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求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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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消雪止,雪中行人已白頭。

    白馬勒馬駐步,解下風帽,抖掉冰雪,把帽子塞進乘雲腰側的皮兜裏。沒了帽子遮擋,他略一動作,腦後小辮兒便會搖來擺去,銅鈴忽響忽喑。

    岑非魚追了上來,同白馬並排策馬徐行。

    白馬視線從岑非魚身上掃過,伸手為他拂去頭上積雪。

    兩人行至渡口,見一排排渡船泊在岸邊,甚是熱鬧。

    白馬上前詢問:“船家,去十二連環塢麽?”

    船家對他愛答不理,瞟了他一眼,問:“去哪裏?”

    白馬大聲道:“十二連環塢。”

    “不去。”不待白馬再問,船家便已走開。

    長江冬季並不封凍,此時水運尚不見蕭條景象。

    碼頭邊,船夫們高聲吆喝,纖夫們鬧哄哄地搬運貨物。白馬牽著馬上前,問了好幾個船家,無人願意渡他,甚至有人說,從未聽聞過十二連環塢。他一眼掃過去,見眾人俱是麵色不善,知道再問下去亦無結果,便調頭回去找岑非魚。

    白馬摸不著頭腦,問:“他們在害怕,怎麽回事?”

    岑非魚仍騎在馬上,拍拍乘雲的屁股,道:“你先上馬,跟我過來。”

    白馬跟岑非魚走到一處貨物堆後麵,低聲問:“你在躲什麽人?”

    岑非魚神神秘秘地說:“待會兒我說走,你就抽它一鞭子,跟我往前跑。”

    可前麵是茫茫江水,他們能跑到何處?

    白馬正疑惑間,見一道青影向渡口奔去去,定睛一看,那人自己竟認識——不就是剛剛在酒樓中,用一柄玄鐵扇擒住采花盜的鐵扇書生方鴻賓?

    方鴻賓逃命似的,提著五十兩白銀,一麵跑,一麵朝渡口停泊著的一艘貨船揮手,大喊:“快快快!快跑!二爺來了!”

    那貨船中等個頭,整整齊齊地碼著貨物,懶洋洋地泊著。船夫和雜役聽見“二爺來了”,紛紛丟下手中的活計,牽纜的牽纜、撐篙的撐篙,即刻把船劃了出去。

    方鴻賓使了輕功,跳到船上,跪地喘氣:“可嚇死我了……快、快走!”

    “走!”

    岑非魚甩開馬韁,在照夜屁股上抽了一鞭。

    照夜引頸長嘶,朝渡口狂奔而去。

    白馬緊跟岑非魚,瞬間明白了他的計劃。

    兩人行至渡口盡頭,相視一笑,同時用推夾緊馬腹,吼道:“起——!”

    照夜、乘雲自江邊一躍而起,淩空踱步,如乘雲而來,橫越數丈寒江,穩穩當當地落在方鴻賓的船上。

    照夜打了個響鼻,蹄子一甩,踩中了鐵扇書生的左腳。船隻一陣猛晃,方鴻賓正痛得“金雞獨立”,冷不防打了個趔趄,腦袋磕在桅杆上,撞成了花臉狐狸。

    待得船隻回複平靜,木已成舟,方鴻賓不得不認命。他讓人搬來三張椅子,坐著給自己上藥,一麵同岑非魚客套,“二爺,許久不見,你還是這般康健。”

    岑非魚大咧咧地坐著,問:“你跑什麽?”

    方鴻賓皮笑肉不笑,道:“我見了你,那是開心地跑了起來。”

    白馬頭一次坐這樣大的船,輕手輕腳地在船上走了一圈,趴在船舷上往外張望

    江麵白霧茫茫,幾丈內的事物都看不清。

    白馬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同船夫說:“老伯,你們可真厲害!在這種地方亦可行船。”

    船夫見白馬麵善,又是同岑非魚一道來的,便告訴他:“要進連環塢,先過**陣。這地方地形險要,更有周將軍布下的陣法,咱跑船許多年,自是來去自如。若旁人入了這迷霧,便隻能有來無回了。”

    白馬反應過來,“哦”了一聲,道:“原是這樣!怪不得方才我在渡口,問那些船家去不去連環塢,他們都不理睬我。”

    船夫笑道:“小公子穿得像官家人,他們自是不願理睬。”

    白馬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雪貂裘,以及衣服上亮晃晃的珍珠,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撥動了銅鈴,笑道:“我叫白馬,可不是什麽小公子。我家裏很好,叔叔們都護著我,怕我受凍才非讓我穿這麽多。老伯,你們不喜歡朝廷?”

