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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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爺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就此開始對白馬纏爛打。

    然而,白馬知道凡事欲速則不達,他怕被對方弄亂陣腳,且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何僅僅相識數日,二爺便對自己窮追猛打?他生怕二爺再來作妖,找了幾片木板、幾個鐵釘,對著窗戶眼兒一陣敲打,準備把那扇被自己拍壞了的窗戶給封死。

    啪——!

    白馬釘下最後一顆鐵釘,擦了把汗,心道,都說盜亦有道,二爺好歹是個有身份的人,總不至於光天化日強行破門而入罷?他不放心地看了看另一扇窗戶,窗外是熱鬧的街市,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白馬舍不得把它也封上。

    “點絳唇!你這輩子除了吃還會作甚?董大人喚你過去!”

    白馬正遲疑間,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一回頭,便見到馮掌事站在自己房門口,扯著嗓子幹嚎。說來可笑,一個四十餘歲的男人,明明沒甚麽殘缺,卻如女子一般、成日塗脂抹粉,將他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白馬放下錘子,迅速將自己收拾一番,跟在馮掌事身一路小跑,問:“他怎的這時候過來,這也太早了吧,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馮掌事瞥了白馬一眼,理了理自己鬢邊的一支淡紅楸花,囑咐道:“貴客看樣子心事重重,你須得好生伺候,仔細些看人臉色說話就是。他的煩憂非你可解,莫要如往常般問東問西,隻須將他所說一字不落地記下,過後回稟於我。”

    “老馮,不好伺候啊。”白馬扯了扯馮掌事的衣角,他知道此人色厲內荏,兩人獨處時,馮掌事往往不像平常在眾人麵前那般嚴厲,他也算是個稱職的“上司”,十分的護犢子。

    馮掌事翹著蘭花指,一把拍開白馬的手,低聲罵道:“你當自己是來吃花酒的公子哥兒麽?董晗有武功在身,我若安排人守在附近必定被他發現。你趕緊拿東西去,我到時將窗戶開一條縫兒,著人在院中遠遠看著你們。”

    白馬笑嘻嘻地跑去拿樂器,繼而跟在馮掌事屁股後頭跑。

    朱紅回廊,燈燭輝煌,照得光線昏沉曖昧,地板光可鑒人。

    白馬穿鵝黃縐紗長袍,懷抱一個大箜篌,跟著馮掌事走到回廊盡頭,一個奢華的廂房前。

    馮掌事朗聲通報,木門從兩側滑開,他有條不紊地打點好一切,繼而帶著雜役們悄然告退。

    白馬嫩如枝頭花苞,對董晗露出個笑容,問:“義父今日終於得空了?”

    大黃門董晗,穿寶藍錦袍、束琥珀冠,高瘦清臒,沒有尋常閹人的扭捏姿態,不答反問:“聽說你前幾日被桓家的遊俠兒輕薄,吃虧沒有?”

    他見了白馬的笑容,蹙起的眉峰稍稍舒展。

    白馬跪坐在表演席上,與董晗隔著十餘尺,故作不愉,撇撇嘴道:“那都是月前的事了,隻有您貴人事忙,到這時候才聽說。”

    董晗喝了杯酒,道:“人老了便是如此,你瞧我額前這縷白發。”

    白馬笑道:“看著像丹頂鶴,有仙緣,能飛得高。”

    白馬過慣了看人臉色活命的日子,心思十分細膩,通常別人隨口一句話,聽到他耳中則要拐上三拐,品出其中深意。他來到青山樓後,常常觀察樓中眾人如何迎來送往,又花了心思將見過的客人一一記下,時時暗中留意,很快便能摸清客人的喜好。

    果然,看白馬沒大沒小的故意拍馬屁,董晗倒覺得親近。

    “這話就你敢說。”董晗笑了起來,又喝了一杯,道:“義父近來事務繁忙,但料想你如此機靈,總能化險為夷。先前我讓你隨我入宮當差,你不願意。現在想來,不去也好,進去兩年少年意氣全磨沒了。”

    白馬搖頭,語氣淡淡的,道:“謝義父抬愛,可我沒那個野心,也沒那個命吧。”

    董晗朝白馬遙遙舉杯,道:“不慕富貴虛名,遠離顛倒是非,你麵上溫順、內裏堅韌,跟那些凡俗之物不同。我當初若有你一半堅持,不進宮、不認得他,也不會數十年為他勞心勞力——偏偏人還不是我的。此杯,敬你。”

    白馬嗅到不尋常的氣味,他可無意探聽大黃門的秘辛,隻恭恭敬敬答了一句“不敢。”

    白馬心中嗟歎,若董晗一個月前說這話,自己定然要慪死。

    他在年初剛剛出來接客時,遠遠地見到董晗一麵,當時妓子們議論紛紛,都在說世風日下、閹人也來逛窯子。白馬覺得好奇,問了臨江仙,才知道此人是個身份不同尋常的閹人——他是惠帝的貼身奴才,一路陪著惠帝從太子變成皇帝,眼下更是蕭皇後眼中的紅人,很得帝後的信賴。

