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斬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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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溯流而上,排在最前的是何不同所在的樟珂塢。

    白馬下了船,對徐棄塵道:“有勞徐大哥了,我自己去就成。”

    徐棄塵麵露猶豫,道:“我同你一道去?大哥想幫你。”

    白馬笑著搖頭,道:“多謝,我自己能行。”

    徐棄塵不再堅持,隻告訴他:“何不同號稱毒手閻王,是邢一善的同門師弟,極擅製毒。他是個外家高手,練過鐵布衫,渾身刀槍不入。以你目前的狀況,不該同他起正麵衝突。”他歎了口氣,“你我皆是胡人,莫怪大哥交淺言深。”

    白馬對徐棄塵拱手,道:“隻是喝過一場酒,你便能如此為我著想,我感謝都來不及,如何會怪你?徐大哥,認識你是一件幸事。”

    徐棄塵低頭笑了笑,道:“非常時期,若是能偷,偷來就是了。”

    白馬已經走出數丈,背對著徐棄塵,搖了搖手:“知道啦!”

    樟珂塢位於一處背風當陽的港灣,氣候較其餘諸島溫暖,島上有成片的樟木林,近湖的淺灘上魚蝦肥美。在此居住的百姓,多以伐木、打漁為生,日子過得悠閑愜意。

    午前,許多人都背著背簍,在林中撿柴禾。

    白馬一上岸就遇上一名虯髯樵夫,經過一番簡單詢問,很快便知道何不同住在山頂上,並找到了通往他居所的羊腸小道。

    道路蜿蜒崎嶇,兩旁長滿了小葉樟樹。正是樟樹結果的時候,紫黑色的小圓果隱在葉間,果子掛滿一枝,將樹杈壓得低下頭來。西風吹來,樹枝亂顫,似小兒癡癡笑。樟樹果接二連三地往下掉,落在枯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悠長歲月中緩緩剝落的時光,顯得山林幽靜。

    白馬一路想著岑非魚,明知他不會吃虧,卻莫名怕他吃虧,不自覺地運起《魚山落鷹》的輕功步伐,走得越來越快。他穿著一身月白錦袍,仿佛山間的一抹流雲。

    路上沒有積雪,隻有些微落葉和樟樹果。落在地上的果子被人踩碎,散發出尤為濃烈的樟樹香氣,甚至有些辣鼻子。幸而碎果子不多,那味道尚不算逼人,可見何不同的住處人跡罕至,他脾氣是真的不好。

    白馬行至半山腰,見一垂髫小童正跪在地上撿東西。

    天氣雖不算冷,但山中寒氣襲人,不過是舉手之勞,白馬想也不想便停下腳步,準備幫那小童一起撿。然而,他尚未行至小童麵前,忽而聽得一道古怪叫聲。他抖了抖耳朵,目光如電,視線穿過小童,向密林深處望去。

    風已停,蒿草卻仍在顫動,那是野獸逼近的訊號。

    白馬不敢驚動小童,怕對方驚慌失措反倒添亂。此日,他沒有扛槍,行走江湖不比行軍作戰,雙刀總是比銀槍要利索。他斂聲屏氣,緩緩靠近,拔出後腰上插著的一對雲上天,時刻準備衝上前去。

    那小童低著頭,並未注意到任何異樣。

    忽然,蒿草劇烈地擺動起來。

    白馬雙瞳一縮,見一頭半人高的大野豬從草叢中衝出!

    那野豬一身鬃毛黑硬發亮,如同刺蝟般豎起,嘴角露出兩顆巨大的犬齒,如獠牙一般鋒利帶血。野豬瞄準了當場最為幼弱的小童,徑直朝他奔去,發出一連串可怖的咆哮聲,用以威嚇對方。

