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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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煙四起,時局動蕩,洛陽城日日戒嚴。
從前繁華的閭巷街坊,而今隻有夏風穿街過,掃下焦幹的枯葉。落葉漫天飄灑,打著旋兒落進地麵的水窪。水波蕩漾,漣漪剪碎了灰蒙蒙的天空的倒影。
風從虎,雲從龍,三靈昏而四海空。
洛陽宮空空蕩蕩,半數朝臣稱病,躲在家中清點庫房,將家臣侍衛、子女親眷集結起來,隨時準備棄城而亡。
臣子可以走,皇帝卻不能逃。
豫章王梁冶受禪稱帝,雖名不正、言不順,但既已承繼大統,他便以周懷帝自居,縱使在龍椅上如坐針氈,也咬著牙強撐了兩年。
梁冶初即位時年少,對齊王尚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期冀他能與自己聯手,救大周與危難,中興梁氏王朝。等到山河破碎,他總算看白了齊王,知道此人既無雄才大略,亦無赤誠忠心,所做所為不過是為了執掌權柄。
是故,懷帝暗中聯絡大將軍孟殊時,請他助自己擺脫齊王的控製。他並非不知道,孟殊時是齊王的人。可如今,孟殊時已是除淮南王、楚王等幾個諸侯王外,梁周朝中統兵最多的人。懷帝已經沒有更好的人選,隻能賭一把,賭孟殊時良心未泯。
孟殊時接到消息,立即將密詔焚盡,對著洛陽宮的方向再拜,刹那間下定了決心。他自知做過太多錯事,不敢也不屑於尋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回給懷帝。
再說齊王梁炅。
當年,梁炅的父親齊王攸,原本是文帝欽定的王位繼承人,明德清暢、忠允篤誠,若其尚在人世,則謝瑛不得擅權,蕭後不得幹政,諸侯王亦不會亂作一盤散沙。無奈,齊王攸見疑於武帝,被廢後暴斃京中,帝位落到惠帝手中,大周每況愈下。
梁炅自聽到父親死訊時,就對武帝、惠帝都起了殺心,他不甘心,終其一生都在算計,為奪回卻被惠帝搶走的帝位,可說是做夢都在往九重朱闕上爬。他對除爭權以外的事,俱都漠不關心,不知不覺間,發妻業已亡故,他僅有的三個兒子中,兩個戰死沙場,唯獨剩下梁信一個。
一個月前,梁信在武德被烏桓虎豹騎斬於陣前。
齊王驚聞噩耗,氣得口吐鮮血,終於回過神來,發現通往九霄王座的道路上,不僅有別人的鮮血,更有自己至親的血。
五月末,齊王萬念俱灰,以自己宗室“盟主”的名號,連夜向天下發出征召,要求四海諸王、中原百姓隨自己起兵,剿滅大周的亂臣賊子,清河侯趙靈以及鄄城公曹三爵。
然而,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勢相交,勢去則傾。朝廷奄奄一息,齊王大勢已去,自他發出征召,過去已有大半個月,到了六月中,天下竟沒有一個人響應他的征召。
齊王氣急敗壞,命孟殊時發兵攻打官渡。
孟殊時一反常態,不再遵從齊王,反說:“臣是天子之臣,而非王爺之臣。陛下命我堅守洛陽,非詔不得出征。”
齊王暴怒,吼道:“若沒有本王,你如何能有今天的地位?如今見本王失勢,你才來同本王說,說你是什麽忠臣良將?笑話、笑話,滑天下之大稽!你若不肯聽命,本王即刻就將你免職流放。”
孟殊時麵不改色,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來皆如此。王爺淪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俱是因您罔顧大義、以利誘人,隻知竊祿肥家,置民瘼於不問。”
齊王:“那是宵小奸人有意陷害!”
