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染昏黃，日暮西下。

    長生身披藍白卷雲紋外袍斜倚在二樓欄杆處，鴉羽般地濕發披散在肩頭，暈濕內衫也毫不在意，白瓷似得臉上凝著細碎的水珠要掉不掉。他的手指撫在頸間掛著的白牙上，眼神仿佛穿過層層燒雲，看著什麽牽掛的地方。

    這個時候的長生，不如說獨處時的長生，一直都是這樣。

    三日月宗近抬頭看著二樓的男子，又來了，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的感覺，這個僅僅看著便可以想到漫天飛雪的人，在記掛著什麽嗎？

    什麽能讓他牽掛在心呢？是他的現世嗎？想離開了嗎？

    三日月宗近捏緊手中的衣物，難得體會到了棘手的感覺，這種有什麽不知道的感覺，真是糟透了。

    “長生，要去泡溫泉了，下來吧。 ”

    猛聽到這個聲音，長生回神，眼前一直紛飛的雪花消失，眨了眨雙眼，順著聲音看過去，是穿著帶有新月紋淡藍浴衣的三日月在喊他。

    或許是新開始的生活太過美好而不真實，長生偶爾總是有種身處原來世界的錯覺，經年未停的雪，滿目潔白。

    天地寂寥，蒼茫一人。

    “三日月，對不起，剛才我在想事情，忘記時間了。”長生說完，單手一撐，翻身而下，落在三日月宗近身旁，上下掃視一圈，打趣道：“今天的衣服，比你之前穿的‘農民老爺爺’的衣服要好看多了。”

    三日月淡笑，眼睛微微眯起，半真半假道：“那麽，長生喜歡我這樣穿麽？”

    長生愣了一下，什麽叫，我喜歡你這樣穿麽？是調戲嗎？

    不過三日月宗近並未等長生回答，衝他一笑，將手裏的衣物放在長生懷裏，轉身向祝融山的方向走去，不急不緩地繼續說：“走吧，這是為你準備的浴衣，請山姥切和歌仙幫忙改成合適你的大小，哈哈哈~不要嫌棄。”

    長生抱著衣服跟上，問：“謝謝你特意來找我，還準備了我的衣服。他們呢？”

    “他們已經過去了，鶴丸說那裏有許多天然溫泉池，早點去可以搶到賞景的最佳位置，我是來找你的。”三日月宗近的心情著實談不上多好，無力感、莫名而起的怒火和些微茫然無措，出口的話語也帶了不自知的情緒。

    長生偷眼瞥著三日月的表情，反應過來，小心道：“三日月，你不開心嗎？是生我說你衣服的氣，還是因為他們那個時候太鬧你了？”

    “不是，我沒有生你的氣。”脫口而出的話像是驚了自己一下，三日月宗近放鬆了眉眼，拉著長生避過地上的水坑，彎了彎眼角說：“哈哈哈，當然也沒有生他們的氣，我隻是……嗯，老人家總是有些這樣那樣的感傷，沒事沒事~”

    我隻是……有點困擾罷了。

    “是嗎？我們這樣走太慢了，我帶你搶在他們之前到最好地方泡溫泉，怎樣？溫泉的東西給我吧，冒犯了。”長生把浴衣和木盆等收在背包裏，貼近三日月宗近，將外袍披在他頭上，攬腰帶人，踏空而上。

    長生對人的感情變化並不敏感，甚至不是感同身受的事情，很多都無法理解。但是他知道一個環境對人情緒的影響。

    如同冰雪風霜之於他，之於他的劍。

    這是微不足道的感謝，長生想。來到這裏後，一直出現在他身邊，帶著他不著痕跡地融入刀劍們的人，就是三日月宗近。

    他真是，溫柔的人呢。應該會喜歡溫柔的、溫暖的東西。

    長生眉尾稍揚，俊秀風流，帶著些調皮的孩子氣道：“我會抓緊你，不用擔心，外袍是給你擋風的，不要把我衣服扔了啊~”

    腳下太極圖現，淡藍劍氣夾裹著兩人，位置節節拔高，幾乎和祝融山頂到了平行的高度，飄然接近。

    三日月宗近轉頭，手指拉緊外袍的衣襟，看著長生的側臉，視線無論如何都移不開，心中鬱氣在迎麵而來的風中被吹散。

    不自知的笑顏綻放於眼角眉梢，應道：“嗯，不會弄丟的。”

    看著看著，不自覺的就從眼中看入了心中。

    淡色的唇在瓷白的臉頰上，輕觸，離開。像一片羽毛輕撫。輕如忽而入夢來，翩然隱夜色。

    長生感到臉頰有個地方暖了一瞬，疑惑側頭，三日月向下拉著頭頂衣袍，隻能依稀看到微翹的嘴角，像是在遮擋襲來的涼風。

    這樣是心情變好的發展吧？

    三日月宗近將表情掩在長生的外袍下，有恍然、有笑意，還有細碎的期待綴在眼底。獨特的氣味圍繞周身，說不上是什麽，隻是，聞到就能聯想到冰雪。

    是長生的氣味，和他的人一樣，眼底劍中滿是風雪寒涼。

    冰雪入骨鑄劍魂，說的就是這樣的人了吧。

    天然溫泉池，在山頂部分高低錯落，於高處看下去，映著懸天圓月，若有若無的熱氣繚繞不散，不是仙境勝似仙境。

    那些刀劍們還沒來得及到這裏啊，看起來我的運氣不錯。

    長生瞄到一個絕佳的位置，道：“客官，您的目的地要到了。準備好了嗎？要降落了~”

