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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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八月初十起,洛京全城戒嚴,朝廷對謝瑛黨羽進行清算。

    太傅謝瑛風光一時,終因謀反被誅。此中雖有蹊蹺,但他犯盡眾怒,得此下場,時人無不額手稱慶,甚至無人願意為他收屍。

    謝瑛謀反第二日,蕭後重回惠帝身邊,洋洋灑灑列一名單,命禁軍殿中郎孟殊時誅殺謝瑛親黨。中護軍吳見安、侍中吳允、主薄楊茂以及大小官員共五十八人,皆夷三族,死者數千人。

    未免先帝顧命詔書聞於四海,蕭後暗中命李峯血洗謝府,燒其宅院。

    洛陽城中血流成河,天地間都飄蕩著朦朦朧朧的紅光。

    到了斬首謝瑛親弟,早已辭官歸種草養豬的謝珧時,他跪在斷頭台上大呼冤屈。

    官吏問其因由,謝珧請人前往家族宗廟,從石函中取出一封奏折,乃是他辭官前對先帝所上的諫言,“曆觀古今,一族二後,未嚐以全。”兩人立一賭約,若謝珧不幸言中,請免己一死。

    謝珧涕淚橫流,言其已然獲勝,死罪當免。

    刀斧手收起大砍刀,望向主持行刑的官吏。

    謝珧眼光長遠,從不私結朋黨,且早就與自己的親哥哥謝瑛劃清界限,此番無辜受累,同僚為其深感惋惜,準備順水推舟保他一命。

    正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來人駕一匹棗紅汗血馬,直衝斷頭台來,正是楚王梁瑋。他馬韁一甩,腳尖一點,縱身躍上斷頭台,奪過刀斧手手中的砍刀,朗聲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豈可因一賭約而違背法理?”說罷手起刀落,一甩衣袖,來去如風。

    一道鮮血濺起三丈高,謝珧的頭顱應聲落地,死不瞑目。

    楚王風風火火衝進宮,走上含章殿,見大臣們正與惠帝爭論謝太後的去留。

    惠帝不忍斬盡殺絕,準備下旨令太後一切如故。

    有人諫道:“謝皇太後黨其所親,為不母於聖世,一切如舊,恐有不妥。以微臣愚見,當依照漢廢趙太後為孝成後的先例,將其貶黜為武皇後。”

    梁瑋從鼻中擠出一聲輕哼,朝皇帝行過參拜大禮,立即反駁道:“皇太後題帛為書,縛以箭矢尾羽上,射至城外,為反賊求援。此乃謀危社稷,怎可複配先帝?”說罷,一手拍在惠帝桌上。

    惠帝大驚,以為自己的龍桌又要碎了,但定睛一看,卻見一張帶血的帛書,字是謝太後的字,書雲“救太傅者有賞。”證據確鑿,惠帝雖十分傷心,亦無可奈何。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與蕭後低語一陣,終於下詔,曰:“貶其尊號,廢詣金墉城。”

    金墉城在洛陽西北角,非是一座城池,而是魏明帝所造的皇家園林。魏帝禪讓於周後,遷居於此,故此地形同冷宮,而來荒廢數十年,雜草叢生,道不通行。謝太後被禁足其中,三月無人過問,不知為何,三月後才人前往探視。太後被發現時,屍骨已腐爛生蛆。

    而這,僅僅是周朝荒唐鬧劇的開端。

    ※

    八月十二,白馬一行四人動身前往江南。

    岑非魚讓人從青州牧場帶來兩匹愛馬,其一乃是河曲馬,通體烏黑,四足踏雪,耐力極強;另一匹是紫燕騮,黑鬃黑尾,色呈棕紅,輕靈迅捷。

    “我聽父親說,當年楚霸王的坐騎便是烏雲踏雪。”白馬一眼便相中了那匹河曲馬,輕輕撫摸馬纓,先貼在它耳邊,悄悄地說了兩句奉承話。

    岑非魚騎在雪白如玉的照夜背上,問:“你會騎馬?”

    白馬揚眉一笑,反問:“你見過不會騎馬的胡人?”