孟殊時:“從來就沒人想害您,您淪為孤家寡人、斷子絕孫,是因我報應不爽。微臣不願同您一道,淪為大周罪人,背負千古罵名。王爺,適時收手吧。”
齊王確實收手了,但收手的方式很是卑鄙。
他深知如何操弄人心,因素來與桓家有私,便讓德高望重的清談家桓溫鼓動文武百官,深夜中帶群臣潛逃出城,向江南進發。他大搖大擺地走向江南,打著恭迎淮南王稱帝、君臣齊心中興大周旗號。
此舉,不僅將被自己推上龍椅的懷帝,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同時,為厲兵秣馬、準備北伐的淮南王,帶去了不忠不義的罵名。
偌大一個洛陽宮,隻剩下懷帝和孟殊時。
七月初,白馬收到劉玉的詔令,命他與劉曜合圍洛陽。
白馬並不聽命,亦不抗命,帶兵緩慢地向西行進。走到官渡時,天上忽然下起滂沱暴雨,白馬因故下令全軍,就地修整兩日,並向劉玉謊報軍情,稱軍中發生瘟疫,不能如期趕到洛陽。
白馬內心搖擺不定,等到雨勢稍歇,便與岑非魚手牽著手,走到黃河邊吹風。
碧波萬裏,白浪翻騰如水沸。
“你可還記得,當年澹台睿明被孟殊時斬首於此,腦袋就掛在這根木頭上麵,迎風灑血。”岑非魚走到渡口前,屈指叩響懸掛大周旌旗的木杆。
“方起兵就慘敗,自然記得。”白馬走上前去,準備像岑非魚一樣,伸手叩響木杆,冷不防被岑非魚一把攥住手掌,捧到麵前,對著他的手哈熱氣,聽他問自己:“風大雨急,涼麽?”
白馬搖搖頭,視線掃過岑非魚身後,不經意間發現檀青躲在不遠處的樹林裏,賊頭賊腦地,像是找自己有什麽事情。他拍了拍岑非魚,道:“檀青找我有事,你先回去。”而後扯著嗓子大喊,“檀青,砍棵樹抱過來,要既高又直的!”
岑非魚吹了個口哨,脫下外袍,給白馬披上,親了他一口,轉身朝軍營裏走去,“那行,你姐妹兩個敘敘舊。”
“去你的!”白馬一掌拍斷木杆。
檀青聽話地把圓木扛來,在白馬的指揮下,將木頭插在渡口,為官渡換了一麵沒有字的旗幟。他不太明白白馬的想法,正想開口詢問,反倒先被白馬問住了。
白馬:“你想和我說什麽?”
檀青想了想,支支吾吾道:“我在想,我這樣跟著你一道行軍,是不是不大好?我們段部鮮卑雖支持漢國,卻不想插手劉玉和梁炅的爭鬥,畢竟這兩人,怎麽說呢,都不怎麽樣。”
白馬一驚,反問:“你現在才想到?”
檀青撓了撓頭,道:“我沒你那麽聰明。”
白馬:“當初,你就不該插手我和梁信的事。”
檀青怒道:“被圍困的人可是你!我能不插手麽?”
白馬聞言一愣,繼而放聲大笑,道:“你這人隻長個頭,不長心眼兒!同幾年前咱們分開的時候,沒有絲毫長進。”
檀青挖苦白馬,道:“你倒是突飛猛進。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白羅刹,斬敵千萬,衣不染血。你為何要騙劉玉?他信任你,對你委以重任,從前更曾救過你的性命。”
白馬苦笑,道:“我跟隨劉玉作戰,本就隻是為了借勢為岑非魚報仇。我總覺得,當年的事並不簡單,劉玉或許知道些什麽隱情,他舍命救我,亦不單純。無論如何,他確實給了我一條生路,因此我為他打下整個冀州、青州,難道還不足夠?我不想再打了,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
檀青長歎一聲,道:“當年你父親蒙冤受屈,被奸臣所害株連九族,逼得他有家不能回。如今你回到中原,朝中齊王倒行逆施,逼得你不得不起兵。趙將軍遠離中原,你帶兵與朝廷作對,看似不忠不義,實際上,就像李陵將軍投降匈奴,俱是不得已而為之。”
白馬自嘲式地笑了笑,道:“錯了就是錯了,無須強言狡辯。我的心不是琉璃做的,自然經得起摔打。”
檀青:“你數次起兵,俱是為了迎接楚王、撥亂反正。到後來,孟殊時奉齊王的命令截擊你,你與二爺都準備退兵了。隻可惜,齊王為泄私憤,派天山高手上陣,重傷了二爺。你轉投劉彰,一為複仇,二為報答救命恩人,三為將齊王拉下馬來。借助匈奴的勢力,清掃中原的逆賊,是權宜之計。”
白馬覺得檀青說得頗有道理,但不想承認自己受到了他的安慰,便道:“說到底,我確實是帶著匈奴人,在漢人的地盤上滋擾生事。這汙點不用洗,我既做了,就應當受萬人唾罵。將軍百戰身名裂,殺人本就不仁,古來名將,有幾個能享天年?”
