉玉抓緊自己,與騎著匈奴馬的烏達並排站在一起,雙眼緊盯終點處的湖泊。

    “等等——!”

    烏珠流策馬上前,震得雪奴兩股戰戰,巨大的陰影罩在他和劉玉的頭頂,聲如落雷:“天下的馬兒哪有穿衣的?豈不是成了衣冠禽獸?”他生性好色,最喜歡玩弄美人,隻不過雪奴年紀尚幼未曾引起他的興致,但當個玩笑看看倒也不錯。

    雪奴臉上瞬間血色全無,認命地將劉玉放在地上,見後者也沒有做聲,他便更明白,他們都別無選擇。

    雪奴明明眼淚簌簌掉落,手上卻迅速將衣褲脫光,繼而重新背起劉玉。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渾身上下不著寸縷,聽得烏珠流一聲令下,便開始在呼嘯的寒風中撒足狂奔,在眾人赤|裸裸的視線下與一匹畜生賽跑。

    可他非但不覺得冷,竟還有種被烈火燒傷的痛感——別人從他在生死邊緣的掙紮中吸取快樂,對他殘缺瘦弱的身體盡情意淫,這從未有過的難堪的侮辱,令他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

    然而人縱使再快,又如何能跑得過馬?

    雪奴扒在終點的湖岸邊不住幹嘔,劉玉伏在一旁,脫下外衣蓋在他身上,不住為他拍打後背,低聲道:“大丈夫能進能退,待會兒我求求情,他們不敢動我。”

    “願賭服輸!難道你也跟他一樣,不男不女?”烏達卻不依不饒,非要剁掉劉玉一根小指,著人將三人壓住不許反抗,抽出匕首欺身上前,鋒刃在劉玉竹節般漂亮的小指上擦出一道血線。

    雪奴心中千回百轉,最終鼓起勇氣奮力推開旁人:“啊啊啊!”(剁我的)他將眼淚甩掉,瞪大眼睛環顧四周,將這些人的臉烙印在腦海中。心想,我今日所受屈辱,來日必讓他們十倍償還!

    劉玉一愣,吼道:“我是主人,滾回去!”

    “啊啊啊啊啊!”(跑輸的是我)雪奴灰綠色的雙目混合著天地間最後一絲夕陽,變成了曖昧的紫色,如瑰麗的寶石。

    孫掌事滿頭大汗,附在烏珠流耳邊說了幾句,後者點點頭,調笑一番,這篇也就揭過去了。

    隻有烏達在離開時,低聲在劉玉耳邊嘲了句:“虧得你有個忠仆!摔成個瘸子,還未記住教訓?”

    劉玉額角青筋暴起,指間傷口血流不止,始終不發一言。

    烏達等人笑鬧著離開,夜幕徹底落下。

    冷風從九天墜落,狹長的彤雲遮蔽天空。天空中斷斷續續傳來沉悶的雷聲,一場暴雨將落未落。

    雪奴與劉曜趁著暴雨未至,在湖泊邊將自己洗涮幹淨,又背了一桶水回去燒好,給劉玉仔細清理。李夫人被烏珠流傳喚過去,三人便圍在一起,同吃一鍋煮得稀爛的羊雜碎。

    劉玉招呼雪奴道:“過來一起。我娘去烏珠流那了,不會回來。”

    雪奴起先推拒,聽得此句,才大起膽子坐到劉玉身邊。他知道,李夫人什麽都沒有,唯有一副好皮相,她為了讓兒子過得好,早就跟了烏珠流,跟他睡覺。

    “狗娘養的匈奴畜生!”劉曜呼嚕著沒什麽肉的熱湯,許是被柴火熏得,眼眶通紅。

    是夜無星無月,隆隆雷聲中,如刀的寒風吹落零星的雨點。雪奴的衣衫破爛不堪,劉玉索性讓三人同擠在自己的床上,緊緊挨著相互取暖。

    雪奴方才赤身奔跑,又以冰水淨身,此刻似是染了風寒,渾身都是滾燙的。

    劉曜將他摟到自己胸前,見對方略有些推拒,便低聲道:“對你沒興趣,我可不想明早起來見身旁趟著個死人。”

    劉玉搖搖頭,道:“曜哥!莫要胡言亂語,咱們會比匈奴人活得都要長。”

    劉曜“嘿嘿”笑,道:“我看見了,門口那柄劍是雪奴插的。”

    雪奴聳聳肩,朝另一側稍稍挪了些。

    劉曜不死心,又說:“昨晚你又在念經,莫不是個潛伏的刺客?”