    原本宮中有權勢的閹人前來逛窯子,因為自身殘缺的緣故,大都喜歡找那些濃眉大眼的男子作陪,以“采陽補陰”。董晗從一批新鮮的倡優中點中了檀青,多半也是看他長相英俊、很有男子氣概,隻可惜檀青愣頭愣腦,對董晗這樣的閹人很是看不慣,不僅不會阿諛奉承,還時常直接諷刺對方。

    如此,檀青終於激怒了董晗,幸而那次白馬亦在廂房中作陪,他怕檀青出事,並且心中又早有接近董晗的想法,故而立刻挺身而出。三兩個回合下來,白馬不僅使得董晗息怒,還因那股子與外貿毫不相符的英勇義氣,得了董晗的賞識。

    如此一來二往,董晗越來越喜歡他,最終將他收作第四十七名義子。

    在白馬原本的計劃當中,取得董晗信任、跟隨董晗入宮、混成蕭後的心腹,再慢慢借力對付趙王,是除了直接混到趙王身邊以外的,一條最有成功複仇之希望的道路。

    天知道他當時多想跟隨董晗進宮。拒絕對方的邀請,不過是欲拒還迎的把戲。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周望舒出現在白馬麵前。

    白馬隱約窺見了周望舒耗費數年而成的暗中謀劃,知道他成功扳倒趙王所需的時間,絕不用太久。

    其實說到底,哪一條路都萬分艱險,白馬想要走更快的那條,因為他還年幼,他不想為複仇葬送自己的一生。

    白馬與董晗隨意聊了一會兒,見對方仍舊不太高興,然而卻什麽都不說。

    他想著,雖說我決意打入周望舒的內部,然而前路茫茫,成功與否誰又可知?我還是不能放棄董晗這棵大樹,若將他伺候好了,往後無論做什麽,都多一份助力。

    白馬想要抓住這個表現的機會,問:“我彈幾首小曲兒,給您舒舒心?”

    董晗閉目養神,輕輕點頭。

    白馬輕撥豎琴,伴著悠揚的前奏低聲道:“義父處在這個位置,高處不勝寒,知音難覓。我不敢妄稱您的知音,隻是我日日身處此樓中,根本沒地方將您的秘密透露出去。您若有什麽心事,隻管說與我聽,說出來,心裏就舒坦了。”

    董晗懶洋洋地答道:“心中事多,容我想想罷。”

    白馬不再多言,專心奏樂。

    他心想,董晗在武帝時便是侍奉東宮的寺人監,及至惠帝登基,他也變成了大黃門,深得皇後蕭淑穆信賴,成為了帝後兩人的心腹。

    董晗圍著帝後轉,他們的難處,必定就是董晗的難處。

    然而,大周上上下下都知道,惠帝癡傻。白馬雖不認為一個真傻子能當皇帝,可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惠帝即使不是真傻子,也絕對是個庸人。

    庸人無遠慮,能看見朝局動蕩的不是惠帝,而是蕭皇後。故而他推斷,董晗今日是在為蕭後的難處而憂心。

    惠帝的皇後名喚蕭淑穆,樣貌奇醜無比,家室不算顯赫,年近二十才嫁給癡傻無能的皇長子梁衷為妃,再熬了數十年,終於等到成為皇後的一日。

    聽說蕭後一直將惠帝吃得死死的,她還能有什麽煩心事?

    白馬一曲畢,心中隱有猜測,問:“義父可忘憂?”

    董晗聽得眉目舒展,“忘憂,卻不能解憂。”

    白馬寬袍大袖的縐紗衣鬆垮地垂在地上,鵝蛋臉雪白柔嫩,氣質纖塵不染,笑著跪地前行,挪到董晗身側為他捏肩,柔聲道:“願為義父分憂,或者您覺得我身份低微,不配聽?”

    董晗捉住白馬的手,揉弄把玩片刻,將一支鏤金孔雀羽交到他手中,道:“咱們同病相憐,義父不會輕看你。然而說與你聽,你難道還能幫我不成?”

    閹人多在**上無能,大都須借助外物紓解情|欲,癢、麻、疼、痛,各有所好,董晗到青山樓來,多半是讓人為他撓癢。

    白馬為董晗脫靴,捏著毛羽,輕輕掃他的腳底心,笑道:“荊軻刺秦時,殿上一眾臣子均沒有武器,乃是侍醫夏無且解開藥囊扔向荊軻,拖延了片刻,秦王放得機會拔劍,最終擊殺刺客。有時候,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用處,也許我機緣巧合,意外成就了您的大事呢?再者,縱使唇兒無用,您將煩惱與我說一說,心中也能舒坦一些。”

    董晗機警地看了白馬一眼,問:“我記得你未曾讀書識字,然而前人典故竟記得這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