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一:一生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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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千頃瑤池,芙蕖灼灼。他摯愛的女子,當著他的麵,決絕地,跳下了九重壘土的誅仙台。

    (上篇)

    他的娘親難產,他出生時,整整陣痛了七天。天上的靈胎,從沒哪個像他一樣磨人的。至他呱呱墜地,三十六天一刹那齊放金光,東荒壑明俊疾山上的七十二隻五彩鳥直衝上天來,繞著他娘親住的寢殿,飛舞了九九八十一天。

    上一回乍現這樣的情狀,還是他的二叔桑籍降生。那時,繞著天後娘娘寢殿飛舞的,也不過四九三十六隻五彩鳥。

    天君歡喜得老淚縱橫,在淩霄殿上當著眾臣的麵,揖起雙手朝東方拜道:“無量善德,我天族終於迎來又一位儲君。”是被上天選定的儲君。

    被上天選定的儲君,按照天君的意願生活著,從未辜負過天君的期望,也不能辜負天君的期望。

    那時三界平和,天上的神仙們日子過得都很逍遙。

    九歲的他扒拉著門檻靠在他父君的靈越宮宮門口朝下看,常能見到頭上紮兩個圓包包的小仙童們,三個一團兩個一堆地捉迷藏、鬥蛐蛐兒。他很羨慕。

    小孩子天**玩鬧,他卻幾乎從未和人玩耍過。

    天君從靈寶天尊座下請來四海八荒唯一佛道雙修的慈航真人授他課業。每日裏,自辰時被抱上書房那張金鑲玉砌的大椅子,一坐,便須坐七個時辰,直到萬家燈火的戌時末。

    他那個年紀,本應是被捧在手心裏嗬護的年紀。他的幾個叔叔,都是被捧在手心裏過來的。即便是他的父君,也從不曾受過這樣的苦。

    他那樣小,當與他同齡甚或比他大些的仙童都在樂悠悠地逍遙度日時,他卻隻能日日守在書房裏,對著慈航真人嚴肅的臉和一大堆典籍經冊。隻他的娘親還憐惜他,時時燉一些甜湯來給他喝,到書房來見一見他。他那時才九歲,路都走不大穩,那些道法佛法太難參釋,他當著他娘親的麵流過一次淚,他娘親心中不忍,跑去天君殿上求情,天君勃然大怒,自此之後,直到他兩萬歲上修成上仙,再也沒見過他的娘親。

    有一回,西天梵境佛祖辦法會,慈航真人需趕去赴會,沒人守著他做功課。他偷偷溜出去同太上老君座下兩位養珍獸的童子逗了會兒老君養的那頭珍獸,被他父君捉回去,請出大棍子來毒打了一頓。那時,他父君說的是:“你怎的如此不上進,你將來是要繼天君的位,比不得一般人。你的二叔桑籍落地時,不過三十六隻五彩鳥繞梁,他便能在三萬歲就修成上仙。你好生想想,壑明俊疾山上七十二隻五彩鳥慶你降生,你若不能在三萬歲修成上仙,怎對得起那七十二隻鳥千裏迢迢趕上九重天上的恩情?”

    那時,他父君將他看得那樣緊,不過為了心中一個齷齪的念想,想讓自己的兒子比過桑籍,卻欺他年幼,說出這樣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心中懵懵懂懂,卻也沒想得太多,隻覺得委屈。

    這事之後,他身邊便多了一個叫素錦的小仙娥。他父君說是選給他的玩伴,他年紀小歸小,卻也曉得,像自己這樣不分晝夜勤修佛法道法,根本沒什麽空餘時候來同玩伴玩耍的。他父君不過找個人來看管監視他。

    若是尋常的小仙娥,他自然有辦法將對方整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總歸他是天族未來的儲君,即便將對方一巴掌拍得魂歸離恨天了,天君不過重重將他罰一罰,罰完了,他仍是天君的孫子,天族的儲君。可這位素錦小仙娥,卻有些來曆。

    天族有一個旁支,不過五千餘人,因尚武而不拘男女全做了天兵天將,自編成一支天軍,直屬於天族的首領。素錦的父親便是這個旁支的頭兒,順理成章做了這支天軍的頭兒。兩萬年前鬼族之亂,上一代老天君欽點了十萬天將與戰神墨淵,令他將鬼族降伏。素錦的父親帶的這一支軍隊,也在這十萬天將之列。

    同鬼族的這一仗,打得十分慘烈。鬼族的二皇子妃竊了天將的陣法圖,逼得墨淵不得不勉力急攻。那場急攻中,使的聲東擊西的一個計策,須得派出一支天兵做誘餌。素錦的父親主動請纓。墨淵將列陣嚴謹的七萬多鬼將打出一個缺口,素錦父親帶的這支軍隊,以五千人頭,鋪陳了墨淵的所向披靡、勢如破竹。

    鬼族之亂平息後,餘下的九萬天將重返九重天,隻帶回素錦父親一封染血的遺書,寥寥幾個字,紅一塊黑一塊,勞煩老天君照看自己府裏尚在繈褓中的幼兒,即便合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也要讓她頂天立地地活著,重振自己一族的聲威。

    老天君感念素錦她爹的恩德,賞予他們一族的殷榮,卻因這一族隻剩素錦一個,便全落到了她的身上。更於皓德六萬三千零八十三年,將素錦封做了昭仁公主,托付給那時剛成婚的長孫,這一代天君的長子——他的父親撫養。