    雪奴這才瞪了他一眼,竟開口說話:“練功,管飽。”他的聲音跟他的皮膚一樣,像是剛剛飄落清冷的冰雪,不消片刻便化去無痕。

    餘者均未驚訝,顯是早就知道雪奴是能說話的。

    “胡說八道,你念得分明就是佛經,自我慰藉罷了。”劉曜“嘖”了一聲,嘲道:“你跟孫老狗睡一覺,什麽吃的沒有?”

    他這話說完,忽聽得一道響雷,驟雨降下,暴風吹開帳篷上的小窗,巨大如銀龍的閃電幾乎將黑沉的夜幕撕裂。

    電光忽至,雪奴雙眸中光芒閃爍,活像一頭受驚的鹿。

    劉曜就此心滿意足,話鋒突轉,問:“你們聽說過‘白馬銀槍岑非魚’麽?”

    雪奴搖頭,心想,什麽人叫這樣奇怪的名字?

    劉曜見雪奴瞪大了眼睛瞧著自己,愈發快意,笑道:“我聽過路的行商說的,月前,岑非魚單槍匹馬連挑十二連環塢八大寨!還有四寨的寨主是女人和老頭,他不稀得去。”

    “用槍?”雪奴想起父親,他是個用槍的好手。父親傳授自己口訣的那日,便是匈奴人前來劫掠的時候,口訣念到一半,他便起身前去迎戰。

    劉曜說到動情處,唾沫星子四濺,道:“槍乃百兵之祖!據說這人先前是個耍棍的和尚,因偷喝了二十年的烈酒,這才生出七情六欲。槍法無敵,任性妄為。大丈夫當如是!”

    雪奴聽得這話,想到父親也總是在喝酒,隻可惜再看不到了。他想著想著,年幼的心忽然對這個神話傳說般的中原高手,生出一種莫名的向往之情。

    “我若是能學成絕世神功,定將這營地裏上上下下屠個眼不見為淨。”劉曜伸手在雪奴腦袋頂上薅了一把,“哥平時逗你玩的,莫放在心上。”

    雪奴喃喃自語:“武功再高,殺不完匈奴人。”

    劉曜沒好氣道:“就你能耐,那要如何?跳舞唱歌麽?”

    劉玉沉默地聽著二人對話,忽然開口,道:“不可再拖,咱們須得尋個機會。”

    雪奴瞬間清醒過來,他們也想逃!

    劉玉正準備將自己的思慮托出,冷不防天空中又一道驚雷滾落。

    這一回,卻是正正打在了他們的帳篷頂上!

    潔白的帳篷瞬間燃起一簇凶猛的烈火,雷電沿著**的梁柱傳下,藍紫色的電芒像一張漁網,沿著地麵上的積水蔓延開來。

    “失火了——!”

    “來人!”

    雷雨掩蓋了呼救,沒有人來幫助他們。

    頭頂是熊熊烈火,腳下電芒張牙舞爪,滾滾濃煙迅速充滿整個營帳。雪奴將棉被扔到地上,立即背起劉玉。劉曜則伸出胳膊罩在二人頭頂,三個少年十分狼狽地逃出了失火的營帳。

    雪奴將劉玉背進李夫人的帳篷,又探出頭向外看去,直至那頂帳篷被燒焦,“天火,是光明神阿胡拉的神諭。”

    他話音未落,大火卻蔓延至此處,三人再次逃竄。

    眼睜睜看著屬於他們的兩個帳篷全被燒毀,少年們無處可躲,隻能彼此緊緊依偎,縮在幹枯的胡楊樹下。

    劉曜哆哆嗦嗦地叫罵著:“什麽神佛都救不了咱們!”

    “隻能靠自己,”劉玉凍得嘴唇發青,眼神卻十分堅定,“我們一起想想。”

    他們抱在一處徹夜未眠,商議出一個朦朧的逃跑計劃——再過一月,烏珠流將為中原皇帝駕崩舉辦大慶,屆時眾人喝得大醉,劉曜便去盜來馬匹,於營地東南角那顆兩百年的胡楊樹下等待。

    雪奴向來活得如履薄冰,心思較之二人更為縝密,問:“夫人知曉,同意?”

    劉玉麵色蒼白渾身顫抖,上下牙打架,斷斷續續道:“今年五月,大周的皇帝死了,即位的新皇帝癡傻無能,時局必將動蕩。父親雄才大略,定會有自己的謀劃,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不會顧慮我與母親,我們自然也不能拖累他。”

    劉曜心大如鬥,竟在雨中打起呼嚕。雪奴也並不很懂甚麽朝堂、時局,他隻是伸出冰雪般潔白的手掌,將劉玉的小指握住:“若能活,我會報答你。”

    但他知道,劉玉哪裏盼望一個奴隸能報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