“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檀青哈哈大笑,拍了拍白馬的肩膀,“再有,你可不要亂說話!人家劉彰的祖上是漢朝公主,他以漢人自居,國號都叫作漢國。你個當大將軍的,怎能這樣抹黑自家的開國皇帝?”
白馬啞然失笑,同檀青並排坐在渡口。
微蒙細雨中,夕陽比平日稀薄,卻顯得格外粘稠,落在兩人背上,幾乎要把這對兄弟黏在一起。
“從前在青山樓,為陪客發愁。如今天高任鳥飛,卻為飛去哪裏而發愁。”白馬說著,感慨湧上心頭,隨口哼唱起來,“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檀青抽出腰間長劍,彈長鋏而作歌,唱到:“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白馬心中鬱結散去,衝檀青笑了起來,道:“你還挺有點兒見地啊?讓我來掰開你的腦殼看看,你是不是被鬼魂奪舍了。”
檀青得意洋洋,“那是,我可是我師父的徒弟!”
“妖孽,快把我的愣頭青還回來!”白馬猛然一個掃腿,將檀青絆倒,兩人滾在地上,抱在一起相互撕扯打鬧,不一會兒就成了兩個泥猴。
兩個人打鬧累了,腦袋相互抵著,癱在地上喘氣。
檀青:“你要退兵,下決定了?”
白馬:“我不退兵,我要繼續打。”
檀青:“為何?”
白馬:“恩報完了,仇還沒有了結。我要俘虜孟殊時,質問阿九當年的真相,我要給我的族人報仇。我還要把劉玉趕出中原,就像魏武帝滅烏桓一般,把匈奴貴族打得永世不能東山再起,先打垮他們,再用中原的禮義教化他們。”
檀青:“你想得可真美。”
白馬猛然坐起,一掌擺在檀青肚子上,掰著手指同他說:“你看,我現在已經占領了青州、濟北、冀州、兗州。幽州是鮮卑人的,等於說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烏桓有曹滅,不會與我為敵。我隻要一路向西,控製住司州、雍州、涼州,整個黃河以北,就都是我的地盤了。”
檀青失笑,道:“胃口不小,你難不成是想自立為王?”
白馬一愣,捫心自問“我想做皇帝麽?”,瞬間得出答案,道:“不,我無才無德,怎配稱王?我從來都沒想過。如果匈奴鐵蹄沒有踐踏我的家園,我定然一輩子都在雲山放牧。若現在可以讓我選擇,是放牧,還是當大將軍、當皇帝?我選前者,無怨無悔。”
檀青:“別提這些傷心事了。是我多嘴,不該問。”
白馬搖頭,笑道:“至於打下江山以後的事,我沒怎麽考慮過,初起兵的時候,我隻是想在亂世中求得一條生路。或許,我會把土地交還給梁周,不是臣服,而是為了百姓。或許又不會,我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淮南王和楚王是否初心如故。”
檀青:“權力會增大人的野心,真到了你將黃河以北收入囊中的時候,你也許就不會這樣想了,你麾下的將士們,也容不得你退縮。再說了,我哪有那樣大的能耐在鮮卑掌權?我哥哥們不手撕了我。”
白馬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道:“走,哥哥幫你打江山!”
檀青不知道白馬想做什麽,隻是跟在白馬身後,伸手撥了撥他頭上綁著的銅鈴,“你又要耍什麽把戲?”
白馬老神在在,搖頭晃腦,道:“山人自有妙計。”
銅鈴當當響,檀青走進主帥營帳,見到地上跪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那人他再熟悉不過,驚得大喊:“段若末!你怎會在此?”
曹滅帶著幾名玄甲兵,懶洋洋地坐在一旁,道:“你小子腦袋裏裝得都是瓜瓤麽,他難道會自己走過來?自然是我發現他們準備偷襲軍營,順手把他捉回來了。”她一麵說話,一麵大口大口地咬著石榴,吃得汁水四濺,全沒有個女人樣。
白馬不覺得曹滅言行有何不妥,朝她微笑揖手,乖巧地說到:“多謝姐姐。”
曹滅把嘴裏的石榴籽兒吐了出來,笑嘻嘻地說:“你笑起來還挺好看的,真不考慮跟我回烏桓?你要是答應,我就去把曹老二殺了,要不然,還真對不起我的名字。”
“我是漢人,不興這個、不興這個。”白馬連連討饒,終於把曹滅煩走了。
段若末悠悠轉醒,看見段青,便開始奮力掙紮,大罵:“段青,你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裏通外敵偷襲我,你勝之不武!”