    素錦不過長了他兩萬歲,按輩分,他卻要喚她一聲姑奶奶。

    開初素錦立在他的案頭,還讓他有些不自在。漸漸地,他便能將她看作同桌案上的筆墨紙硯一般無二了。原本他便不大活潑,素錦的到來,令他更加沉默。他那時已長成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孩,隻是總不大說話。素錦不過兩萬來歲,也是少年心性,趁著慈航真人令他養神的時候,便總要來逗他說一說話。他覺得厭煩,逢著素錦找他說話,便皺一皺眉。至此,又養成一個愛挑眉皺眉的習慣。

    他的授業恩師慈航真人在西方梵境本還有個封號,喚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救苦救難的慈航真人以為正是自己將這樣一個水嫩嫩的小孩折騰得如今這麽不言不語的,心中內疚。便去天君座前委婉地提了一提,說他的道法佛法已學得很有幾分根底,可以走出書齋,修習神仙們的術法了。

    那幾十年,他日日在書齋修習。慈航真人教授得法,除了最初的幾年,因他年紀實在太小,有些力不從心。過了那最困難的一步,修著修著,便也得趣。漸漸地,將佛道兩者都鑽得很深,但終因隻是清修,沒蹚過世情,勘不破紅塵。

    天君請了大羅天界上清境的元始天尊收他做關門弟子。天界的三清四禦,三清之首便是元始天尊。元始天尊統共隻點化過靈寶天尊一位弟子,收徒收得十分嚴格。天君本人也不太有把握,元始天尊能否看得上他。他那日被慈航真人帶著去上清境拜見元始天尊,那位天尊看了他兩眼,竟沒什麽刁難,十分順利地將他收作了自己的徒弟。那時,他不過是個才總角的小童子。

    元始天尊授他仙術,素錦自然不能再跟著。能逃脫素錦的看管,他終於覺得有些雀躍。別的孩子雀躍起來,大多是歡笑著蹦兩下。但那時他已養成了一副沉穩性子,更是忘了一張臉該動哪個部位才算是歡笑,即便雀躍,也隻是在心中暗暗地雀躍。他一向聰明,再加上跟著元始天尊修習仙術,隻他們兩人,讓他覺得十分自由,興致很高,進步可謂神速。元始天尊隻拈著胡須笑。

    漸漸地,他從童子長成少年,聽到越來越多的神仙背地裏議論,說他長得神似那位自鬼族之亂後便消失的掌樂司戰的墨淵上神。

    便是天君也有一回將他的臉細細打量一番,歎道:“當年墨淵上神在少年時代,大抵也是你這張臉。墨淵上神雖已灰飛煙滅了三萬多年,灰飛煙滅這檔事,於一般的神仙而言,也確然便是人生的盡頭了,但他卻不是個一般的神仙,也許能有辦法保住一絲魂魄,經過兩萬多年的調養,再投生到你母妃的肚子裏也說不定。”

    天君這一番話,正暗示他或許是墨淵上神的轉世。他一麵覺得驚訝,一麵覺得荒唐。驚訝的是,天界的典籍上記載的是墨淵上神自鬼族之亂後攜徒歸隱,卻原來並沒有歸隱一說,這位驍勇的上神早已戰死沙場。荒唐的是,神仙神仙,既是沒將大名簽在幽冥司命簿子上的神仙,又哪來的投生轉世。

    其實也沒有多少人會認為他是墨淵的轉世,神仙轉世本就是個違背三界五行根本的事,但天宮裏不乏老神仙喜歡將他同墨淵比對。那時他年輕氣盛,除了學藝一途受了許多苦,一路上可謂順風順水,很受不住個別老神仙背地裏說他不如當年的墨淵。跟著慈航真人與元始天尊兩位師父修行時,便更加刻苦。

    近兩萬歲那一年,西天梵境佛祖辦法會,他跟著慈航真人同去。在靈山上,同佛祖座下的南無藥師琉璃光王佛和南無過去現在未來佛以道法論佛法,大辯三日,得兩位古佛盛讚,一時聲名大噪。

    天君很開心,誇讚道:“當年桑籍已算是很有悟性,卻也沒你做得好。今次定要好好獎一獎你,你想要什麽?”

    他心中並未覺得快慰,低頭道:“孫兒想見一見母妃。”

    天君臉色青了兩青,冷聲道:“慈母多敗兒,你要接我的衣缽,你母妃卻注定不能將你養得成器,隻能令你長成一副優柔寡斷的性子。我不讓你見她,是為你好。”

    他抬頭看了兩眼他的爺爺,低頭再道:“孫兒隻想見一見母妃。”

    天君怒道:“若要令我準你見她,你便在兩萬歲前修成上仙吧。”

    這已是刁難,四海八荒,從沒哪個神仙能在兩萬歲上修成上仙的,便是天界的尊神墨淵上神,當年也是兩萬五千歲才修得的上仙。墨淵之後又是多少萬年,才出了個桑籍,能在三萬歲上受劫飛升。

    那時的他,離整滿兩萬歲,不過須臾三四年。元始天尊曉得這樁事,隻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他父君來勸他道:“你母妃如今很好,你無須掛心,天君如此看重你,你便應事事順他的心,何苦違逆他,惹得他不高興。”

