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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成了關毅青心裏一個解不開的謎。隻是在離開的時候,悄悄地透過門縫看了一眼,隻看見容纓靜靜地伏在小木的胸間,兩人就那麽相擁著,不知道在喁喁私語,還是在沉吟不語。

    從那以後,又失去了聯係,不過這一次卻沒有失蹤,關毅青幾次偷著查記錄,每每總會發現,木林深的名字和普通人一樣出現,會有銀行卡的記錄,會有乘車,乘航班的記錄,甚至還有一次出國記錄,看到出國時,讓她悵然了很久。

    時間一晃而過,從夏天轉眼到了冬季,從冬季又一到了春暖花開,到了夏日炎炎,當記憶中的人物的事件漸漸淡忘,某一天,他們總會像不期而遇的惡客上門來打擾你,就像那個定格的畫麵,這一天關毅青又意外地想起來了,剛剛上班就開始發呆,敲門聲起的時候她才省過神來,慌亂了扣下手機上的照片。

    “請進。”她正襟危坐,如是喊了聲。

    然後門慢慢開了,郭偉賊頭賊腦進來了,立正、敬禮:“關警司,以及關主任,您好。”

    關毅青一翻白眼,訕然笑了,剛提拔的位置,諸多不適應,關係熟悉的不再稱呼小關時,她都覺得別扭。她悻然道著:“上班時間耍什麽寶啊?”

    “嗬嗬,您提拔了我來恭賀啊……怎麽樣?當領導的感覺如何?”郭偉笑笑,站到了她的身側。

    關毅青沒理會他,直問著:“有事?”

    “有。”郭偉正色道。

    “那有事說事,你貧什麽貧?”關毅青道。

    “我怕你情感上一下子難以接受……要不你猜猜是什麽事吧?”郭偉笑道。

    “猜?”關毅青一瞥這位搭襠,對他還是有了解的,而且圈子又不大,她脫口道著:“是林處的花邊被你刨到了?”

    “比那個重要。”郭偉神神秘秘道。

    “再重要的……那就是師傅要出任刑偵局的領導了?”關毅青道,刑偵局鄭克功局長調入省廳,新一任的局長,申令辰的呼聲最高,而師傅自黨愛民那事以後,不再蹈光養晦了,也像變了一個人,天天蹲在基層刑警隊,一年多來,其聲譽反而偵破大案的更高了。

    “比這個……好像也重要,那位置,除了師傅沒人敢坐啊,部裏表彰過的,咱們市有幾個?”郭偉又否決了。

    “那就沒什麽事了?不是你告別單身狗生活了吧?”關毅青笑著道。

    “這個就更不對了,你不點頭,我沒法告別單身生活啊。”郭偉道著。

    “再貧我把你攆出去啊!”關毅青佯怒了,瞪著眼問:“到底什麽事?”

    “那您坐好。”郭偉正色道著,然後突來一句:“小木回來了。”

    呃……關毅青直接抽了一下,不悅地看著郭偉道著:“大白天你哄鬼呢?他出國都快有一年了。”

    “那能出國,就不能回國了?”郭偉道。

    “什麽時候的事?”關毅青好奇問。

    “有兩三周了吧。”郭偉道。

    “那你不告訴我?”關毅青怒道。

    “我也不知道,我是今天才知道,還是林處告訴我的。”郭偉道。

    “林其釗?”關毅青不信了,小木回國聯係的第一個人,是誰也不應該是林其釗啊。

    “奇怪了吧?這就是下一個震憾性的新聞了。”郭偉道。

    “你……你一次把話說完,再吊胃口信不信我不理你了。”關毅青哭笑不得了。

    “好好,我就是為這個來的,知道本屆麵向社會公開招聘警察嗎?木林深同誌已經參加了一周前的筆試,今天是……麵試。別奇怪,他誰也沒告訴,還是政審的查檔案才發現的,好家夥,來了這麽個人物要報考警察,把咱們省廳政治處的都驚動了,兩位副廳都要去麵試……嗨,你怎麽了?”郭偉說著,看著關毅青瞠目結舌的表情,他笑了,得意地道著:“我就知道,你會被震憾到的。”

    “師傅說得對。”關毅青震驚之後,是一種喜出望外,她喃喃地道著:“他涅磐了。”