    “叫我袁伯就好。”袁伯長歎一口氣,捋了捋胡須,“我們是平頭百姓,喜不喜歡朝廷,沒什麽所謂。十二連環塢的事情,真要說起來,那是三天三夜都說不清。你們文雅人常說‘懷璧其罪’,連環塢大抵就是如此。”

    文雅人?世上畢竟還是以貌取者更多,白馬不與袁伯解釋,安靜地等他的下文。

    袁伯被勾起回憶,想了好一陣才說:“從前戰亂,屯田廢了,世家、貴族、官僚,一窩蜂地把已經開好的田地占了。老百姓隻能賣身給地主,或者去他們那當佃戶,一年忙到頭,交了稅以後,卻連自己都養不活。有一年鬧饑荒,甚至有人易子而食。先帝隻能改製,讓州郡裏的兵全都解甲歸田,更下了占田令,許農人占墾荒地。”

    袁伯說得極慢,往往是說了一句,忽然忘了下一句,顯是回憶起那段歲月,極為難過。

    白馬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幫他順氣,道:“占田雖不錯,但災荒的時候,想必山中盜匪猖獗,老百姓不敢隨意入山開荒。再有,大家都是饑腸轆轆,莫說農具、種子,隻怕連開荒的力氣都沒有。”

    袁伯長歎一聲:“是這麽說!還是讓世家占了田。隻有周將軍可憐我們,讓他手下的屯田兵,帶流民在鄱陽湖一帶開荒。先帝知道此事後,還曾來此巡遊,他的禦駕停在周將軍的住處。將軍好風雅,將住處建在十二個曲折相連的船塢上,先帝禦筆親書‘十二連環塢’五個大字,把這地方送給了周將軍。外頭的人多以為十二連環塢是十二個船塢,實則不然。”

    白馬明白了,道:“當時剛剛結束戰亂,想必誰都未曾預料到,這片荒蕪的山水,能被你們經營成如今的模樣。現在變成了肥肉,誰都想過來咬上一口。這就是懷璧其罪。然而,這地方對於別人來說是玉璧,但對於你們而言,卻是世代安居的故鄉。”

    白馬與袁伯聊了會兒,很得老人喜愛,拿到半袋小魚幹兒。

    白馬吃著魚幹,晃回岑非魚處,坐在椅子上歇息,隨口問:“你們在玩什麽?”

    方鴻賓仿佛看見了救星,打開扇子,笑道:“小公子生得漂亮,是二爺從哪家擄來的?”

    漂亮、漂亮,岑非魚說說也就算了。白馬被誇得有些尷尬,因是剛剛認識,不便多言,隻好笑了笑,與方鴻賓客套一番,道:“我叫白馬,不是什麽公子。我有些好奇,你先前在酒樓中話沒有說完。”

    方鴻賓反問:“馬兒……”他剛剛說出兩個字,便被岑非魚瞪了一眼,連忙改口,“小白馬覺得如何?”

    白馬早已想明白,道:“楚王年少,行事剛健,很難得到官僚的支持,他雖掌控了洛京的軍權,但因偏向蕭後的孟殊時和李峯升了官,軍中更有不少蕭後的族人,他一個在外多年的王爺,根基不深,得到了軍權,卻不能全然控製住殿中。”

    方鴻賓用扇子掩嘴偷笑,“楚王同淮南王,簡直不像親兄弟。”

    白馬接著說:“楚王殺伐果決,蕭後忌憚他,不敢同他相爭。我猜蕭後早就想好了對策,那便是以退為進,引他人當政,與楚王分權。有謝瑛的前車之鑒,連蕭後自己都不敢有出格舉動,尋常人哪敢再以身試法?唯有趙王德高望重,他本該是輔政大臣,此時回朝名正言順。在長輩麵前,楚王亦會有收斂。但我若是趙王,我決計不會回朝。”

    方鴻賓聽得入神,搖起扇子,問:“為何?”

    船隻正在穿越濃霧地段,四顧白茫茫一片,江風吹來,冷得刮骨。

    白馬為了吃魚幹,早把手套丟到乘雲的皮兜裏,被風一吹,打了個哆嗦。

    岑非魚見狀,握著白馬的手,塞進自己衣襟裏,問他:“要抱麽?”