    檀青偷偷望了周望舒一眼,黑漆漆的眼珠骨碌一轉,忙說:“我就不會騎馬。”

    白馬知道他在耍心機,並未揭穿。

    岑非魚被白馬的笑容晃了眼,裝模作樣甩了兩下韁繩:“起個名兒,歸你了。”

    “那怎麽好意思?”白馬對這匹烏雲踏雪垂涎三尺,岑非魚若給他別的東西,他斷然不會要,但是一匹名馬,他實在難以抗拒。白馬假意推辭一番,心道“你可千萬不要當真”,終於在岑非魚的再勸說下,“不得已”收下這匹寶馬,摸著下巴道,“此馬四足踏雪,如騰雲駕霧,便叫……騰雲駕霧,黑將軍?”

    岑非魚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縫,仍舊硬著頭皮稱好。周望舒不在意此類細枝末節,並未發表看法。隻有檀青嘖嘖兩聲,說:“真土,跟蛐蛐似的。”

    白馬沒讀過書,不禁臉一紅:“那你給起個好的。”

    檀青老神在在,道:“簡單!二爺的馬是白馬,不不不,二爺的馬叫照夜,那你這匹就叫乘雲。照夜乘雲,一白一黑,般配。”

    白馬實在看不出哪裏般配,但見岑非魚和周望舒都露出讚許的目光,便當檀青起了個好名字。他翻身上馬,禦馬在原地慢慢走了兩圈,繞到檀青背後,突然讓乘雲用腦袋拱了對方一下。

    檀青險些摔了個狗啃泥,踉蹌兩步,撞上周望舒胯|下的紫燕騮。

    他抱歉地望向馬上人,卻見對方什麽都不說,向自己伸出一手。他頓時心花怒放,搭著周望舒的手,踩著馬鐙,一個跨步翻身上馬,哪有半點“我就不會騎馬”的樣子?周望舒看得明白,卻並未趕他下馬。

    檀青問:“先生不給馬兒起個名?”

    周望舒道:“除了望舒劍,我不曾有東西用得長久。”

    檀青撓撓頭,小聲說道:“我本姓段,叫段青。”

    周望舒點點頭:“段氏鮮卑,你是貴族?”

    鮮卑是遊牧民族,起源已不可考,發跡於蒙古草原,世代為匈奴所役使。漢朝時,鮮卑曾隨匈奴侵攻中原,而後向漢朝稱臣,又聯合北方夷族攻打匈奴,占據了整個蒙古草原。隻可惜,三國紛爭時,諸葛亮北伐,鮮卑不知為何,連蜀抗魏,首領臨陣時,意外為魏國刺客所暗殺。從此,鮮卑部落離散,分裂為慕容氏、宇文氏既段氏三部,多年來互相征伐,內憂不解,外患難除。及至周朝,段氏鮮卑向中原稱臣,實力為三部中最強。

    段氏鮮卑,隻有首領一脈姓段。周望舒很容易便從姓氏,猜到了檀青的身世,但他並不驚訝。想來這世上,很難有什麽事能讓他驚訝。

    檀青失笑:“未免兄弟相殘,我不會再回去,還請先生為我保密。”

    周望舒點點頭,轉而看向岑非魚,道:“官道上恐有埋伏,我們取道山中,從燕子磯渡江至建鄴。二哥可準備妥當?”

    岑非魚以白馬馬首是瞻,問:“原地騎馬有什麽意思?”示意他玩夠了就啟程。

    白馬曾乘烏朱流的汗血寶馬出逃,可見在禦馬上很有一手,很快便掌握了乘雲的脾氣,跑得越來越快。他聞言,撒開韁繩,大笑著向前狂奔,活像一匹終於回到草原的野馬。

    岑非魚催馬前行,追在白馬身後,喊:“你悠著點!”

    白馬笑著回頭望來,朝他大喊:“誰慢誰是大王八!”

    “嘿!”岑非魚一夾馬腹,照夜長嘶一聲,發力狂奔,緊緊追在乘雲尾後,“你可千萬別讓老子逮著你!”

    檀青試探性地問:“周大俠?”