    白馬以刀為“箭”,對準野豬的腦袋猛力投射過去。

    隻聽“噗”的一聲,彎刀瞬間刺穿野豬的頭顱,腦漿和血液濺起數尺高。

    那野豬嘶吼著倒地,滾至小童腳下,長嘶一聲,沒了氣息。

    一切發生得太快,那小童尚未反應過來,還蹲在地上,撥開野豬髒兮兮的蹄子,從地上撿起自己剛剛掉落的東西。

    白馬上前拔刀,隨意瞥了一眼,道:“別撿了。山中多野獸,往後多加小心。回去把你家大人叫來,可別浪費了這上好的食材。”說罷轉身,準備繼續向山上走去。

    小童卻把白馬攔了下來,道:“小哥哥是哪裏來的俠客?姓甚名誰?爹爹說為讓當有恩必報,你救了我,我要向你報恩。”

    白馬失笑搖頭,摸了摸小童的腦袋,道:“不必了。”

    白馬繼續疾行,很快便走到了山頂上的木樓前。他理了理衣袍,敲了三下門,不見回應,便又敲了三下,依然不見回應。

    正在白馬懷疑屋裏沒人時,大門被人從裏麵用力推開。

    一名中年男子斜靠著門框,滿臉不耐,“幹什麽的?”

    “您就是何不同前輩?”白馬愣住了。麵前這人身材高壯,頭發蓬亂,滿亂胡須,穿一身藍衫,襯得本就黝黑的臉龐顏色更深,不正是方才給自己指路的那名樵夫?然而,他的身材雖精壯,臉頰卻十分瘦削幹癟,如何看都沒有高手風範。

    “你隻問何不同住在何處,可沒問何不同是誰。”何不同滿臉嫌惡神色,“一副短命相!上個山也磨蹭這許久。我看你也不用求什麽藥了,回家等死豈不是更安逸?”

    他知道我是誰,更知道我為何前來。白馬如是想著,覺得邢一善讓自己獨自前來求藥,似乎別有目的——這事不簡單。他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笑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望前輩見諒。我的輕功確實不好。莫說方才我在路上,為救一名被野豬襲擊的小童耽擱了時間,我看您的下盤如此穩當、筋骨強健出奇,縱使讓我一盞茶的功夫,我也跑不贏你啊!”

    何不同不吃這套,但人被灌了**湯,免不了是要飄飄然的。他麵色稍霽,從鼻腔裏擠出一聲輕哼,轉身回屋,道:“算你有點眼力,進屋說話。”

    因此地同周望舒聯係緊密,且這裏的人都是安居一隅的小老百姓,即便塢主們在江湖上有些威名,卻也不是爭名奪利的人。故而,白馬將這裏的人都看作“自己人”,與他們交往時,並不拐彎抹角。他直接向何不同說明了來意。

    何不同也不藏著掖著,道:“長短萬年木確實在我手上。那可是我師父的遺物,無價的寶貝,為何要送給你?你是天皇老子啊?”

    對方態度惡劣,白馬卻客客氣氣地說:“前輩說得極是。我隻是個無名小卒,渾身上下不名一文,眼下更是半隻腳踏進棺材了。”

    何不同笑了,道:“你什麽都沒有,倒還有點自知之明。”

    白馬點點頭,道:“我沒有能力,不敢隨意許諾您任何東西,不能向您開出條件交換藥材。我與前輩非親非故,亦非什麽重要人物,更沒資格要求您行善救我。”

    何不同聽著聽著,竟生出一絲好奇,問:“那你究竟所來為何?”

    白馬答道:“雖然,此刻的我微如螻蟻,但螻蟻尚且偷生。我想要活著,厚著臉皮前來,是向前輩求藥的。。”

    何不同被白馬繞暈了,發出一連串的問話:“繞來繞去,你還不是來求藥的?說到底,我為何要救你?我為何不留著救別人?我為何不留著自己用?我不過看在曹老二麵子上才讓你進來,你若總說廢話,就請回吧。”

    交談間,白馬一直在暗中觀察何不同,大抵摸清了他的脾氣。白馬知道,這人是個急脾氣,不喜麻煩,亦不太講道理,想要靠言語說服他,隻怕是不可能的。唯有激將法或可奏效。

    白馬有了主意,慢條斯理地說話,想要激怒何不同,道:“前輩救我,有三個理由:其一,前輩身體康健,把這味藥材並不是什麽補藥,對您沒有多大用處。藥材是拿來治病的,一直放著不用,豈不是暴殄天物,有違醫聖前輩製藥的初心?其二,我雖是無名小卒,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在武學上很有天賦,自信將來絕不會泯然眾生,您救了我……”

    “廢話恁多!蚊子似的嗡嗡嗡。”何不同聽得不耐煩,果然怒了,一拍桌,打斷了白馬的絮絮叨叨,“老子就是粗人一個,你不用同我講道理,走走走!回去吧!”