白馬按住氣憤的檀青,冷笑一聲,抽出彎刀,拿在手中擦拭,說:“能勝就行,何必管他如何取勝?你母親當年敢投毒害人,就要想到報應不爽。”
彎刀映著火光,銀芒閃動,像雪花,像無聲的驚雷。
段若末被光芒刺得睜不開眼。他的母親強勢,他本人卻被母親指使慣了,沒什麽臨機應變的機智和臨陣不亂的魄力,感覺到刀刃已經貼在自己頸間,便大喊起來:“她是下毒殺人,可又不是我讓她下的毒!你們要報仇,找她去報啊!為何要算在我身上?我什麽都不知道,弟弟、弟弟,你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外人殺了我嗎?”
“三哥,你說得是什麽話?別怕,貼在你脖子上的隻是刀背而已。”檀青總見到段若末趾高氣揚的模樣,此時看他被嚇得尿了褲子,實在忍不住笑。可他笑過以後,卻是一臉苦澀,“穆夫人投毒殺害父汗和我母親,原來,你都知道。我不想說你與她是同夥,但你知情不報、袒護你娘,是千真萬確的。”
段若末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驚恐道:“你想做什麽!”
檀青:“隻要你回去,帶著你娘認罪伏法,我就不會殺你,也不會殺她。殺來殺去,到何時才是個頭?”
檀青比白馬高,白馬扣著他的後腦勺,讓他湊近自己,貼在他耳邊,笑著說了幾句話。
檀青麵露異色,驚恐地看著白馬,止不住地搖頭,道:“不行的、不行的!你若真這樣做,我恐怕會下不來台。”
白馬拍拍檀青的肩膀,又在他心口上砸了一拳,道:“就這麽說定了!你不許反悔。不是要大哥幫你麽?大哥可是絞盡腦汁,才給你想出這麽個萬全的辦法。”
檀青麵色古怪,看了段若末兩眼,轉身走出營帳。
八月初,檀青將自己的五萬兵馬、段若末的十萬大軍,以及段若末在河間戰勝宇文鮮卑後所收編的十萬人馬,共計二十五萬人的大軍,撤至黃河以北,輕而易舉地攻占許昌,屯兵於此,與身在官渡的白馬,隔河相望。
段部鮮卑不斷發信,催促檀青向白馬發動進攻。
然而,檀青傳信回去,言及自己不敢發兵,是因為受到了趙靈的要挾。他在信中說,三哥段若末不慎被趙靈捉住,如今性命垂危;趙靈貪婪狡詐,要段部鮮卑用五萬兵馬和大量糧草去贖段若末的性命。
段部鮮卑中,穆氏驚聞兒子被俘,嚇得昏了過去。
王霄漢帶人前往鮮卑,扮成大汗和王氏的鬼魂,半夜來到穆氏窗前,質問她為何下毒殺害自己。
穆氏幾乎被嚇瘋了,第二日天方亮,便讓人將自己抬到段氏宗祠中,當著眾多族人的麵,把自己毒害大汗及王氏的事,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願意認罪伏法,用自己的並懇求眾人答應趙靈的條件,救段若末一命。
穆氏暗害大汗的事敗露以後,段若末已經沒了繼承王位的可能。放眼整個段氏王室,可汗的親兒子共有六個。
其中,老大段若業戰死沙場。老二段若能前些年染病時吃錯了藥,頭腦已經不清醒了,現在想來,多半亦是同室相殘。老四段若破不善征戰,卻在府中養了幾百名門客,曾用計暗害過檀青幾次,最後都被王霄漢識破,隻許多人都忌憚著他。老五段明在前幾日與宇文部的交鋒中身受重傷,失去了雙腿。
看來看去,可承繼段氏王位的,似乎隻有檀青。隻要檀青能在這個危急關口,做出些什麽貢獻,大汗的位置,他就坐定了。
一切都在白馬的預料中。