    周望舒回頭看向他。

    “誰慢,誰是那個……”檀青略有些尷尬,用右手握著左手,伸出左手的是中二指,像個腦袋似的動了動,“王八。”

    周望舒揚鞭一甩,道:“坐好!”

    檀青披著蓑衣,坐在周望舒身後,雙手環過他的腰腹,緊緊抱著他。

    周望舒不懼風雨,隻戴著鬥笠,以免雨水模糊視線。雨水落在他的鬥笠上,匯聚成兩股細小的水柱,滴滴答答地落在檀青頭頂。

    水柱分開再聚合,沿著檀青的鬥笠邊緣向後飛落,消散天地間。

    山林幽深,道路回環,馬蹄聲聲落空穀,返來回響陣陣。

    八月,草木初現秋色,紅楓與長青喬木層疊相依偎,日光穿過茂密樹葉間的縫隙,被篩成如箭矢軌跡般豎直的光線。

    白馬走在水霧升騰的幽林中,白得如同一縷霜氣,時隱時現。

    岑非魚一路追逐,撥開礙眼的枝杈,被聚在梢頭的積水潑了滿臉,總覺得每一滴透著微光的水珠裏,都有一個白馬的影。晚來天光漸暗,返影投入深林,樹木隨風搖曳,光景晦明變化,他不過一晃眼,便見白馬又消失在綠葉間。

    長滿青苔的老樹根上,落著許多人形般的樹影,紛繁魔魅,恍如夢境。

    岑非魚抖抖腦袋,計上心頭,雙腿用力一夾馬腹,繼而躍上枝頭。

    照夜跟了岑非魚近十年,很是有些靈性,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一般,兀自跑上前去,灰灰叫著,追在乘雲後頭。

    岑非魚則隱身於樹木間,使著輕功一路追上前去。

    白馬跑了一路,骨子裏那點少年野性如潮水般漲了回來,絲毫不感疲憊。他敏銳地聽見照夜的蹄聲,知道岑非魚快要趕上自己。

    照夜緊追不舍,白馬不住回頭察看,冷不防樹上突然跳下一人,落在他身後。

    那人單手蒙住白馬的眼睛,一手策馬,壓著嗓子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

    白馬被遮住眼睛時,就知道又是岑非魚在裝神弄鬼。但他已經摸清了岑非魚的脾氣,先是按兵不動,待岑非魚說到得意處,放鬆了警惕,再出其不意地用力一掙。

    岑非魚一時不防,被白馬一拳砸中下唇。

    白馬十分過意不去:“傷到沒有?”

    “打劫啊。”岑非魚蜻蜓點水般,在白馬臉上親了一口,“要想從此過,得留下來做我壓寨夫人。”

    白馬抹了把臉,見手上竟有一抹殷紅,再抬眼,才發覺岑非魚的下唇上有兩個牙印,知道他是被自己砸中時磕到了門牙,頓感抱歉,道:“你嘴流血了。”

    岑非魚撅起嘴,聲音黏黏糊糊,道:“美人兒幫我擦擦就好。”他見白馬伸手過來,卻連忙向後躲去,“你手髒,不要用手。”他說著話,視線落在白馬的唇上,眼神充滿了鼓勵。

    白馬心領神會,雖覺得有些難為情,但是在不想看他那副怪模樣,無奈道:“把眼睛閉上。”