    白馬白了岑非魚一眼,臉頰微微泛紅,搖了搖頭。然而,他頭上的銅鈴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倒更讓人覺得“此地無銀”。

    方鴻賓急著聽下文,使勁咳了兩聲,仿佛白馬和岑非魚身邊圍著寒氣似的,人若挨得近了,就像周望舒,極容易染上風寒。

    白馬看岑非魚穿得單薄,雖知他並不會冷,但還是朝他那邊挪了挪,與他靠在一起,才繼續與方鴻賓說話:“當年,趙王可是被謝瑛給逼走的,如今謝瑛死在蕭後手裏,趙王還以為自己能逃過一劫?他胃口大,能力卻很平庸,隻敢欺軟、不敢碰硬,若是偏安一隅,尚能安度晚年,進京?不過是成為蕭後的墊腳石罷了。”

    方鴻賓搗頭如蒜:“是是是!”

    白馬話鋒一轉,道:“若隻是隔山觀虎鬥,倒沒什麽可說的。但蕭後最毒辣的地方,正在於她把馮颯請了回去。聽聞,從前蕭後尚是太子妃的時候,毒殺了廣陵王的生母,馮颯堅持要嚴懲蕭後。謝太後在中周旋,免了蕭後的死罪,可惜她最後卻還是死在了蕭後手中。蕭後把馮颯請回朝,麵上為自己避了嫌,實際上,以馮颯的中正耿直,如何不會同奸滑自私的趙王起衝突?楚王恨蕭後,趙王和馮颯壓製楚王,兩人又相互牽製,這樣的局麵雖維持不了多久,但足夠他們間積累矛盾,足夠蕭後磨刀了。蕭後此舉,顯然是想要把新仇舊怨一氣報了,不給任何人留活路。”

    白馬說著說著,忽然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他望向岑非魚,道:“趙王正是忙碌的時候,蕭後說不得還會幫我們一把,利用我們去對付他。”

    白馬思考時,慣常是看著自己的衣擺,此時忽然看向岑非魚,才發現對方一直認認真真地盯著自己看,眼神溫柔而堅定,看得他心裏一熱。

    岑非魚似乎是看癡了,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道:“咱不怕他們。”

    方鴻賓又被遺忘了。他不服氣地咳了幾聲,找回白馬的關注,這才說道:“不錯,你比他們都要聰明。”

    白馬卻搖頭,道:“可我還有一事不明。”

    方鴻賓:“請講,某願為小白馬答疑解惑。”

    白馬失笑,道:“不是什麽要緊事,我隻是不太明白。從前,孟殊時跟著蕭後,是因為老馮將軍已經隱退,他沒什麽人脈,卻又……我就不多說了。眼下馮颯已重回朝堂,孟殊時是同他一道的,同齊王的義女成婚,許是馮颯授意。可馮颯不是說向來不偏不倚的麽?為何會齊王牽連在一起?”

    “這簡單!”方鴻賓用折扇輕輕敲了敲白馬的腦袋,被岑非魚踢了一腳,老老實實把手收了回去,“你雖聰明,可心是善的,所以才想不明白。你以為,不偏不倚、不群不黨的人,當真能成為兩朝元老?早不知死在何處了!楚王脾氣急,心氣高傲,不會受馮颯管束。趙王一看就是想獨攬大權,會與馮颯為敵。你有所不知,趙和齊,暗中勾勾搭搭的,馮颯與齊王結盟,既可得一助力,又可斷了趙王的一個外援。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白馬皺了皺眉,岑非魚立即伸手點在他眉心,把他的眉頭推開,道:“這些小事,不要多想,管他們是死是活,咱們的事情辦完了,回家逍遙快活就是。”

    方鴻賓實在忍不住了,問:“你兩個要不要如此曖昧,是來真的?”

    白馬不想對初認識的人說這些,反問:“你為何見了二爺就跑?”

    不待方鴻賓告狀,岑非魚搶先說話,問:“聽說前些日,你得了一副蔡邕的字?”

    方鴻賓如遭雷殛,雙手抱胸,道:“沒有的事!”