他又安排檀青,帶兵同自己隨意打了幾次,雙方各有輸贏。
過不多久,檀青遣使求和,白馬欣然應允。
八月十五,白馬與檀青在黃河上的一艘大船中見麵,雙方歃血為盟,結為異姓兄弟。
白馬交還段若末,保證隻要檀青在鮮卑一日,他絕不對鮮卑用兵。
檀青答應撤軍回幽州,此生不再踏足中原。他又以縱容穆氏行凶為由,當場下令將段若末流放至西域,命其永生不得踏入玉門關。
會盟過後半月,檀青依言收兵,整裝待發。
正在此時,北麵傳來消息:劉曜大勝,殺周懷帝,火燒洛陽。
檀青知道,洛陽城一旦被攻破,大量的達官顯貴都會南下逃難,便先按兵不動,派人日夜埋伏的在許昌城外的渡口附近。
三日後,檀青活捉齊王,以及跟隨他南下逃亡的文武百官,總共有五百餘人。
第二日,檀青將人交到白馬手中,回到許昌,準備啟程北上。他剛剛走出城門,卻遇上逃出洛陽、前來營救百官的孟殊時。檀青以兵力上的絕對優勢,輕鬆戰勝孟殊時,將他和阿九一道交給白馬。
至此,檀青功德圓滿,準備隔日啟程回家。
萬裏楓林如血染,雀鳥棲寒枝。
黃河水自天上來,浩浩湯湯向東去,終究帶不走水中月影。
從白馬紮營的山坡上放眼望去,天上雲、江中水、地上沙,儼然成了黛藍、墨綠和灰黑色的三道直線。
在這三道仿佛沒有邊際的直線上的最東側,二十五萬鮮卑大軍,突兀地佇立著,像是天公揮毫潑墨時,不經意間灑落在畫卷上的、一塊多餘的墨斑。
直線的最西側,隱約有一白、一藍兩個人影,兩人之間隔著十步遠。從白馬處放眼望去,能從兩人之間那僅有十步的縫隙中,看到遠處連綿起伏的巍峨高山。
檀青曲起手臂,讓一隻海東青落下,道:“我與白馬作了約定,此生不再踏足中原,雖隻是口頭上的承諾,但在中原的亂局塵埃落定以前,我肯定不能再來了。”他吹了個口哨,那海東青聽得懂命令,在空中盤桓一陣,停在周望舒的肩頭,“師父,我會給你寫信的。”
周望舒:“待到中原平定,各族當可共存共榮。屆時你若到前來,可傳信與我,我在江南歸居等你。”
檀青欣喜道:“好啊!到時候,我定要去堂前那棵棗樹下好好看看,看我和白馬各長高了多少。師父,我一定比他高!”
周望舒罕見地笑了,道:“好。”
檀青說完話,卻沒有轉身離開。
兩人相互看著對方,忽然沉默起來。
檀青撓了撓頭,道:“唉,也不知道,這麽些年過去,先前我們在樹上刻的痕跡,是否仍在。”
周望舒:“都還在。”
檀青:“你去看過?”
周望舒點頭,隨口道:“去過幾次。”
你為何要去看那幾道刻痕?檀青在心裏問出這句,麵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師父,天色晚了,你回去歇息吧。我這就走了,關山萬重,我這一去,隻怕往後再難相見。”
周望舒:“江湖路雖遠,有緣自會重逢。望自珍重。”
檀青似乎還想說什麽,但他怕周望舒說走就走,便隻撿著最重要的一句,道:“師父!我、我若當上了大單於,就一定不能再來中原了。我、我,你……唉,算了。待到戰事平息後,你周遊山水、參悟大道,或許,可以到鮮卑山來看看。塞外山河壯美遼闊,定能讓你有所感悟。”
周望舒不答話,看了檀青許久,見他腰間懸掛著的佩劍,亦是一把三尺玉柄劍。他忽然走上前去,解下檀青的劍,再把自己的“望舒劍”遞給他,道:“我一直都想去塞外看看。”
檀青喜出望外,轉身向東跑去,“師父,我走啦!”