    岑非魚依言而行,感覺白馬慢慢靠近,然後伸出舌頭,在自己的唇上來回舔數下。

    白馬的舔舐不帶情|欲,但因為動作極慢,無形間散發著致命的曖昧氣息。他沒有戴鬥笠,瘋狂策馬淋了一路雨,嘴唇沾滿雨水,唇齒冰涼濕滑,舌頭上帶著一股青草味道。

    岑非魚覺得自己對這氣息著了迷,瞬間仿佛回到了兒時,同一盆白茶花一樣高的年紀。那時候,他常常走在曹府滿園花草間,聞著樹木的清氣,在草地上打滾。

    這雨後的青草味,是他靈魂的故鄉。

    白馬的舌頭越來越暖,越來越軟。岑非魚沉溺其中,簡直想發發瘋,狠下心來再咬自己幾口。

    直到周望舒禦馬而過,檀青笑喊“哎呀呀我的眼瞎啦!”白馬才滿臉通紅地把岑非魚踢開,罵了聲“老王八蛋”後揚長而去。

    岑非魚騎上照夜,慢悠悠地跟在乘雲屁股後頭,笑得像個八尺餘長的大傻子。

    入夜,雨仍在下,月亮躲在雲層後頭,朦朦朧朧,好似撐著一把傘。

    他們走的是匪盜猖獗的山路,道上荒草叢生,見不到半個活人。莫說投宿歇腳,他們連一座獵戶小屋都沒有找到。

    四人行至半夜,終於遇到一顆大榕樹,枝葉密如傘蓋,遮罩著方圓數十丈,樹下地麵幹燥,幾乎不曾落有雨水,周望舒提議在此露宿一晚。

    睡在樹梢上,倒也安全。眾人附議,拴馬歇息。

    白馬和岑非魚兩個騎馬求暢快,不披蓑衣、不戴鬥笠,淋得渾身濕透,此時,正相對而坐,玩“用內力烘衣服”的遊戲。

    岑非魚一運功,背後和頭頂便無聲地冒起白煙,不一會兒已是渾身幹爽。

    白馬以為自己筋脈已被打通,運功再不會有阻滯。怎料,他體內真氣浩如汪洋,一發不可收,不是“咻”的一聲從指間射出,割斷了樹枝砸在檀青臉上,便是“刺啦”一聲割破衣袖,險些劃爛岑非魚的褲襠。

    見白馬手無足措,岑非魚並不出言指導,而是靜靜待在一旁,等他摸索清楚,才逐一指出他的錯誤。如此,白馬逐漸掌握了運功的法門,勉強把自己弄幹。

    深夜,山中寒氣襲人。

    岑非魚與白馬靠在同一枝樹梢上,抱團取暖。

    周望舒獨自在梢頭打坐,從檀青的角度望去,他像極了一位餐風飲露,正在吸收日月精華的降世謫仙。

    岑非魚拿著一根骨針幫白馬縫袖口,完工一手,呲牙咬斷棉線。他的餘光掠過檀青,發現這孩子孤零零坐在樹下。姓岑的看熱鬧不嫌事大,壞笑著衝對方喊:“愣頭青,冷得發抖了啊?”

    白馬一聽,就知道岑非魚是在耍詭計,舉著兩個拳頭哈氣,附和道:“山裏太冷了,晚上這樣睡過去,多半會凍醒。”

    岑非魚給了白馬一個讚許的眼神,開始唬人:“秋天白日悶熱,到晚上西風起,便迅速冷了起來。據說,有些年輕獵戶沒有經驗就入山秋狩,既淋雨又穿得單薄,因此落下了病根,甚至有人活生生凍死在野外。”

    白馬強忍笑意,問檀青:“你要不要上來與我倆抱在一起睡?”

    檀青哪好意思夾在別人中間?他憤憤地搖搖頭,道:“貓哭耗子!”說罷,偷偷瞟了周望舒一眼,不料對方剛好結束調息,睜開雙眼,發現了他的窺視。

    周望舒看了眼岑非魚和白馬,再看看瑟縮在樹腳下的檀青,臉上浮現出迷茫的神情,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做些什麽。但讓他一個修道者,如對麵那兩人一般不要臉,他還是道行太淺,做不出來。

    檀青低著頭,拿一根樹枝在地上刨土坑,冷不防被岑非魚輕輕一掌推上樹梢,剛好落在周望舒身旁。他連忙擦幹淨滿手泥,支支吾吾道:“先生,你、你……冷麽?”

    周望舒隻說:“夜來風涼。”

    於是,檀青便留在周望舒身邊,與他並排坐著。

    岑非魚知道白馬體寒,抓著他的手,放到自己胸膛上焐著。

    白馬微微有些睡意,但太過興奮,一時間無法入睡。他靠在岑非魚肩頭,戳著對方的小腹,道:“說個故事來聽聽,你不是很能說麽?”

