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低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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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惡, 怎麽製?

    這人,怎麽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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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旻秧思索了很長時間這韶沁宗令人細思恐極的事情,她好像突然之間想通了一切。就是不知道自己能想到哪個層次, 而想到的這個惡的層次, 是不是隻是僅僅到了韶沁宗真實的皮毛而已。

    旻秧問那個獻祭了自己奴隸的信徒:“你為何要這樣?”

    “……”信徒看到旻秧如此質問他, 很是疑惑, 他怎麽了?他做了一件在他看來普通尋常的事情,他怎麽了?

    花離道:“他為魔神獻祭人牲, 日後, 他會升入天堂。”

    “天堂?”

    “九重天。”

    “嗬, 既然如此, 你們為何不殺自己, 獻祭自己呢?獻祭自己,心意不更虔誠嗎?”

    “……”

    旻秧的話令那信徒十分費解。

    在南伽雪山,獻祭人牲就和在中原地區過節的時候殺雞宰豬一般, 在他們的眼裏,奴隸的人命不是人命。

    獻祭人牲是為了日後升入天堂,但他們如今的生活, 不也是如同活在天堂一般嗎?生前身處天堂, 死後依舊身處天堂,這是他們認為的常態, 是不衝突的。

    旻秧這樣問他,信徒疑惑地看向了花離。

    花離指著旻秧道:“我的新天女來自中原,他們那裏一般用牲畜祭祀, 不用人牲。”

    “哦……我明白了。”信徒表示理解,下一句道,“那麽天女大人也必定會明白我。”

    “……”旻秧握緊拳頭。明白是一回事,支持、反對或者無視,就是另一回事了。

    人(這裏指有人性的人)與畜生(這裏指喪盡天良的人)是有區別的。

    人與聖母也是有區別的。

    沒有人能完全無罪地活下去,有的人即使沒殺過人,但也肯定吃過肉,或者踩死過花花草草。那麽吃肉和踩到花草的人有罪嗎?

    人活著,是因為能令人活著的所有事物都是有限的。人對罪惡的容忍,是有限的,那麽對罪惡的界限,也有一個劃分。

    人的同情隻會作用到與自己相似程度一樣,或者較高的存在上。這其實也是一種生命的自我保護。因為如果人無限同情,就什麽也不能幹了,自己也得死。

    有限同情,是人。

    無限同情,是聖母,也是傻x逼。

    不同情,不是人,是泯滅人性的畜生。

    顯然,整個韶沁宗與南伽雪山之上的信徒,不是人。他們不把奴隸當人看,但以世間的道德與法律的準則來看,他們也不配稱之為人。

    他們在這裏還無憂無慮,自以為是,正是因為在這裏還沒有道德與法律束縛他們。

    但在這裏、在南伽雪山,這之上發生的一切,並不代表整個世間。

    惡人會令整個南伽雪山變得跟他一樣肮髒不堪,泯滅人性,這樣顯得自己的惡行不是那麽惡,顯得好像自己這樣做隻是世間常態,隻是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可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在這個世間,不會因為某一地點的大多數人是惡的,惡就變成了善。

    旻秧隻覺得諷刺,倘若升入九重天這麽容易簡單,這麽幹脆利索,她苦苦修煉的這五百年是為何。

    殺生,對於有些人來說,十分簡單,對於有些人來說,則是這世間最難的事情。顯然韶沁宗是前者。

    而這樣的事情,顯然韶沁宗不止做了一年兩年了。他們是封神之後來到南伽雪山的,已經過了千萬年之久,千萬年之間是如何,千萬年之前又是如何。從一次祭典就能看出來令人唾棄的這些,更深層的,旻秧不願意再去想了。

    南伽雪山,綿延萬裏的皚皚白雪,乍一看大雪無痕,實際上在其之下,更是層層疊疊,不見邊際的白骨。這些白骨,被大雪掩埋,更被人專門忽視了。

    旻秧認真地問花離:“你們這樣,到底是為何?”

    花離已經把旻秧當成了囊中之物,於是輕便地說出了真相:“我的師父被我的妹妹刺殺,受了重傷,至今沉睡不醒。”

    “……”

    “都說我狐族多情,我妹妹卻薄情得很啊。也不知她前世造了什麽孽,自出生之際就是又聾又啞,我師父不計較她是個廢人,將她收入門下,悉心教導了她數千年,教得她恢複了聽覺,也會說話了,狐狸尾巴也長到了九條。但是師父含辛茹苦地教化她,到頭來,卻反而招致了她的反叛。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朧月聽到,一愣。關於花幟的私事,實際上她也不甚了解,更不知道花幟曾經又聾又啞的經曆。但以她對花幟為人的了解,花幟絕對不會是這種人的!

    旻秧也覺得花幟不會是這種人。第一眼看花幟,即使花幟的外表極其風騷,旻秧都覺得內裏一定是個很不錯的人。

    花離繼續道:“我守在師父的道場,主持著韶沁宗的事宜,獻祭的人越多,我師父就會越快醒過來。師父昏睡之前,我韶沁宗的確是在召喚九天十地的惡魔、極惡鬼,但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召喚出師父的三魂七魄,令師父趕快蘇醒。”

    “……”

    花離看著旻秧:“你不必擔心。你不是希望朧月活下去嗎。即使你我雙修之後依舊無法大徹大悟治療朧月之法,但是隻要你倆人留在韶沁宗,我就會想盡各種方法給朧月慢慢續命的,即使是以犧牲別人的性命為代價。待我師父醒來的時候,她老人家自會有真正有用的辦法令朧月永生的。”

    “……”

    說到此,花離信心滿滿:“她蘇醒之日,便是真正的魔神現世之時!”