    白馬起身走出兩步,忽然停下,回頭反問:“我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後生晚輩,凳子都還沒坐熱,前輩就這樣急著趕我走,莫不是把那萬年木當成傳家寶了,怕東西被我偷了搶了?”

    何不同拍桌而起,吼道:“你給老子站住!”我還就告訴你了,這藥材對我來說豪無用處,我從來都不稀罕,可我不能便宜你了。你若真想要,有本事就拿一味藥材來與我交換就是!”

    白馬:“甚麽藥材?”

    何不同:“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模樣,難了你也弄不到。我不欺負小輩,那藥材就在我這山上,你且隨我來,看過再說。”

    何不同把白馬帶到後山。

    遠處的山崖邊,佇立著一顆大榕樹。樹幹須兩人合抱,目測約有數百年的樹齡。然而,最令白馬感到驚異的是,那樹上盤踞著一隻巨大的蟒蛇。他這輩子從未見過那樣大的蛇!僅僅是看著,便覺不寒而栗。

    巨蟒長約兩三丈,比何不同的大腿還粗。眼下已是冬天,它卻不懼嚴寒,仍舊懶洋洋地盤在樹上,占據著製高點,一雙金黃色的眼睛半開半閉。望見有兩人走來,它仍是滿眼睥睨,全無動作,隻挑釁地朝白馬吐了吐杏子。

    白馬有些害怕,強裝鎮定,問:“前輩,您該不會是覺得我能斬蛇取膽吧?尋常的毒蛇倒沒什麽,可這條巨蟒,著實有些大了。”

    何不同嗤笑一聲,反問:“我發瘋了麽我?”

    白馬不明白。

    何不同不管白馬,自顧自取下背後的竹樓,抱在懷裏,像是在翻找什麽東西。

    白馬在一旁無事,盯著巨蟒細細打量,忽然想起今日見到的那個小童。當時,自己他原以為那小童是在撿東西,隻在拔刀時隨意看了一眼,小童麵前的地上,落著一堆碎肉,肉塊排列整齊,不像是無意間掉落,更像是被人故意擺放成那樣的。

    他越想越覺得古怪。樟珂塢極寬廣,百姓住得分散,他一路行來,在荒山中未曾發現一戶人家,那小童年紀不大,怎可能獨自行在半山腰?

    白馬想了會兒,認為那小童多半是何不同的兒子、徒弟或小廝一類的,聽了何不同的吩咐,拿著肉塊前去誘捕野豬。他那樣幼小,卻不懼危險,除了自幼長在山林中,更重要的原因,想必是身上有何不同給的毒物,能夠輕鬆對付野豬。

    可用毒物去對付野豬,野豬中了毒,肉還能吃麽?若是不能吃,那要來何用?

    “你杵在那發什麽愣?”何不同剛好找到東西,抬頭一看白馬,還以為他被嚇到發傻,“過來!戴上這副鹿皮手套。”

    白馬接過手套,戴上,心中有了推斷。

    何不同推了白馬一把,道:“那巨蟒跟個妖怪似的,常在這一帶為非作歹,圍獵也殺不死,反倒傷了我們不少人。我沒讓你去殺他送死,我要找一株毒草,那草就寄生在它尾巴上,你去給我取來。我們有言在先,非是何某逼你過去,而你是自己願意過去摘給我,懂?”

    白馬點點頭,道:“自然。”他應了何不同的條件,卻並不立即行動。

    何不同瞪著白馬:“怎不往前走,怕了?別是尿褲子了吧?”

    白馬:“人還沒到齊,前輩緣何如此心急?”

    何不同濃眉一擰,問:“你什麽意思?”