    周望舒與檀青似乎都有些緊張,僵硬地靠坐在一起,聽見白馬出聲,俱是長舒一口氣,伸長了耳朵聽故事,妄圖借以緩解自己的尷尬。

    “先講一個人吧。”岑非魚的聲音伴隨著風雨,溫柔而低沉,“原初七年,趙王以你的部落為質,要挾乞羿伽為他充當內奸,繼而勾結匈奴右賢王,雙麵夾擊趙家軍於玉門關。時任巡查使謝瑛玩忽職守,致使武帝將趙鐸將軍和大哥以謀反定罪。”

    白馬“嗯”了一聲:“我知道。”

    岑非魚望著月亮,著:“禦史中丞周瑾,上書彈劾主偵此案的司空,後獨自前往調查趙氏父子‘謀反’案。當時,齊王‘病死’洛陽城,惠帝成了太子,謝瑛擔心事情敗露,會讓惠帝受牽連,正愁沒辦法堵住周瑾的口。不知是否天意如此,適逢巴蜀爆發叛亂,謝瑛以周瑾曾任廣漢太守為由,力薦其前往平叛。眾所周知,領兵的大將夏侯峰,正是趙王的姻親。”

    檀青頗感訝異,問:“夏侯峰必然會害死他,這種陰謀他難道不知道?”

    周望舒的眼神如寒潭古井:“他是那樣的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岑非魚冷哼一聲,:“周瑾領五千將士為前鋒,被夏侯峰斷絕後援。”

    白馬問周望舒,“周大俠是周瑾的後人?”

    周望舒點點頭,道:“我父少時仗劍江湖,與母親相識,一同奪下十二連環塢,一同創建懷沙。兩人本欲回江南成親,不料父親戰死,母親帶著我隱匿江湖。”

    檀青感慨不已:“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周將軍仗節死義,先生不要太過傷懷。”

    “沒那麽簡單。”說起人心,白馬比檀青要明白許多,“當時,周朝滅東吳不久,江南宗族世家俱向武帝稱臣。帝王心術,向來把忠誠看得比仁義要重,縱使他知道此中有陰謀,也會以此試煉江南宗族的忠誠。周將軍顧全大局,隻能為周家赴死。”

    周望舒點頭,道:“父親戰敗,先帝大怒,梁炅跪在宣室殿前為周家求情。現想來,先帝本就不欲遷怒周家,他隻是想讓惠帝過來求情,賣周家一個人情,奈何被梁炅搶了先機。”

    “我家馬兒才是聰慧過人,總是見一知十。”岑非魚撇撇嘴,隻誇讚白馬,根本不願理會什麽梁炅,“我再說一人,看你還知不知道。”

    白馬一聽岑非魚的口氣,便知:“要說說你父親?”

    岑非魚失笑:“對,老曹是陳王次子,魏國濟北王,亦即你的嶽丈。梁周取代曹魏後,他被舉薦入朝為官。咱們家祖傳才高八鬥,卻嗜酒如命。”

    白馬附和道:“祖傳嗜酒如命,卻三杯就倒。”

    岑非魚哼了一聲,繼續說:“老曹每每喝得半醉不醉,必然要對朝政指手畫腳,盡說些大實話。有一回,他因上書痛斥外戚幹政、宗室昏庸,被貶為護烏桓校尉,發配到那苦寒之地。不過咱爹聰明過人,政績卓越,不過多久便被調回洛陽。”這人口沒遮攔,瘋起來連自個兒親爹都要調侃,“據說,他還在那邊認了個女兒,誰知道是不是一夜風流?”

    白馬拊掌,道:“你可真是親生的。”

    岑非魚在白馬腦門上一彈,道:“老曹是個不安分的人,回洛陽不久,便帶領國子監的博士們聯名上書,請以齊王代太子繼承大統。這回是徹底惹怒了武帝,被罷官了,回家種草喂豬。誰知道,他在家亦不安分,為著兩個叔叔的事情,上書痛斥武帝昏庸無能。謝老賊趁武帝大怒,汙蔑老曹謀反。”

    “天道輪回,善惡終有報。”白馬安慰性地在岑非魚腦袋上拍了拍,“曹祭酒總去觸武帝的逆鱗,容易被認為是齊王黨羽。武帝自己坐上這個皇位,全是因為命運造化,他心中一直忌憚齊王,杯弓蛇影。”

    岑非魚苦笑,道:“是啊,事發以後,武帝才‘恍然醒悟’,給了老子一塊丹書鐵券,有什麽用?”