    “涅磐個屁,市直屬單位公務員合格分數55分,他考了51.5,位列報考人員第1833名,全市的招聘崗位才112個。”郭偉道。

    肯定是身份特殊,才有這樣一次麵試的資格,關毅青愕然看著郭偉,兩人都有點哭笑不得,就像當年看這位吃喝嫖賭的富二代去街頭犯罪團夥一樣,行徑裏透著古怪。

    “我覺得有戲,走,咱們給他加油去。”關毅青說著就起身了。

    “我就是來叫上你的,不過很難,據林處講,省廳在討論這樣一個線人招聘為警察的可能性,開會研究據說好幾次了。”郭偉道。

    “這家夥,還是無法平庸,總是在挑戰不可能的事。”關毅青卻是讚賞地道,冷不丁郭偉在背後酸酸地問:“你不會還喜歡著他吧?”

    嗯?關毅青回頭,瞪了郭偉一眼,郭偉不好意思地撓撓後頸道:“別這樣看我,其實我也一直在挑戰不可能的事,比如……”

    “煩不煩,買個鑽戒來表白,有你這樣光說不練的麽?”關毅青脫口出時,自己先羞得跑了。

    “嗨,等等我……你說真的,我今天就去買啊。”

    郭偉愣了下,一陣眩暈後,追著喊著出來了……

    ……

    ……

    看看表,九點一刻,出租車正好駛到麵試的地點,東江分局技偵大樓,大門外已經排了眾多的私車,擠攘的家屬在圍欄外,期待的招手,給步入這個就業殿堂的親人鼓勁。

    小木和容纓同時下車,相視間,容纓似乎對這種環境還有點反感,小木上前,凝視著她,猶豫道著:“要不,你先回去吧。”

    “都來了,又讓我回去?”容纓不悅地道。

    “那好,隨你嘍……麵試完,跟一塊回家,我介紹我爸和繼母認識一下。”小木道。

    “你爸……”容纓稍顯難為道:“會同意我們的事嗎?”

    “我們的事,我們同意就行了,是介紹認識,又不是征求意見。”小木笑了,拉著容纓的手道著:“我姥爺當年也不同意我爸和我媽的婚事,那不我爸照樣帶著我媽私奔了,別想太多,你擔心什麽啊?”

    “我擔心……你行嗎?才考這麽點兒?”容纓道,說完,她自己先笑了。

    “試試……一個夙願而已,不試就永遠不行。”小木說著,放開了她的手,而容纓卻攬著他,重重地一吻,摩娑著他的臉道著:“那去吧,快去快回。”

    小木一步三回頭地走著,到了門口,驗過了準考證,匆匆進去了。

    百無聊賴的容纓四下張望時,愣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郭偉和關毅青在臨街的商鋪裏探頭探腦,正偷笑呢,兩人信步朝她走上來了,握過手,關毅青擺手打發著郭偉一邊去,郭偉知趣地離開了,而關毅青卻是好奇地、興喜地拉著容纓的手道著:“纓子,我去過蛋糕店兩次,說你不在哪兒了。”

    “去美國陪讀了。”容纓訕訕道。

    “哦,那恭喜你們了。”關毅青笑著道。

    “沒什麽好玩的,他們那學校在一所小鎮上,很偏僻的,學的又枯燥。”容纓淡淡地道。

    “你們……”關毅青好奇,卻沒有問出來。

    “你在好奇,為什麽我會和他在一起?”容纓笑著道。

    “壞了,又多了一個心理學家。”關毅青打趣道:“一下子就看出我的好奇了。”

    “很好奇嗎?我都看得出,其實你也有點喜歡他。”容纓笑著道。

    關毅青臉上的笑容一僵,尷尬了,這特麽遇上女版的小木的,怨不得兩人同氣連枝。

    “他值得喜歡,人帥,還會討女人的開心,特別會心疼人。”容纓笑道,一臉幸福的表情。

    這個似乎有違認知,關毅青瞠然問著:“就這些?”