    白馬笑道:“前輩多半已經計劃好了,想要用野物作為誘餌,將那巨蟒牽製住、引開或者迷暈,”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後去取那毒草。”

    何不同別過臉,喃喃道:“還有幾分聰明。”

    不過多久,白馬先前救下的那名小童,果然拖著一隻大野豬趕到後山。那野豬已被仔細處理過,獠牙被拔掉,外頭看不出來,但體內想必是藏了什麽“料”的。

    白馬把雙刀插在後腰上,將衣袍卷起來捆在腰間,把自己整理得利落幹淨。他雖答應了這個條件,但說實話,那巨蟒長約三丈,估計有三四百斤重,一隻雀兒從它身旁一丈處飛過,亦瞬間被它一口吞下,若自己被它纏上,決計是跑不掉了。

    白馬觀察了好一陣,轉身問何不同:“何前輩,你可否從旁協助我?還是必須要我獨自前往?”

    何不同拿一根樟木扁擔支在地上,好整以暇,反問:“協助你又如何?你獨自前往又如何?我說,你當真如此堅決?你要知道,那毒草長在它尾巴上,是與它共生的,若被你扯下來,它定會暴怒,而你則是凶多吉少。”

    白馬道:“我意已決。不過,若前輩願意從旁協助,我的把握會更大。”

    “哦?”不待何不同說話,那拖來野豬的小童卻更好奇,搶先問,“小哥哥,你真有辦法對付那蟒蛇?我可幫你的忙!”

    白馬指著前方,分析道:“你們看,那榕樹高約莫十丈,長在山脊中,背後是陡峭的崖壁,前方則是開闊的平地。崖壁上高低起伏,人可攀爬其上,是一個發動奇襲的絕佳地點。平地則可自由後撤——巨蟒太大了,行動起來耗費體力,它多半不願意動;加上如今是冬天,它缺乏食物,行動會比天熱時更遲鈍,我們都是練武的人,若想在平地上甩開它並不困難,這平地就是安全的撤離地點。榕樹高大,樹枝粗壯、多且雜,巨蟒雖龐大,但過於龐大,反倒容易受到地形限製,所以……”

    何不同張大了眼,視線隨白馬的手指移動而移動,冷不防白馬回過頭來看他,讓他覺得似做賊被發現了一般。他梗著脖子,惡人先告狀,道:“我沒長眼是怎的?我自然看得見。”

    白馬心頭緊張稍減,憋著笑,道:“所以,若您能夠協助我,以野豬為誘餌,將巨蟒吸引過去讓它分神。我繞道後方,從崖壁上攀爬下去,掐準時機,迅速把它尾巴上的毒草采下。”他說著,又看了那野豬一眼,“我看這野豬體型雖大,但相比巨蟒而言,卻小上許多。那巨蟒活了許久,想必有些靈性,不會真被藥倒,最多行動上能遲緩些,但隻要能爭取到這點時間,差不多就夠了。巨蟒發現自己中計,必定大怒,它的嘴朝向你,會先攻擊你,但你跑出一定距離後,它必不會舍近求遠,自然會轉過頭來攻擊我。但有你拖延時間,我應當能爬到樹上,攀上山頂。”

    何不同尚未開口,那小童又說話了,道:“小哥哥,崖壁那樣陡峭,榕樹那樣高,萬一你爬不上去呢?太危險了!”

    白馬笑道:“世上沒有白來的東西,總是要冒一冒險的。”

    那小童又問:“你不害怕麽?”

    白馬:“我當然害怕,但害怕最是無用。你不用擔心,沒人會主動去送死,我若覺得自己上去必死無疑,自然會知難而退。現在我仔細考量過,認為可以搏一搏。”

    那小童拍著手大喊:“你比我爹厲害多啦!”

    “嘿!你這小白眼狼,給老子過來!”何不同用扁擔把那小童勾了回去,一手提起地上的野豬,鼻孔朝天,“還愣著幹什麽?走啊!”