    天地間風雨飄搖,夜幕中沒有一顆星子。

    過往的零碎訊息與推測,在白馬腦中飛沙走石般瘋狂旋轉,他追問:“趙、周、曹三家,俱是齊王黨?”

    周望舒果斷答道:“不是。”

    岑非魚卻搖頭道:“不知。”

    周望舒看了岑非魚一眼,歎了口氣,示意讓他繼續說。

    岑非魚也歎息,道:“三人中,趙鐸最年長,周瑾第二,我父第三。二叔少時頑劣,被送入洛陽讀書,遇高人指點而改過。成日拿一把玉柄劍行俠仗義,從山賊手中救下被圍攻的我父。二人結伴同遊,我父酒後誦陳王所作《白馬篇》,兩個酒鬼因此熱血沸騰,拍馬就趕赴雁門邊塞,奇遇將軍趙鐸,結為異姓兄弟,共同抗擊匈奴。我不知他們是否是齊王黨,我隻知道,若此時齊王在位,朝政風氣不至於頹靡如斯。”

    周望舒:“父輩早已立約,讓趙楨、非魚和我繼續做兄弟,隻可惜我當時年幼,未能見到大哥。他是英雄人物,我等卻整日籌謀複仇,你們或許不齒,但我們並非為了一己私利。”

    白馬連忙搖頭,道:“我很欽佩你們。”

    周望舒想了想,問出自己的疑惑,道:“你的雲嵐掌,從何處習得?”

    白馬撓撓頭,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檀青聽過後嘖嘖稱奇。白馬怕周望舒不信,又說:“我對喬姐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他把當年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諸如趙楨是如何幸存,如何與阿納希塔結合,又是如何慘死於匈奴鐵蹄下;自己是如何發現生世,為何故意瞞騙周望舒;乞羿伽如何發現玉符是假的,李雪玲為何要撒謊……

    檀青不知白馬的生世悲慘如斯,聽到“賽馬”一段時,幾乎氣得冒火。

    周望舒聽到老宅鬧鬼一說,不禁莞爾,道:“這我倒是很相信,萬物皆有靈。三叔和我父親,俱是愛玩鬧的人。”

    岑非魚聞言虎軀一震,直覺背後涼颼颼的,立即雙手交叉,對周望舒比了個“住嘴”的手勢。

    凡此種種,一氣道來,白馬說得唏噓不易,讓眾人聽得沉默無語。

    周望舒看看岑非魚,再看看白馬,臉上神色頗為複雜。但他把世俗看得很輕,知道岑非魚與白馬是真心相愛,自己不好多說什麽,最後隻說了一句:“我信你,我會讓青山樓的人去找那幾名證人,但唯有尋回玉符,我們才能停止尋人。事關重大,望你諒解。”

    白馬笑道:“如今陰差陽錯,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二爺早已知情,已經讓人去查了,周大俠不必掛心,我也不是很在意這個身份。”

    周望舒疑惑地望向岑非魚,問:“你讓人查了?我卻沒有聽說。”

    岑非魚撒謊被當麵戳穿,假裝抬頭望天:“他自己都說了不在意。”

    白馬知道岑非魚不是不願查實,而是不敢麵對現實。但他惱火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禁念叨起來:“馬頭玉符,樓蘭秘寶,那可都是錢!軍備沒有用,不是可以賣錢嗎?齊王趙王能出萬兩黃金來懸賞,肯定都很有錢,到時候咱們把東西挖出來,分成三份,自個兒留一份,這兩個冤大頭一人賣他一份,讓他們打個你死我活,打完咱們衝出去把他們滅掉,把東西撿回來,接著賣。這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岑非魚瞬間不知自己到底攤上了一個什麽樣的寶貝,說好的光明常在呢?