    “我知道你在奇怪什麽,其實不是我做的選擇,要謝謝你們告訴了我,我哥最後說的話……能讓我哥托付的人不多,至少在我的記憶裏沒有,而且知道我的身世還敢娶我的,也沒有;知道我身世,而且還坑過我親近的人,回頭仍然敢娶我,我想恐怕就他一個人了……你說我該恨他一輩子,還是該愛他一輩子?”容纓看著關毅青,羞郝地笑道。

    關毅青慢慢地笑意盈然了,她輕輕地拉著容纓附耳道著:“都不是,好好管著他一輩子,能管住他的人可不多。”

    兩位女生,在這相逢一笑間,過往盡泯……

    ……

    ……

    此時,之於小木又到了一個抉擇的關口。

    評審組多了一個,多出的這一個來頭嚇人,卻就為評審一位末等考生,那怕連監場的看著小木,也是奇怪的眼神,就不管是官二代還是富二代,那怕官富紅加起來的二代,也不可能享受到這樣的優待啊,兩位副廳、一位局長、三個政治處來人,巴巴等了一個小時,就為給這位一個人麵試。

    麵試的結果又讓人大跌眼鏡了,問公安體製沿革,講不全麵;問文明執法的要點,說不清楚;申論裏隨便選個簡單的題,考生要想半天才能給出一個含糊的回答,忝列本次評審記錄的林其釗心虛了,他幾次同情的看小木,恨不得替他回答一下。

    接近一年時間未見,小木依然那樣的自信滿滿,那怕仍然是個劣生的水平,甚至更差一點,問話的是政治處一位,都不好意思問了,幾次看廳裏領導,那眼神的意思是:實在太差,沒法進行下去。

    偏偏差也罷了,這人還自信到趾高氣揚的程度,沉默了片刻,主持本次評審的嚴副廳看不下去了,清清嗓子開口問了:“木同誌,在座的大致知道你的身份,我有句話,不吐不快,千萬不要認為我是打擊你啊。”

    “當然不會,您請講。”小木道。

    “那我就直說了,你筆試成績排招聘人員第1833名,一共有兩千多一點竟聘一百一十二個崗位,坦白說,是因為你曾經特殊的經曆,我們才考慮可以對你破格,但是……差到這種程度,實在很罕見啊。”嚴副廳道,引起了一陣哄笑。

    小木也笑了,解釋道著:“我是剛回國不久,沒有來得及認真補習一下國內的學科,我剛剛完成塔爾薩大學司法與犯罪心理學,拿到了學分畢業,國外的學科體係,和國內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

    這麽拽,有人看不過眼了,嗆了一句道著:“各國間的司法體係差異是很大的,在這兒確實還不能得到承認。”

    “是啊,但犯罪並沒有國界,金融領域的犯罪跨國跨界已經成了趨勢,一些職業犯罪,恰恰會選擇不同國家的司法體係來組織他們的犯罪活動,從這一點上講,你用任何教科書都是落伍的。”小木道。

    在座的難堪了,這是……誰評審誰呢?林其釗向小木使著眼色,生怕他口無遮攔,可不料小木像沒有察覺一樣,又補充道:“就像剛才這位領導問的,文明執法,其實文明和執法放一塊本身就有礙和諧的,執法針對的違法犯罪,是反文明、反社會的,大多數時候,文明的手段並不那麽奏效;還有這位領導,您問的體製沿革,我覺得即便不了解,也不會妨礙我成為一名警察,作為警察,我更需要了解的是犯罪,是維護社會穩定,而不是去用僵化和教條的東西,限製我的思維。”

    完了……林其釗暗暗道了一句,這格出得,恐怕把來評審的各位大員那點不多的看好,消耗完了。

    嚴副廳啞然失笑了,笑道著:“我當了幾十年警察了,不需要您來教我怎麽當。”

    “我不是在教您,我是陳述我的觀點而已,不管是批評還是建議,普通人對於警察都是善意的,就像警察的風評並不好,但並沒有期待生活在沒有警察的環境裏一樣。”小木道。

    這張利嘴功力未見其減,嚴副廳一整神色反問著:“你的意見和建議我會慎重考慮,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請教你。”

    “請講。”小木客氣地道。

    “在我的麵前是你大致的履曆,筆試多少分你自己清楚,這份履曆顯示,你連起碼的體檢都不合格,加上你履曆的中汙點,就即便為我們的案子作過線人,也值得慎之又慎,坦白說,線人成為警察的先例,我還沒有聽說過……我的問題是,你覺得自己能當好一名警察嗎?你抱著一種什麽樣的心態,來這裏應聘?”嚴副廳反問著,言語裏質問和不悅的口吻很濃。

    小木猶豫了一下下,慢吞吞地搖搖頭道著:“我不知道能不能當好,不過我會努力去做。”

    全場笑了,這種口吻像是兒戲。

    “這個很可笑嗎?誰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單從職業的角度講,執法者職務犯罪率要比其他群體更高。”小木道。

    “那你可以請回了,這個犯罪率很高的職業,可能不太適合你。”嚴副廳尷尬地笑笑道。

    小木也笑了,笑著問:“這算是拒絕了嗎?”