    “多謝前輩!”白馬對何不同深鞠一躬。

    白馬把頭發上紮著的銅鈴解下,讓那小童代為保管。過不多久,他爬上了榕樹後方的山崖,隱蔽在一塊大石頭後麵。

    白馬揮了揮手,示意何不同可以行動。

    何不同得了信號,並不馬虎,提著野豬甩上前去,朝那巨蟒吼道:“老妖怪,爺爺給你送肉來了,你敢吃麽?”

    巨蟒雙眼一睜,目露凶光,盯了何不同好一陣。就在何不同以為陷阱已被識破時,巨蟒終於開始緩緩挪動,朝野豬所在處行了過去。

    白馬屏息著等待時機,在巨蟒張嘴的時候,開始偷偷往下爬。他抓著崖壁上錯落凹凸的石頭,向下爬了一段距離,算好自己與榕樹的間隔,伸出修長筆直的腿,用腳尖勾住榕樹的枝杈,順著樹上伴生的藤蔓一路溜到地上。他不敢有絲毫多餘的動作,每一步都迅捷利落,充分顯露出羯人骨子裏帶著的捕獵天賦。

    巨蟒一口咬住野豬的腦袋。

    何不同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裏揣著根扁擔,笑道:“老妖……老蛇兄啊,從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今兒呢,是來給你賠禮道歉的,往後咱給您老人家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您就少找咱們的麻煩。”

    何不同極放鬆地坐著,沒有動作,態度溫和,未顯露出絲毫攻擊性,巨蟒便沒有費力去攻擊他,看著著實有些靈性,不好對付。

    白馬趴在地上,極緩慢地爬行,精確地找到了巨蟒的尾巴。他舉起一把彎刀,示意何不同自己就要動手,準備逃跑。

    何不同暗中蓄力,慢慢起身,道:“你這吃得也差不離了,天色不早,我還有的忙,便不陪你了。老妖……老蛇兄,回見啊!”

    何不同剛剛轉身,那巨蟒眸光一閃,突然“噗”地一下,把已經包進嘴裏的野豬吐了出去。它嘴裏長了數百顆鋒利的尖牙,野豬被含了進去,即使尚未被吞食,也已經是麵目全非、骨肉分離。最可怕的是,野豬掉在地上的瞬間,便被摔得七零八落,肚子裏的那點兒“料”,自然而然地露了出來。

    巨蟒知道自己被騙,瞬間暴怒,朝何不同張開血盆大口。

    何不同轉身就跑,巨蟒緊隨其後。

    但追逐並沒有持續多久,巨蟒的動作猛然一滯,繼而仰頭吐出紫紅色的杏子——白馬動手了,一刀割下毒草,但他萬萬沒有料到,他的雲上天太過鋒利,竟然將巨蟒的尾巴尖削掉了一小截。

    尾巴是蛇類最不能被碰觸的地方!

    白馬暗道糟糕,把毒草往腰間藥囊中一塞,躍步竄上榕樹,順著藤蔓,三兩下爬了兩丈高。可當他想往上再爬的時候,卻不料那藤蔓冬日幹枯,被他猛一拉扯,竟從中斷開。白馬險些摔在地上,幸而他渾身筋骨柔軟,動作靈敏,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曲起雙腿,靈活地勾住了一根樹枝。

    巨蟒的身體盤在榕樹附近,此時全都動了起來,黑色的鱗片帶著黏膩惡臭的液體,蠕動時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粘液摩擦聲。

    白馬用盡全力向上攀爬,一把抓住四五根藤蔓,借力蕩了起來,覷準時機,一下攀上崖壁。眼下是危急時刻,他的潛力都被激發了出來,如靈猴般迅捷地向上爬,眼看就要到達崖壁頂端。

    可那巨蟒被割了尾巴,如何能不惱怒?它已經瞄準了白馬,勢要咬死這不知死活的冒犯者。巨蟒疾速遊移,引起山石崖壁和榕樹強烈震動,樹上的藤蔓和葉片簌簌掉落,爆響聲如同無形的刀劍,切割著白馬的勇氣。

    白馬覺得十分恐懼。

    當自己成為巨蟒的獵物,被籠罩在巨蟒的陰影當中,被自它體內散發出的森寒激得顫抖,白馬不禁會想:冥府地獄亦不過如此了。任何人麵對這樣巨大的毒物,都會產生一種人怎可與天爭的無力感,想要跪倒在自然的巨獸麵前。他勇氣被抽空,換做無盡的絕望。

    叮!