    夜深,白馬與岑非魚抱在一起睡得香甜。

    檀青望了一眼仍在打坐的周望舒,鼓起勇氣,問:“先生冷麽?”見對方不解地望向自己,他撓撓頭道,“我覺得挺冷的,先生冷麽?”

    周望舒穿得單薄,不可能解衣給檀青,頓時不知如何是好。

    檀青哆哆嗦嗦地,握住周望舒的雙手,道:“先生的手很冷啊。”他說完便假裝睡著了,可憐周望舒一整夜都不敢動彈,白日騎馬僵著脖子,一副練功練岔氣的模樣。

    三日過去,一行人終於到達燕子磯,臨江南望,即是建鄴。

    秋日落日早,他們到達渡口時,船工已經收工。

    正好此日天晴,早秋風景亦是極美,岑非魚領著眾人一路衝到山頂,找到一座巍峨的廟宇歇息。周朝北崇佛,南崇道,越往南去,佛衰道興,和尚多半都去了北方,故而這廟宇荒廢已有多時。

    前些日子趕路走得急,四人一直在吃周望舒的幹糧。那東西寡淡無味不說,硬得能把牙崩掉。

    岑非魚提出抗議,這日說什麽都要吃頓好的。於是,他與白馬外出狩獵,留檀青與周望舒在廟後空地上砍柴生火。

    周望舒一把玉柄寶劍寒光如流星,三兩下就砍了一大堆柴火。然而,連日陰雨,柴火都是半幹不濕的,檀青弄得滿臉灰塵才勉強完成任務。

    白馬跟岑非魚狩獵歸來,肩扛手提,好不豐盛!他們一個愛吃,一個愛做吃的,蹲在篝火旁邊就已經走不動了,靠在一起交頭接耳,如同研究什麽武學秘法般,商量著烤肉時火候和香料的搭配,並把檀青和周望舒兩個“礙手礙腳”的人敢去廟裏搭地鋪。

    周望舒總是獨來獨往,生活上與真正清修的道士無二,可以說是行無轍跡,幕天席地——連個地鋪都不會搭。

    檀青見了卻很是開心,忙把周望舒請到一旁坐下,努力地展現自己遊牧民族的特長,搭了三個漂亮的幹草地鋪。

    這日正是八月十五,明月當空,長河萬裏。

    廟宇佇立山巔,站在屋頂,壯麗河山盡收眼底。

    四人吃過晚飯,跑到廟宇的屋頂賞月。

    明月清輝如水一般,流瀉在山川大地間。放眼望去,能見林中隱約有清幽籬菊,色作橙黃,與月呼應。仰麵朝天,可見群鳥翔集,穿過懸崖峭壁間的縫隙,在雲間遨遊,留下驚鴻掠影。

    月自西升,往東沉,滾滾長江亦帶不走水中月影。

    白馬有感而發,取出岑非魚的尺八吹了一曲,曲畢萬物靜默。

    “這是個‘心’字。”白馬指著尺八對岑非魚說,他取出一雙雲上天,指著岑非魚在上麵刻下的兩行字,“李青告訴我,這前麵的三個字,是‘水中月’,什麽意思?是指我並非你心上人,一切不過是水月鏡花?”

    岑非魚握著白馬的手,與他一同摩挲著彎刀上的字,低聲道:“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他從背後抱著白馬,低下頭,親了親對方的耳朵,“是心上人。”

    清風徐來,枝頭雀鳥驚起。

    流雲散盡,空中北雁南飛。

    水波急流,兩岸猿聲長啼。

    中秋團圓夜,天上明月、山中廟宇、地上篝火、屋頂友人,被天公繪成一副空靈絕美的畫卷,深刻於回憶中,久不褪色。

    八月十六,一行人登上渡船。

    岑非魚手中把玩著一顆鵝卵石,用力丟進江心。

    隻聽噗通一聲,石頭落入江水中,帶起一道水柱般的旋渦。石頭便沿著這道水柱,一直沉入江底,再身不由己地慢慢隨水東流。

    岑非魚長嘯一聲:“建鄴,總算是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在張愛玲的書裏看到的,到底出自誰,沒有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