    聽了這番話,他略有動容,不能明白自己為何會攤上這樣一個懦弱的父君,但也並不覺得難過。天君自小對他的那一番教導安排,本就是要化去他的情根,叫他靈台清明,六根清淨,將來才好一掌乾坤,君臨四海八荒,做一個能忍受並享受高處不勝寒這滋味的天君。

    他想去見一見他的母妃,其實並不為年幼時他母妃對他的憐愛,那些事太遠,遠得他已記不清,連同他母妃的麵貌。那時他才九歲。他隻是想,他不是沒有母妃的人,那至少,他要記得自己的母妃長的是個什麽樣子。

    他的父君已不再令素錦日日陪著他。這麽兩萬年處下來,他隻當這位昭仁公主是他案頭的一張晾筆架子,並未將她當一回事。她還會不會繼續立在他案頭,於他而言,實在沒什麽分別。

    他自以為這兩萬年,素錦日日守著他也守得難受,熬到今日,大家終於都得解脫。出乎他意料的是,素錦卻仍日日守在他的案頭,他去元始天尊處時,便守在上清境的入口。他因忙著修行,要在兩萬歲前飛升上仙,也沒多在意這樁事。

    眼看著他兩萬歲生辰日近,天君本人幾乎已忘了同他的那個賭約。

    他生辰的前一日,素錦將九重天搜了個遍也沒找到他。卻忽聞第三十六天雷聲滾滾,閃電一把一把削下來,劃破雲層,直達下界的東荒,攜的是摧枯拉朽的勢,一摞一摞的山石樹木頃刻間化作灰燼。是個神仙都知道,這雷不是一般的雷,是神仙飛升才能經曆的天雷。

    淩霄殿上的天君一張臉瞬時雪白,這天雷,一旦降下來便逃不掉,經曆了便壽與天齊,經曆不了便就此絕命。

    天君白著一張臉攜眾仙一同站在南天門口。

    兩盞茶過後,他一身血汙,倒在一朵辨不出顏色的軟雲上頭,慢吞吞騰回來。

    他見著南天門上的天君,竟費力從雲頭上翻下來,踉踉蹌蹌拜倒在天君的跟前。他眼梢嘴角尚有細細血痕,麵容卻十分沉定,隻淡然恭順道:“天君答應孫兒,若是能在兩萬歲前飛升上仙,便允孫兒見一見母妃,今日孫兒已曆劫飛升,不知何時能與母妃相見?”

    天君神色複雜地看了他幾眼,終妥協道:“把這一身的傷將養好了再去吧,省得你母妃擔心。”

    兩萬歲便修成上仙實在曠古絕今,他這一舉在四海八荒立時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自此,再也沒哪個神仙拿他同墨淵比對了。隻他的師父元始天尊在玄都玉京中同來座下問道的靈寶天尊模糊讚過一回:“大抵長得那個模樣的,天生都帶了副十分的仙骨,當年的墨淵上神如是,夜華亦如是。”

    尋常人隻見著他年紀輕輕便飛升上仙的體麵,關懷他一身沉重傷勢的卻沒幾個。經了三道天雷的傷,自然比不得一般的傷。那日他能從雲頭上翻下來拜見天君,已是使了僅存的力。此後,隻能日日躺在靈越宮裏將養,便是用個膳行個路,也須得人來攙扶。

    雖同處了兩萬年,他卻一直沒怎麽放在心上的那位昭仁公主日日守在他的病榻前,端茶送藥,攙他行路,扶他用膳。他以為是天君下的令,令她來照看自己,也沒往旁的方麵想。這一照看,便是三四年。有一日,卻偶然聽到兩個嘴碎的宮娥議論,說這位昭仁公主思慕於他,他受的這一頓傷,累得昭仁公主背地裏落淚落了好幾場。

    他那時已長成個十分英俊的少年,修仙路上又立了許多無人能出其右的勳績,仙法卓然。雖然一張麵容不苟言笑了些,卻更襯得天界未來儲君的威儀。不隻那位昭仁公主,天族的許多少女都暗暗地思慕於他。

    他兩萬年來被天君逼著隻埋頭修行,從未有空閑能分一分心去想那風月之事,陡然聽說有人思慕他,心中驚了一驚,再聽說是那位昭仁公主思慕於他,又覺得荒唐。昭仁公主素錦,是老天君欽封的公主,這一代天君名義上的妹妹,他父君尚且要稱她一聲姑姑,他更是要稱她一聲姑奶奶。姑奶奶喜歡上孫子?縱然他們談不上什麽血緣關係,他也覺得不可理喻。

    他那樣冷淡的性子,從來就不自找麻煩。素錦藏在心中不說,他便當不知道。隻是後來素錦的殷勤服侍,能推他一概推了。女孩家的心思終歸敏銳些,他那樣三推四推之後,終有一日,素錦白著一張臉問他:“你都知道了?”