    淡藍劍氣散在腳下，長靴踩上沾染濕氣的草坪，扶著三日月宗近站穩，問：“還好嗎？對不起，我有點冒失了。”推著他轉身，調笑道“不過，你看到這些，會不會原諒在下一點點冒犯呢？”

    祝融山頂部平坦開闊，這個溫泉池是地勢最高，邊沿是天然打磨的光滑石頭圍成的一圈小道，可容一人單行，而這之下，便是一截陡峭崖壁，像是整座溫泉池臨空，還可以看到山腰處的大片樹木。

    三日月宗近順著長生的力道，轉身。

    見過星河傾覆嗎？

    月華如水，連著漫天繁星如海，傾倒在山腳不遠的唱晚湖麵，其中有點點熒光，是被長生的劍氣所驚擾的螢火蟲，竟拉出一條稀疏卻綿長銀河，蔓延至腳下。

    起於微末，上係星垂天闌。

    “哈哈哈哈……”不同於以往三日月宗近標誌性的慢悠悠的老年專屬笑聲，這個笑聲爽朗的簡直判若兩人。

    三日月宗近停下笑聲，抬起手指，一隻螢火蟲閃爍著微光停留，他眼中盛滿繁星漫天意有所指道：“的確是非常美麗的珍寶，動人心弦。”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美景，還真是來對了。”長生凝視著璀璨星空，讚同了三日月的話。

    在他那裏，可是連黑夜也見不到，更別說這樣的天空了。

    三日月宗近輕轉了下頭，發現下方點點螢火被驚起一大片，彎著嘴角恢複原來的腔調：“哈哈哈~脫衣服吧，長生，他們可是快要上來了。”

    長生糾結皺眉：“……”總覺得這話裏有不對勁的地方。

    劍三的裝備，在長生打破部分係統的限製之後，便不是帶著屬性的必需品了，不過到底還是衣服，想要脫下來可比穿上要麻煩許多。

    長生抬手解下腰帶，拉開內衫係帶，褪下裏衣露出上身，脖頸間的飾物更加明顯，他將衣物一起收回背包，再次把手按在褲沿時，感到火燒般的熱度跟著徘徊在腰間，頓住，無奈問：“三日月……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著我看。”

    “哈哈哈~怎麽了？不行嗎？”三日月宗近單手將浴衣脫去，和著長生的外袍疊放在一旁，赤身下水，大方地展露修長有力的身體。

    “不，沒事……”長生垂下眼睫，移開目光，莫名有些羞惱。

    長生微歎一口氣，脫掉剩餘的遮擋。找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泡在溫暖的泉水裏，長長喟歎一聲，感到身體每一寸都放鬆了下來。

    取出一小方木盤，擺上了酒壺酒盞，斟酒。取一杯自飲，輕推一下，這小木盤便輕飄飄地到了三日月宗近身前。

    長生舉杯示意，“嚐嚐，今天幫會飯廳的酒，味道又不一樣了。清冽入喉，我比較喜歡。”

    “那麽，我就不客氣了。”三日月宗近抿下一口清酒，似無意又好奇，問道：“長生，一直看你掛著的那個是什麽？還有，長生很少提起你的現世呢。”

    長生突兀聽人談起，臉上透出不自知的仿佛被刺傷的神色，沉默後，麵色不變，嗓音沙啞些許，回道：“是遺物，一隻小狗的牙齒。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記憶卻鮮明的像昨天。

    “喂，穿著像個小道士，你怎麽呆頭呆腦的。你的家人呢？”

    “汪！汪汪！”

    “你叫什麽名字？”

    …………

    “這裏這裏，岩融！有個位置非常棒的溫泉。”

    “啊呀，三日月？還有長生？好狡猾，居然跑到我們前麵去了！”

    “喂喂，你們不覺得他們兩個之前的氣氛很……微妙嗎？不要過去了。”

    長生在突然嘈雜起來的人聲中驚醒，發現力量有些微失控，身周的溫泉水變得冰涼，靠坐的石頭裸露出水麵的部分，爬滿了白色的冰花。

    “對不起，三日月，我還沒習慣。”

    說完這話。長生閉口不言，兩人一時靜默，他捧著緩緩回暖的水，淋在發上，融去霜白的雪。

    “哈哈哈……要說對不起的是我，但是如果有天，長生願意講的話，那麽，就來找我說說看吧。”清冷溫和的聲音響起。

    三日月宗近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長生的心中，有道鎖，有道巨大的傷痕，在困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