    白馬有一瞬間的失神,但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一聲清脆的銅鈴聲喚了回來。

    響聲自上方傳來。

    白馬抬頭望去,見那小童不知何時跑到了山崖上,正對自己伸出一手,喊道:“小哥哥快上來!抓住我的手!”他手上係著白馬的銅鈴,那是岑非魚在道觀裏搶回來的,據說能驅邪辟惡,非要綁在白馬頭上,白馬強不過,隻得隨他去了。

    “回去!”白馬驚魂方定,滿心恐懼被鎮住一半。

    “來吧!我力氣大得很呢!”那小童卻是個強脾氣,非要幫助白馬。

    白馬的手有些顫抖,他向後望了一眼,見巨蟒正在榕樹上纏繞爬行,追著自己而來。他咬了咬牙,強行鎮定下來,迅速向上攀爬,“別待在這兒!”

    巨蟒的身體纏繞在榕樹上,脖子卻伸得極長,張開血盆大口對準白馬。

    來不及了!白馬感受到危險來襲,顧不得其他,把手遞給那小童。

    千鈞一發,巨蟒發現了白馬的打算,突然越過他,朝那小童攻了過去。

    “跑開!”白馬瞬間收回手,再顧不得其他,完全鬆開緊抓懸崖的雙手,反手抽出背後的彎刀。但見他腳掌發力,在崖壁上用力一蹬,向後躍起、淩空翻滾,雙刀交錯舉至頭頂,在空中使出了一招“葉落歸根”,將巨蟒的脖子劈出兩道血痕。

    巨蟒吃痛,腦袋一揚,將白馬撞飛起來。

    白馬被撞得眼冒金星,跌落在地,幸而有掛在樹上如密網般的藤蔓作緩衝,他落地時又側向一滾,消去了衝力,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可是,他已徹底被困在巨蟒和崖壁間,簡直插翅也難飛了。

    巨蟒叫囂著從樹上蜿蜒爬下。它放慢了動作,好似已將白馬視作盤中餐。

    白馬低頭看了看手中刀,刀上不僅映出了自己的臉,更沾滿了巨蟒的血,可見這家夥不過是體型大了些,但畢竟是血肉之軀。到了這個時候,他心中的恐懼反而煙消雲散了。他啐了口唾沫,心道:既已無法逃脫,唯有一戰!

    然而,白馬下定了決心,卻站在原地不動彈,裝出一副被嚇傻了的模樣。

    巨蟒心裏得意,放慢了動作,想要欣賞獵物被自己嚇至崩潰的慘狀。

    就在巨蟒完全從樹上落地的一刹那,白馬忽然運起輕功,繞著榕樹跑了起來。

    巨蟒對此始料未及,不想白馬仍要作困獸之鬥,反應慢了半拍。

    就是這一個空檔,白馬便已把巨蟒甩出兩丈遠。

    可巨蟒不是吃素的,它一日裏被騙了數回,說什麽也不肯讓白馬得逞,對白馬緊追不放,讓他完全沒有任何逃離的機會。

    白馬隻能繞著榕樹跑,最終被逼得躍上樹梢,借著茂密的藤蔓掩藏氣息,四處亂竄,越爬越高,像是窮途末路了。

    何不同爬上山崖,抱起那小童往樹林裏躲,罵道:“你來找死怎的?”

    那小童掙紮起來,吼了回去:“我要去幫小哥哥!”

    何不同惱怒,吼道:“方才若不是為了救你,他早八百年爬上來脫身了!若是他死在下麵,你自個兒提著腦袋去向曹二爺謝罪吧!”

    那小童本是好心,不想卻做了錯事,一下跪倒在地,委屈道:“小哥哥先前救了我,我要知恩圖報,所以才去幫他。爹爹,你去幫幫忙吧,求你了!”