    袁伯止不住笑,插話道:“鴻賓少時頗有些恃才傲物,頭次見二爺時,二爺衣衫襤褸,打扮得像個乞丐。實話實說,二爺可不要嫌我多嘴。”

    岑非魚一笑,道:“無妨無妨,本就是那樣,袁伯好好給我家馬兒說說爺的英雄事跡。”

    袁伯道:“鴻賓以為二爺是個草莽俗夫,不讓他看自己珍藏的字畫。二爺沒有氣惱,辦完事便速速離去了。半年後,鴻賓請朋友前來觀賞字畫,從藏品種發現了五幅偽作,書卷背後全都有二爺的落款。”

    方鴻賓滿臉通紅,“袁伯!差不多行了!我那時候尚年幼。”

    此後,岑非魚每至十二連環塢,方鴻賓俱是如臨大敵。岑非魚每次走後,方鴻賓總要抱著他那堆字畫,發病似的反複檢查。當真是要被岑非魚逼瘋了。

    袁伯說得不亦樂乎:“二爺每回過來總要戲弄他,調換他的字畫,讓他重金去贖。鴻賓視財如命,便隻能聽憑差遣。我看白馬同二爺關係非同尋常,還請你多管管他哩!”

    白馬笑著點頭,覺得岑非魚實在太損了,對他道:“聽見沒有?”

    岑非魚二話不說,答:“得令!”

    岑非魚連一句廢話都沒有!方鴻賓目瞪口呆,全不敢相信,他不禁猜測白馬與岑非魚間到底是什麽關係,要知道,這姓岑的可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人。他試探性地問:“小白馬,你這般年少,竟真與二爺是……那個?”

    白馬望向岑非魚,見他對自己眨了眨眼,知道此人可信。他行事想來謹慎多思,卻不是疑心深重的人,因為已經全然信賴岑非魚,便不再多慮,朝方鴻賓點頭,大大方方地說:“我是他侄兒。”

    “騙鬼……”方鴻賓嗤笑搖頭,但話說到一半,他瞬間色變,似是想到了什麽,不可置信地盯著白馬細看,“當真?”

    白馬微笑頷首:“千真萬確。”

    方鴻賓一聽,臉色驟變。

    可見,趙楨遺孤的事已被鬧得很大。方鴻賓知道岑非魚與周望舒的關係,又是十二連環塢的重要人物,隻要稍微想想,就能知道白馬真正的身份。

    方鴻賓似乎很是為難,但江湖兒女不喜拐彎抹角,他歎了口氣,直言道:“二爺,這半年風波不斷,齊王打劫漕糧的事情被周勤咬住不放,剛剛把手從江淮水路上伸回去,淮南王同我們的關係還算可以,所有人都不願多生事端。”

    白馬:“齊王?不是說旁人入了**陣,都是有來無回?”

    方鴻賓哈哈大笑,道:“你別聽袁伯瞎扯!那**陣,防君子,不防小人。再者,想來民不與官爭,我們哪敢傷了官兵?”他笑過以後,又搖了搖頭,道:“二爺向來關照我們,每在危急時刻俱會伸出援手,我等自是感激不盡。但連環塢中還有上萬百姓,大家沒什麽本事、沒什麽野心,隻想過安生日子。你知道這裏的規矩,周塢主一人說得不算,若是想讓連環塢支持你們與朝廷為敵,還是請回吧。”

    岑非魚嘲道:“瞎叫喚什麽,我何時說要你們與朝廷為敵了?我是來找邢一善的。”

    方鴻賓更驚訝了:“你中毒了?得病了?還是快要死了?”

    岑非魚:“我可以讓你中毒、得病,然後死在船上。”

    方鴻賓無語,道:“是小白馬病了?”

    白馬點了點頭,道:“我有幾樣怪病,想請佛麵醫仙邢一善前輩幫幫忙。”

    方鴻賓無奈道:“非是不願,可邢前輩已金盆洗手,不再為人治病了。他脾氣臭的很,二爺知道,我看你們還是不要浪費時間,回去另尋良醫吧。”

    說話間,周遭迷霧已散,貨船駛入鄱陽湖,再沿著分岔的水網深入。

    “倒不好強人所難。”白馬走到船舷邊,遠眺湖麵,

    岑非魚走到他身旁,攬著他的肩膀,低頭同他耳語:“殺進去,把人綁出來,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還洗不洗手了。”

    白馬哭笑不得,“莫說這些渾話,讓人誤會就不好了。”

    岑非魚咕噥道:“你不想好了?”

    白馬亦是無奈,道:“我倒不怎麽想識字,好讓你一直讀書給我聽。然而,我的筋脈雖已打通,內功修煉卻總有阻滯,若醫不好,我還是不甘心的。”

    兩岸的樹林青白駁雜,鬆枝上掛滿了冰條兒,在日光下閃著光。

    林間雪,葉下風。

    江中水,船上人。

    白馬一雙綠眼睛帶著春日的生機,小辮子上的銅鈴被風吹起,不時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叮聲。

    方鴻賓歎了口氣,收攏折扇,道:“我帶你們去!能不能請得動他,就看你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