    他並不願她將這事抖出來同他談。那時他雖不諳風月,卻也曉得有些事情,隻適宜牢牢埋在土中,並不適宜大白天下。他隻沉默著搖頭,便要去拿茶喝。素錦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哆嗦著一雙手,道:“我知道你全曉得。你既然都曉得,為什麽要做出這副模樣?”他冷冷反問道:“你覺得,我該知道什麽?”素錦那一張雪白的臉微微地泛紅,手哆嗦得更厲害,半晌,才細聲道:“我……我……我喜歡你。”

    素錦表的這個白,自然沒能得到回應。他那句話將素錦傷得很深,他說:“可我一直隻將你看作我的姑奶奶,像尊敬我爺爺一般尊敬你。”

    素錦眼角微紅道:“你……你是嫌我比你大了兩萬歲?可……可你將來要娶的那位正妃,青丘之國的白淺上神,卻整整要比你大九萬歲。”

    他從小就是被當作下一代天君養著,修習課業雖辛苦,可除了天君、他的兩位師父和他的父君,從來沒人敢用這樣不敬的口吻同他說話。他略有些生氣,隻道:“有本事你便像白淺一樣,讓我非娶了你不可。”

    很多年後,他一直記著當年對素錦說的這句話,因為正是他當年隨口說的這一句話,令他在今後的人生中,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價。

    (下篇)

    又兩萬多年匆匆而過,他便要到五萬歲了。

    九重天上有千千萬萬條規矩。其中有一條,說的是生而非仙胎、卻有這個機緣位列仙籙的靈物們,因違了天地造化升仙,須得除七情、戒六欲,才能在天庭逍遙長久地做神仙。若是違了這一條,便要被打入輪回,永世不能再升仙上天。

    妖精凡人們修行本就不易,一旦得道升天皆是戰戰兢兢守著這個規矩,沒哪個敢把紅塵世情帶到三清幻境中來的,活得甚是一板一眼。其中活得最一板一眼的,成了這一派神仙的頭兒。這個頭兒在規矩上的眼光向來很高。但就連這個頭兒也承認,論起行事的方正端嚴、為人的持重冷漠,三十六天裏沒哪個比得過尚不滿五萬歲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他三叔連宋找他喝酒,時不時會開他兩句玩笑,有一回佐酒的段子是九重天底下月亮的盈虧,從月盈月虧辯到人生圓滿,連宋被他噎了一回,想搶些麵子回來,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這個人,自己的人生尚不圓滿,卻來與我說什麽是圓滿,紙上談兵談得過了些。”

    他轉著酒杯道:“我如何就不圓滿了?”

    連宋立時接過話頭,端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子,做滄桑狀道:“觀星台上夜觀星相,單憑一雙眼,便能識得月之盈虧。三清幻境外頭晃一晃,經曆了情滋味,才能識得人生之盈虧。”

    連宋這麽一說,他這麽一聽,聽完後隻淡淡一笑,並不當真。他從未覺得情這東西是個多麽大不了的東西。

    這趟酒飲過,七月底。天君令他下界降伏從大荒中長起來的一頭赤炎金猊獸。

    話說這金猊獸十年前從南荒遷到東荒中容國,凶猛好鬥,肆虐無忌,令中容國十年大旱,千裏焦土,舉國子民顛沛流離。中容國國君本是個難得的好脾氣,可第十個年頭上,這金猊獸看上了國君的妻子,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將王後擄回了洞中,染指了。難得好脾氣的中容國國君也怒了,這一怒便抹了脖子,一縷幽魂飄飄蕩蕩斂入幽冥司,將這頭金猊獸的惡行一層一層告了上去。

    赤炎金猊獸的名氣雖比不上饕餮、窮奇等一幹上古神獸,能耐卻絲毫不輸於他們。天君單令他一個人下界收伏這畜生,也存了打磨他這個繼承人的意思。

    他與赤炎金猊獸在中容國國境大戰七日,天地失色之際,雖將這凶獸斬於劍下,卻也因力竭被逼出了原身。他那原身本是威風凜凜的一條黑龍,他覺得招搖,便縮得隻同條小蛇一般大小,在旁邊的俊疾山上找了個不大起眼的山洞。俊疾山遍山頭的桃樹,正是收桃的季節,他在山洞裏頭冷眼打量一番,緩了緩,便一閉眼睡了。

    這一場覺睡得酣暢淋漓。不曉得睡了幾日,待他終於睜開眼,卻發現現今處的地兒,全不是那個濕漉漉的山洞了,倒像是凡人造的一間茅棚。這茅棚搖搖欲墜,配上一扇更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令人情不自禁地覺得,一推那木門便能將整間茅棚都放倒。

    屋外野風吹過,帶起幾片樹葉子的沙沙聲,小木門應聲而開。先是一雙鞋,再是一身素衣,然後,是一張女子的臉。

    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穩被狠狠動了動,他腦中恍惚了一下,麵前女子窈窕的身姿,同不曉得什麽時候埋在記憶中的一個模糊背影兩相重合,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四肢百骸化開,那滋味像是上輩子丟了什麽東西一直沒找著,曆經千萬年過後,終於叫他找著了。連宋大約會漫不經心地搖扇子:“這是動情了。”佛家大約會念聲阿彌陀佛:“這是妄念。”

    果必有因。他記不得的是,七萬年前墨淵以元神祭東皇鍾,他被一個嘶啞的聲音喚醒,那聲音無盡悲痛:“師父,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繚繞不去,縱然喚的不是他,他卻醒了。那聲音的主人正是他眼前的這個女子。