    何不同抓了把頭發,反問:“是他自己要去取藥的,我憑什麽陪他送死?”

    那小童想了半天,想不出理由,索性倒在地上打起滾來,哇哇大哭,道:“我不管,我不管!爹爹你要去幫小哥哥!你就是要去幫他!嗚嗚,你不幫他,我也不活了,我要跳下去向娘告狀,說你是個冷血、無情的毒手閻王,嗚……”

    “莫哭,莫哭!我的小祖宗哎!”何不同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最終還是看不了兒子掉眼淚,提起扁擔,走到懸崖邊,回頭威嚇,“小兔崽子,你給老子躲回去待好!”

    那小童縮進樹林中,爬到一顆大樹上觀望。

    何不同理了理背囊中的藥粉,低頭望向下方的榕樹,見白馬一路被巨蟒追著,仿佛一隻落入蛛網、不斷徒勞掙紮的蛾子,不住搖頭歎息。

    白馬已是大汗淋漓,但他絲毫不感懈怠。

    巨蟒見白馬爬到樹梢上,一個縱身就能跳上懸崖,氣得一揚腦袋,硬生生把距離懸崖最近的幾處樹枝全都撞斷。

    白馬因這撞擊而瞬間暈眩,攀著樹上的藤蔓才不至於從十丈高空衰落,但縱使如此,他也被甩至榕樹的主幹上,險些被震得噴血。

    眼看巨蟒反身回去,何不同暗道糟糕,提起扁擔就要往下衝。

    然而,巨蟒卻隻是矮了矮身,一頭紮進榕樹茂密的葉片中,眼看著就不見了身影。

    何不同駐步,疑惑:那老妖怪莫不是消耗過多,累不了動?

    白馬暫時鬆了口氣,握緊雙刀,撐著勉強站起。

    何不同本也鬆了口氣,他看著白馬尚帶著一絲稚氣的白皙麵容,不知道這人從哪裏來得那麽大的膽子,真敢去巨蟒的尾巴上采毒草。他正想不明白,忽然雙瞳一縮,大喊:“躲——!”

    白馬聞言,卻不驚訝。他狡黠一笑,似早有防備,知道那巨蟒隱藏在樹葉間,緩緩遊移到了自己背後,並想要偷襲自己。他隻是聞著那股惡臭,便已分辨出了巨蟒的位置,無須回頭察看,直接拔出雙刀,猛然旋身一轉!

    兩道白光閃過,巨蟒的雙眼被刀割傷,迸出數尺高的血液。

    巨蟒仰頭長嘶。

    白馬覷準時機,淩空一躍,靈活地翻到巨蟒背上,將兩把彎刀並攏,用雙手緊緊握住,高高舉起,用盡全力在巨蟒的七寸上插下。

    按理說,巨蟒受到這樣的攻擊,必然會用尾巴纏上白馬並把它勒死。

    可那巨蟒遲遲沒有行動。

    何不同定睛一看,那老妖怪哪裏是沒有行動?它分明就是在追逐白馬的過程中,已經把自己纏在了榕樹上,亂七八糟繞了一堆,現在竟是除了腦袋,已然動彈不得!

    “好小子!”何不同知道白馬必勝無疑,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把兒子叫過來,一同觀看這激動人心的時刻,“兒啊,你得好好向他學學!”

    白馬在巨蟒的七寸上插了數刀,卻還沒有作罷。他順著藤蔓滑下,算好了距離,剛剛好落在巨蟒的尾部。他在地上站定,先是一笑,繼而翻了個白眼,將雙刀並攏,對準巨蟒尾部下側的穴口,狠狠地戳了進去。

    巨蟒如遭雷殛,狂亂地掙紮,從穴口噴出酸臭的腐液。

    白馬拔刀,向後一滾,躲開巨蟒最後的反擊。

    巨蟒一擊不成,再無力氣。鮮血從它七寸處噴出,如瀑布般灑下。它逐漸失去力氣,最終掛在樹上,沒了氣息。

    白馬跪在地上,喘息許久,才反應過來:我殺了一條三丈長的巨蟒!

    它那麽老了,肉會不會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