    “你是學心理學的,你說呢?”嚴副廳問。

    “犯罪心理學是用來對付罪犯的,我不會用它來揣度一位對我並無惡意的長者,而且,我會嚴肅而認真的回答完您剛才的問題,也正是你們的好奇心所在,其實我家裏很有錢,可以有無數種選擇;我即便在國外也會生活得很好,也可以有無數種選擇,可為什麽,我選擇了最差,而且最不可能的一種。”小木道。

    這個猜測很準確,在座的目光投向他,又一次審視著這位家資不菲、背景經曆複雜、線人出身的應聘者,在他的帥氣而陽光的表像後,實在看不出有選擇這種職業的可能。

    小木思忖了片刻,臉上溢著一種幸福的微笑,慢慢道著:“和我認識的一位警察有關,我認識他是在精神病醫院,我那時候很不堪,被我父親送進精神病醫院,遇到他時,我一直以為他是個罪犯,太像了,長相凶惡、出口成髒、坑蒙拐騙都幹,幾乎是一個沒節操沒底線的家夥……嗬嗬,後來才知道,他是試圖打入傳銷組織的臥底,從那時和他結下了不解之緣,一個線人,一個警察,成為一對奇怪的拍檔……”

    後麵的,他省略了,想了想又道著:“在案子裏我們是朋友,其實大多數時候,線人和警察是相互利用的關係,他後來又找到我時,比原來更不堪了,連騙帶拐把我哄到案子裏幫忙,這一次幫得差點送了命……而他,卻真的送了命,人在危急時下意識的表現,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本性……他在那個時候,一把把我抱起來,緊緊護著,背對著炸點……然後,我活下來了。”

    這一個故事,都隱約知道,和所有殉職的警察一樣,在綻放人性光輝更耀眼的時候,往往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全場唏噓聲起,挽惜不已。

    “他時常說這樣一句話,一個警察,應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不因社會黑暗而消沉、不因現實殘酷而畏懼。我一直嘲笑他,可我錯了,該被嘲笑的人是我;我有過很多年醉生夢死、自暴自棄的生活,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麽,不知道該怎麽樣活著,那怕是逼不得已做線人,成為他的拍檔,也是為了尋求點刺激,並沒有多麽崇高的目的……幸存下來後,我一直試圖忘記這些,試圖躲得遠遠的,不過走得越遠越發現,他是對的,這個世界如果缺了信仰,缺了那些傻得可愛的理想主義者,真不知道會成什麽樣子。”小木幸福而溫馨地說著這些,一點也未見哀傷,說到此處時,他挺胸正視,說著那個簡單的答案:

    “所以我就來了,我想勇敢和堅強起來,當我的家人、親人、愛人、朋友,當那些好人遇到危險時,我能有勇氣擋在他們麵前,而不是恐懼、漠視和逃避……就像他做的一樣,我希望,成為他那樣的人,所以,我就來了。”

    輕輕地聲音,讓在座的聳然動容,一股子激動洋溢在胸臆之間,不管多少精準的詮釋,都沒有這些平實的話讓人感動,麵前這位,可能比警察都更了解這份職業的意義所在。

    嚴副廳沉默了,他複雜地看著小木,臉上的欣慰和猶豫一樣多,幾位評審相視間,表情、心態,都很奇怪的一致,都知道將會有一個艱難的選擇擺在麵前。

    一個經曆過血與火洗禮的人,太適合這個職業了。

    可恰恰也是這樣的人,之於製度、規則、紀律隊伍,又顯得那樣的另類。

    小木靜靜地站著,在等著最後的結果,他比任何時候都自信、從容,或許結果對於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勇氣和信心來完成這個夙願,而並不在乎得到的是拒絕還是嘲弄。

    過了很久很久,依然沒有人說話,麵試現場一直沉默著。

    過了很久很久,小木依然沒有出來,倚著圍欄翹首期盼的容纓突然問著關毅青道:“毅青姐,您說,他能如願嗎?”

    “那你希望他如願嗎?”關毅青以問代答了。

    “我既希望,又不希望。”容纓道。

    關毅青笑了,輕輕地攬著容纓道:“好像,我也是這樣。”

    兩人相視一笑,在靜靜地等著小木出現。

    結果是什麽,誰在乎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