    前世的幻夢在他投生為天君長孫時他便一概不記得了,但那於紅蓮業火中刹那而生的劫緣,卻深深烙入了他來生的命格。當初他於紅蓮業火中醒來,在這世間第一眼見到的,不是上方的天亦不是下方的地,而是此時對他盈盈而笑的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她那時化了個男兒的模樣,她叫司音。

    他盤坐在床榻上,像被什麽刺中一般,本是古水無波的一雙眼,漸漸掀起黑色的風浪。

    那女子左右端詳了一會兒,“喲”了一聲,歡快道:“你醒啦。”又來摸他頭上的角,摸了一會兒,滿足道:“我認識的幾條蛇沒一條長得像你這麽俊的,你真是條不一般的蛇,頭上居然還長了角。你這個角摸起來滑溜滑溜的,嘿嘿,手感挺好。”

    他垂了垂眼眸,隻靜靜瞧著她。

    縱然他其實是條威風凜凜的黑龍,但這女子孤陋寡聞,大約沒見過龍,隻當他是條長得與眾不同的小蛇,於是,想將他馴養成一條家蛇。家蛇有許多好處,譬如,她會將他抱在懷中同他說話,她會用那雙柔柔的手捏了食材放到他嘴邊喂他,她會分給他一半的床鋪,夜裏讓他躺在她身旁入睡,還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他想,她大約從未養過蛇,不曉得蛇是不用睡在床榻上,也不用蓋被子的,當然,龍更不用。

    許多夜晚,他會在她入睡後化出人形來,將她摟入懷中,在第二日她醒來之前,再變回一條小黑龍。

    她不會染布,穿在身上的一概是素服。比天上那些女神仙穿的雲緞彩衣樸實得不曉得差了幾重山,他卻覺得這些素衣最好看。他給她起了個名,叫素素。素素,素素。

    轉眼便是九月,四海八荒桂花餘香,在嫋嫋桂香中,素素又撿回來一隻剛失了小崽子的母老鴰,成天忙著給這老鴰找肉吃,操在他身上的心便淡了許多。他雖表現得不動聲色,卻挺有危機感地意識到,在素素眼中,他這條小蛇,怕是同那隻母老鴰沒甚區別。他覺得這麽下去不妥,便尋著一天素素又帶著那老鴰出茅棚找肉去了,轉身化出人形,召來祥雲登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於情之一字最通透的,是他的三叔連宋。這一代的天君年輕時很是風流,但連宋的風流卻比其老子更甚,是遠古神族中排得上號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說:“凡界女子我沒沾過,但有句話說得好,鴇兒愛鈔姐兒愛俏,凡是妙齡的女子就沒哪個不愛俏郎君的,你到她跟前一站,對她笑一個,保準她骨頭就酥了。”

    他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花花公子又說:“自古美人愛英雄,要不你做個妖怪出來,放到那山上去嚇一嚇她,嚇得她魂不守舍時,你再持著青冥劍英姿颯爽地衝出去將那妖怪打死,如此你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無以為報,自然隻能以身相許。”

    他將茶杯放在桌上轉了一轉,輕飄飄地道:“哪日我清閑了,幫你做個妖怪去嚇嚇成玉,唔,一般的妖怪自然嚇不到她,須做個尤其厲害的,能打得過她的,將她打得氣息奄奄了你再去救她,她大約也會無以為報,對你以身相許。”

    花花公子幹笑了兩聲,搖著扇子無奈歎息:“美人計你瞧不上,英雄計你又心疼她,怕將她嚇著了。那不如反過來,使個苦肉計,你自己捅自己兩刀,躺到她家門口,她不能見著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家門口,自然要勉力將你救上一救。如此,你為了報答她,傷好後硬留下來與她為奴為仆纏著她,她能奈你何?”

    茶杯擱在桌上,“嗒”的一聲,他以為此計甚好。

    真用上苦肉計,也無須當真砍自己兩刀,神仙自有那障眼的法術。

    他同連宋這一頓茶喝完,立時撥下雲頭。此次下界,他做了個仙障,為避天上的耳目,將俊疾山層層罩了起來。落到素素的茅棚跟前時,他捏了個訣,比照著當年飛升上仙時身上受的傷,將自己弄得渾身血淋淋的。

    這個計策果然很成功,素素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一眼見著他,十分驚恐,立時將他拖進了茅棚中。素素止血的法子十分笨拙,他躺在床榻上側身瞧著她滿頭大汗搗鼓草藥的背影,覺得有點滿足。但她是被驚嚇得狠了,上藥的手抖啊抖啊的,一勺藥汁大半都要灑在地上,剩下的一半有小半灑在他袍子上,剩那麽幾滴,大約能有幸捂得他的傷口。他瞧著她蒼白的側臉、微微抿起的嘴唇,良心發現,胸膛裏軟了一軟,趁她轉身添草藥時,動了動指頭,令那做出來的傷口迅速自行愈合了。添完草藥的素素回頭見著他這好得飛快的一身傷口,驚得目瞪口呆。他覺得她這目瞪口呆的模樣挺可愛。

    素素不大放心他,留他在茅棚裏休養幾日,正中他的下懷。她不提醒他走,他便佯裝不知,傷好了也絕口沒提過離開的事。直到第十二天的上午。

    第十二天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之輩,養個把小動物倒不成什麽問題,但要養活他一個大活人著實有些困難,眼見著他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大約也是時候該離開這裏了。她一番話說得吞吞吐吐,顯然下這麽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來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來報答你的。”