    “……”

    花離顯然不會告訴旻秧韶沁宗的宗主在哪裏沉睡。

    旻秧停頓了好久,看著這蒼茫的南伽雪山,問道:“花離,你知道為什麽天有九重,地獄卻有十八層嗎?”

    花離笑著:“願聞其詳。”

    “九重天,極樂天,十八層地獄,極惡地。差這麽多是因為大多數人都沒有這個造化能進入天堂,就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樣,能過去的寥寥無幾,大多數的人,隻能下地獄。”

    “……”

    “九重天,那是神人才能入的地方,但是大多數人,隻是凡人,再厲害,也頂多是聖人。對於普羅大眾,聖人都做不成,神人更是不行了。”

    花離聽出了旻秧語氣中的嘲諷:“對,所以我韶沁宗沒有入九重天,隻待在了南伽雪山。”

    旻秧瞪著花離:“你們永遠都不會入九重天的。不光是因為你們不配,你們不行!如果你們入了九重天,那便是對這世間的玷汙!”

    花離微笑地看著旻秧,眼神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他指著天空:“對,上麵這個,我們永生永世都不會入的,但是——”他又指著祭台,“這裏,就是我們的九重天,我們的極樂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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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了自己的屋裏,旻秧直接靠著門,癱坐在了地上。

    朧月看旻秧這個樣子,坐到了旻秧的對麵。

    旻秧發呆了許久,回過神來之後,問朧月:“朧月,這些人,我該怎麽渡?”

    “你能渡嗎?”

    “我不知。”

    旻秧已經五百年沒有渡過人了,不光是手生,更令她無奈的是,她覺得她渡不了。這太難了。

    旻秧第一次生了一種不自量力,與天道抗衡的感覺。

    旻秧又問朧月:“到底什麽是神?什麽是魔?什麽是魔神?”

    “……”

    “這個世間真的有神明存在嗎?如果有的話,這裏的人活得這麽慘,死得也更慘,為什麽天道的神明聽不到他們的哀嚎,看不到他們的鮮血?”

    “……”

    “天道為什麽容得下這樣的罪惡於世間?……天道還封韶沁宗這幫人為魔神,對他們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封神,是對一個人的最高榮譽,可從此以後,旻秧不再這樣認為,這樣期待了。

    這樣的天道,是旻秧一直心心念念,以畢生為信仰的道嗎?

    旻秧覺得自己的認知快要崩壞了。

    之前在鬼城,鬼城人活得的確是苦,但不像南伽雪山這裏,活得連地獄都不如。

    地獄裏皆是罪人,而南伽雪山上的奴隸,他們有什麽罪呢?難道他們的罪就是他們的命嗎?

    旻秧不能接受。

    旻秧一拳垂在地上,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我一定要入九重天!”

    “……”

    “我定要看看那是怎樣的世界!如果那裏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樣,我就窮盡我的一生,把它變成本來的模樣!”

    “……”

    “信仰,應是明鏡高懸一般,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玷汙!”

    “……”

    朧月摸著旻秧的手,給她揉手背。

    旻秧繼續道:“朧月,我之前一直認為我自己修的是天道。但我現在,對自己有了更深理解——我修的是正道!”

    “……”

    “正道,如同真理一般,無論在哪裏,都是正的,都是我的信仰!”

    “……”

    這是旻秧的信念,何嚐不是朧月的信念。

    朧月恍然之間回憶到了千萬年前,回憶著她當時為什麽背叛天道。是因為與天道有著世仇嗎?是因為天道容不下她嗎?是因為這九天十地隻有魔道有她的容身之所嗎?

    ——不是的!

    ——那個時候的她,也在聆聽著自己靈魂深處的呼喚,也在苦苦尋覓著一條願為畢生信仰的道路啊!

    朧月,明月。

    心中明月當空無絲雲,照盡浮屠世間之黑暗。

    這,是她的信仰,也是旻秧的信仰。

    朧月此刻內心更為感動,她何德何能,能遇到旻秧。

    旻秧,才是她的明月。

    旻秧,更是她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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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兩人聽到了外麵的聲音,有人過來了。

    花離出現在了門口,敲著房門,呼喚著旻秧:“我的天女。”

    旻秧當然知道花離這是什麽意思了。

    朧月起身,想直接將花離趕出去。

    旻秧堵著朧月,輕輕地吻著朧月的嘴角,悄聲道:“我能應付得過來他。”

    “……”

    “南伽的奴隸們受了太多、太久的苦了,一刻都不能拖了。”

    “……”

    朧月吻著旻秧:“分頭行動,我在祭台等你。”

    “嗯。”朧月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心中明月當空無絲雲,照盡浮屠世間之黑暗。——伊達政宗(都督專注冷門格言、冷門詩詞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