白馬思慮再三,沒有殺害梁周的俘虜,而是在黃河邊擺開宴席,宴請往日的京中政要。
這些五百人裏魚龍混雜,上至王親三公、下至縣令小卒,因桓溫一張嘴而聚集起來,戰戰兢兢地跟隨齊王提前出逃。他們害怕太過招搖惹人注目,不敢多帶馬車,故將每輛馬車都塞得鼓囊囊的。
這一路行來,馬車車板上的縫隙間,時不時掉出一兩塊細碎金銀,落在深深的車轍中。亦是因此,他們才走得這樣慢,在路上耽誤了不少時間,最終被人擒獲。
政要們都是齊王黨,叛國出逃被捉,此時俱如驚弓之鳥,雖然白馬沒有捆綁他們,他們卻仿佛被什麽東西壓彎了腰,顫著手舉起酒杯,輪番上前向白馬請罪。
白馬一直沉默地看著這些人。
他看見,孟殊時披頭散發,雙目通紅地盯著麵前的酒爵,喝了一杯、再喝一杯。他看見,齊王梁炅偷偷在桌下磨刀,想要割開縛住自己雙腿的繩索,那繩索越來越緊,將他的血肉都勒了出來。
他看見,眾人或悲痛地借酒消愁,或強顏歡笑地溜須拍馬,他們的眼中都有同一種神色,不甘、憤懣,敢怒不敢言。
岑非魚坐在白馬身旁,鼓勵式地捏了捏他的肩膀,道:“我為刀俎,人為魚肉,不須再想許多,是時候做個了結了。去吧,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支持你。”
“幸好你還在。”白馬感激地看了岑非魚一眼。
白馬拿起酒杯,站了起來,掃視四周,心頭感慨萬千,一個一個地念出賓客們的名字,道:“吏部中郎劉端,工部侍郎餘聞,太子少保李悅輕,襄陽王梁範……”
被點名的人惴惴不安,瞬間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磕起頭來,喊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求將軍網開一麵!”
白馬不理會他們,自顧自地念完幾百個人的名字,雲淡風輕地嗅了嗅杯中美酒,微笑道:“上回見到你們共聚一堂,還是在青山樓的時候,諸位可還記得?”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白馬所指為何。
白馬:“達官顯貴,濟濟一堂,為的不是上朝議政,而是在春樓裏,看兩個少年人賣弄風姿。那情景諸位不記得,趙靈卻終生難忘。”
襄陽王受不了無止盡的恐懼,站起身來,怒道:“趙靈,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一個賣國賊,如何能羞辱朝廷命官?”
白馬冷哼一聲,抽出腰後雙刀,逼近襄陽王,突然揮出一刀,卻不是為了取他性命,而是挑起他的酒杯,倒扣著拋上天空,仰頭用嘴接住酒水,笑道:“襄陽王硬氣,你這杯酒,我喝下了。”
白馬摔碎杯子,意思是不會取襄陽王性命。
白馬退後兩步,命人擊鼓,轉身輕旋,跳起當初在青山樓中展藝時,所跳過的那支胡旋舞。
當時,白馬覺得屈辱至極,滿心都想著,來日必當取這些人的性命。但如今再回首,往事俱如雲煙散去,都已不算什麽。
刀光如同雪花片片,刮在一眾俘虜身上,仿佛是在拷問他們:若非爾等貪圖享樂、驕奢淫逸,大周怎會淪落到如今這等任人宰割的田地?
“從前,諸位冷眼看我的笑話,如今,爾等生死俱在我手。”白馬收刀,明明沒有出言威嚇,但他那淩厲的氣勢,已將膽小的人嚇得尿了褲子。他又喝了一杯酒,長嘯一聲,歎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實在令人唏噓。”
襄陽王:“你無信無義,趁虛而入、竊我周國,縱能黃袍加身,又有甚麽值得吹噓的?時無英雄,而使豎子成名!”
白馬一拍手,附和道:“襄陽王說得好!若是王爺早兩年,敢在朝堂上作此慷慨陳詞,大周又怎會被我趁虛而入?”
襄陽王:“你為臣時,又為大周做過什麽?”
白馬:“我為五萬並州將士洗雪沉冤,為清河侯三載,一平清河匪患,二通白溝,三開運河,我雖知亂世將至,但未有一刻想著私自逃離。我從未背叛大周百姓,我背棄的,隻是昏庸無道的權臣。”
齊王聞言一怔,手中小刀掉落在地,被看守他的侍衛發現,摁在桌案上,恨恨地瞪著白馬。
白馬:“諸位啊!你們可曾想過,大周分崩離析、黎民生靈塗炭,到底是為何?是因為我嗜殺如命,攪亂天下?還是因為你們為一己私欲、爭權奪利,耗盡了大周的氣數?”
齊王麵色灰白,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難逃,便怒喝到:“趙靈,你別想把自己摘幹淨!大周會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就是因為你這樣的亂臣賊子,都是因為你這樣的殺人魔王!”
白馬聞言大笑,走上前去,道:“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若我是殺人魔王,齊王與我,又有何不同?我今日不殺別人,但你這個始作俑者,我殺定了。”
齊王激怒,“你敢?”
“王爺,黃泉路上,奈何橋前,多的是人在等著你呢!”白馬手起刀落,砍斷了齊王的脖頸。
鮮血噴湧,齊王的頭顱滾落在地,兩眼瞪得滾圓,望著不遠處的一個藍衫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