    她連忙擺手道不用,他沒搭話,隻不緊不慢地將一碗勉強能入口的粥仔細全喝了,才瞧著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報答你,豈不是忘恩負義。不管你受還是不受,這個恩我是必須得報的。”

    她臉色青了一陣白了一陣。他托著腮幫瞧著她,覺得她這個死命糾結卻又顧麵子強撐著不發作的模樣實在可愛。他完全沒料到,接下來她會說出一句比她方才那模樣還要可愛一百倍的話來。她說的是:“你若非要報恩,不如以身相許。”

    他們對著東荒大澤拜了天地發了誓言。洞房花燭這一夜,他們纏綿後,他抱著熟睡的她,覺得很圓滿。

    但命這個東西真是玄得很。人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來定,神仙的命則由天數來定,都逃不過一個時來運轉,一個時變運去。他是上天選定的天君儲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段禍事,天君紅口白牙許了青丘白家一個約,四海八荒都曉得他將來勢必要娶青丘的白淺上仙。他從前覺得人生不過爾爾,無論是娶青丘的白淺還是娶白丘的青淺,全都沒差別,不過臥榻之側多一個人安睡罷了。但如今,他有了愛著的女子,從前的一切,便須得從頭來計較。

    桑籍的前車之鑒血淋淋地鋪在前頭,且他還坐了個甩也甩不掉的儲君之位,隻等五萬歲一到,便要被封為太子,他同她的這樁事,便更加難辦。他周密考量了幾日,種種法子皆比對了一番,選了個最凶險的,卻也一勞永逸的。可巧南海鮫人族近日正有些不尋常的動向,也算為他徹底脫開天宮這張網釀了個機緣。但這件事他獨自來做難免令人生疑,要叫個在天君麵前說得上話的人幫著遮掩遮掩。他七七八八挑揀一番,選了倒黴的連宋來當此大任。

    連宋搖著扇子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遺憾道:“依著這個態勢,南海那一仗必不可免了。屆時我自然能在父君麵前幫你作作證,證實你確然灰飛煙滅渣子都不剩了。不過,就為著那麽一個凡人,你真要將唾手可得的天君之位棄了?唔,他們凡界稱這個叫什麽來著,哦,不愛江山愛美人,非是明君所為。”

    他隻轉著茶杯似笑非笑:“我對這三千大千世界沒抱一絲一毫眾生大愛,勉強坐上那位子也成不了什麽明君,倒不如及早將位子空出來,讓給有德之人。桑籍當年被流放,第三年便得了我。我這一灰飛煙滅,說不定,不用三年,天君便能再尋著一個更好的繼承人。”

    連宋彎起眼睛笑了笑,隻道了一個字:“難。”

    不久,素素便懷了孕。他雖高興得不知怎麽才好,但多年修出的沉穩性格使然,瞧著比一般初為人父的要鎮定許多。懷孕後的素素在吃之一字上更加挑剔,那段時日,他的廚藝被磨煉得大有長進。

    所有的一切都按著他的計算在一步一步平穩發展。兩月後,鮫人族終於發動叛亂。連宋執著白子笑道:“按理說,鮫人族那位首領不是這麽毛躁的性子,以他那周密的個性,至少還得延遲一個月,莫不是,你從中動了什麽手腳吧。”

    他略掃一掃棋盤,淡淡道:“他們早一日將此事攤到明麵上來,屆時天君令我下去調停這樁事,我也多些勝算。”

    連宋將白子落下,哈哈一笑:“你莫用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唬弄我,主要是你那娘子懷了身孕,你等不及了吧?”

    他食指中指間攜的黑子嚓一聲落到棋盤上,大片白子立時陷入黑子合圍之中,他抬頭輕飄飄地一笑,道:“不過一箭雙雕罷了。”

    天君果然下令,讓他下南海收伏鮫人族,一向在天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宋亦請戰,天君準了。他怕素素擔心,隻同她道,要去個很遠的地方辦件很重要的事,怕她寂寞,從袖中取了麵銅鏡給她,答應她不忙時便與她說說話。

    為了瞞過天君,在南海的戰場上,他生生承接住了鮫人族頭領拚盡全力砍過來的一刀,鮫人族在巫廟中供奉了千萬年的斬魄神刀從他胸膛直劃到腰腹,砍出極狹長的一道刀痕。他撞到刀口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深淺正合適,再深一分便指不定真散成飛灰了,淺一分又顯不出傷勢的要命。

    他出事後,連宋即刻接了他的位。哀兵必勝,太子這一趟被鮫人族的頭兒砍得生死未卜,令下頭的將士們異常悲憤,僅三天便將南海翻了個底朝天,鮫人一族全被誅殺。

    如此,隻待連宋回天宮添油加醋地同天君報個喪,說他已命喪南海灰飛煙滅,這一切便功德圓滿了。隻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素素竟闖出了他設在俊疾山上的仙障,一眼被天宮發現。他這場戲再沒法做下去,被抬著回天宮那日,久旱的南海下了第一場雨。

    他活到這麽大,從不曉得後悔是個什麽東西。如今,他昏沉沉地躺在紫宸殿的床榻之上,卻十分後悔未將俊疾山上的仙障再加得厚實些。他以為那時在南海傷得太重,連累下在俊疾山上的那道仙障缺了口,才叫素素闖了出去。他不曉得,即便將那仙障下得十道城牆厚,他那娘子依然闖得出去。

    天君到洗梧宮探望於他,先問過他的傷勢,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前幾日我偶爾瞧得下界一個凡人,腹中竟有你的骨血,這是怎麽回事?”

    他躺在床榻上應了一聲,淡淡道:“孫兒降伏赤炎金猊獸時,受了些小傷,蒙那凡世女子搭救。她腹中的胎兒,算是孫兒報的恩。”

    天君點了點頭,道:“既是報恩,倒也沒什麽,你未來要接我的衣缽,太重情卻不是個好事,你隻須記著這一點,我便也沒什麽好操心。她既懷了你的孩子,便將她接到天上來吧。”

    他瞟了一眼床帳上盛開的大朵芙蕖,仍是淡淡地:“將一個凡人帶到天上,終不成體統,她本就身在凡世,何必帶到天上來費事。”

    他這個神色很中天君的意,天君欣慰一笑,半晌,卻還是道:“天家的孩子理當生在天上,流落到野地裏便更不是個體統,你身上的傷將養得差不多了,便將她接上來吧。”

    他口中的體統自然比不上天君提的這個體統。他其實曉得這與體統不體統的沒甚幹係,大抵是天君不信他那一番說辭。桑籍當年將少辛帶回天上,若不是桑籍運氣好,少辛最後會落得個什麽下場他最明白不過,可如今他卻不得不重蹈桑籍的覆轍,將她帶進天宮。

    他那時便曉得,他與她再無可能。此後在這偌大的天宮中,他與她隻能做陌路。他不能將她扯進這趟渾水,不能令她受半點傷害。他甚至有些慶幸,幸好她尚未愛上他,在這段感情中,幸好隻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能在俊疾山上得著那五月的時光,即便將來她將他忘得幹幹淨淨,他也沒什麽遺憾了。三年,隻要能保她平安度過這三年,待她產下孩子,天君沒什麽理由好繼續將她留在天宮,屆時,他便讓她喝下幽冥司的忘川水,將她送回俊疾山。她會活得開懷逍遙,在俊疾山上自在終老,而他隻要能時不時地透過水鏡看看她,便心滿意足了。

    他將素素帶回天上,將她安頓在一攬芳華,著了他寢殿中剛從下界一座仙山提上來的一個最老實憨厚的小仙娥去服侍她。轉眼兩年過,這兩年,外頭有眼色的都看出來他對這帶上天的凡人並不大在意,天君也看出來了。但其實有時候,他同她兩人獨處時,也會時不時控製不住對她的溫柔。好在那些失了分寸的舉動,隻他和她曉得罷了。

    所幸,這兩年裏頭,沒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煩。她雖然身處在這天宮中,好歹出淤泥而不染地沒同九重天沾上半點幹係。

    但這兩年的七百多個夜裏,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第三年開春,北荒形勢不大妙,天君令他前去駐守,時時關注北荒的動向。他帶著手下幾個魁星,一路趕赴北荒。卻未料到這不過是天君一個計策,隻為了將他支開罷了。

    天君在他身上下了五萬年的心血,絕不容許半點意外發生。

    他走後的第二日,天君新納不久的妃子,原昭仁公主素錦在他的書房中自導自演了一場大戲。她對著他書案上的一張晾筆架子演得惟妙惟肖:“你娶一個凡人,不過是報複我背叛你嫁給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麽辦法,我有什麽辦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誰能抵擋得了天君的恩寵?嗬,告訴我,夜華,你愛的仍然是我,對不對,你叫她素素,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我的名字裏嵌了個素字,對不對?”

    他其實從不曉得昭仁公主素錦的“錦”是哪個錦,“素”又是哪個素。他記得九重天上一品到九品的每個男神仙的仙階和名字,隻因批閱文書時須常用到。這昭仁公主的名字寫出來該是哪兩個字,他卻著實沒那個閑工夫去查證。

    縱然這番話若是被他聽到,不過嗤一聲無稽之談,或是關照一句“你撞邪了?”可聽到這番話的,卻不是他,而是素素。

    他自然不曉得,素素已聽了許多專編給她一個人曉得的閑話。

    半年後,他重回天宮,尚未踏進洗梧宮,便見服侍素素的小仙娥奈奈一路急匆匆小跑過來,見著他聲帶哭腔道,素素在誅仙台與素錦娘娘起了爭執。

    誅仙台這地方於神仙而言自來是個不祥地,等閑的神仙站上去半點法力也使不出,素素大約不會落下風,他心中微寬了寬。可待他皺眉趕過去時,雖沒見著素錦加害素素,卻正見著素素一手將素錦推下了誅仙台。素錦那身花裏胡哨的宮裝搭著圍欄一晃,他一顆心驟然提緊,倘若那昭仁公主出了事……

    他翻下誅仙台將素錦救上來時,已察覺她的眼睛被台下戾氣所傷。那一刹那,他腦子裏一閃而過的竟是五萬年前桑籍的那樁事。他記得,桑籍所愛的那條小巴蛇不過因了在天宮的兩三分驕縱,便被天君一道令旨關進了鎖妖塔。素錦似乎說了些什麽,他全沒在意。三年前那一回他舍身撞上鮫人族的斬魄神刀時,心中也沒沉得這樣厲害。素素撲過來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推她,夜華,你信我,你信我……”

    她不停地申辯,模樣可憐,他看得心中一痛,可頭兩年她實在被保護得太好,不曉得現下這個情狀,她這樣的做派更易落人口實。素錦捂著眼睛低低呻吟了兩聲。守在遠處的幾個小仙娥已提著裙子小跑過來。

    多年對陣練就的臨危不亂令他在片刻間恢複理智,心中已有了個將這樁事囫圇圓滿的算盤。可這樁事本就是天君的算計,爭的便是誰的動作更快,時間更充裕。他被支在北荒半年多,又如何能在此事上贏過天君。那算盤尚未開撥,便被天君座下的幾個仙伯截住了。

    書房中,天君正邀了幾個天族旁支的頭兒議事。這幾個頭兒哀憐昭仁公主的身世,一向照顧素錦。見著素錦這等模樣,全都怒火中燒。

    天君一派端嚴坐在禦座上,喝了口茶,淡淡道:“素錦她是忠烈之後,合族老小皆為天地正道拋了頭顱灑了熱血,我天族本應善待她,此番卻讓她被一介凡人傷得這樣,此事不給個合宜的說法,未免令諸位卿家心寒。”

    他不願將她扯進九重天上這趟渾水,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可,終究是躲不過。

    素錦應景地抽泣了兩聲,幾個垂首立在一旁的頭兒敢怒不敢言,天君仍端嚴地瞧著他。他一身帝王術五成皆是從禦座上這老頭兒處悟得,合著桑籍的事略略一想,約莫也揣測得出他在想什麽。

    素素有否將素錦推下誅仙台已無甚緊要。天君擺出的這出戲臨近收官,他坐等自己這不長進的孫子不顧一切為那凡人開脫,激怒書房中立著的幾個他特地挑選出的莽撞臣子,好借著下方幾位臣子的口,將那凡人判個灰飛煙滅。他坐在這高高的天君之位上,最曉得怎麽對他的繼承人才是好,怎麽對他的繼承人又是不好。

    房中靜默片刻,素錦低低的抽噎聲在半空中一撥兒一撥兒打轉。

    他雙手握得泛白,卻隻恭順道:“天君說得很是。方才孫兒也沒瞧得真切,隻聽天妃說素素這麽做是無心之過。縱然是無心之過,卻也令天妃的一雙眼受傷頗重。這雙眼,素素自然是要賠上的。身為凡人卻將一位天妃推下了誅仙台,雖天妃曉得她是無意,但素素如此確然罪無可恕,不曉得判素素受三年的雷刑,可否令天妃同眾卿家滿意?”

    天君等了半日,卻沒料到他說出這麽一番識大體的話,眾臣子無可挑剔,隻得連呼太子聖德,無半點偏袒徇私,他們做臣子的十分滿意。

    天君冷著一張臉無奈點頭,準了。

    他再上前一步,繼續恭順道:“素素她曾有恩於孫兒,天君教導孫兒,得恩不報,枉為君子。當初既是孫兒將她帶上天宮,如今她出了這樁事,自然當由孫兒負起這個責任,她腹中還有孫兒的骨血,於情於理,孫兒都須得再求一求天君,讓孫兒代她受了這三年的雷刑。”

    他一套話說得句句是理,天君臉上沒什麽大動靜,待他話畢,隻低頭喝了口茶,複抬頭時麵上一派祥和,再準了。

    他親眼見著素素那一推將素錦推下了誅仙台,賠眼是順天君的半口氣,順素錦的半口氣,順那幾個頭兒的半口氣,但最緊要的,卻是將欠素錦的一分不少全還給她。神仙同凡人扯上幹係,這本已是亂了天數,便最忌諱糾纏不清。老天自會將這些糾纏理順扯清,譬如素素欠素錦的,今日不還,老天總有一日會排一個命格在她頭上,令她連本帶利還個徹底。

    他最不願她受到傷害。可他不曉得,縱然他有滔天的本事,也無法保她一個周全。因這個劫難乃是她的命中注定。

    素素被剜眼後,他亦即刻前往第三十三天的神霄玉府領那雷霆萬鈞之刑。雷部主神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剛嚴正直,絲毫沒因他是太子便有所放水。那萬鈞的雷霆雖傷不了人命,但每一道落到身上,卻痛苦得如元神被瞬間撕裂,是個安全又折磨人的刑罰。他每日都須得承四十九道雷霆加身。便是素素分娩那日,也不例外。身上的傷痕一道疊一道,十分猙獰。他怕素素發現,惹她擔心,便再不敢到一攬芳華陪她過夜。

    待素素生產後便送她回俊疾山已是遙不可及的幻夢,既然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傷害,他想,他便要一生將她拴在身旁。他那時並不曉得,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他深愛的那個人,那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她得到幸福。因他不過是她飛升的情劫。他注定是她飛升的情劫。不是他,也會是別人。他不曉得命運的殘酷。

    素素跳下誅仙台,他亦決絕地跳了下去。誅仙台不過誅神仙的修行,若是尋常,本要不了他的命,可他剛受了雷霆加身,沒半分力氣,這麽一跳,擺明是尋死。天君本以為逼死那女子後不過令他這孫子消沉幾天,從此他仍是九重天上最完美的天君儲君。他沒料到他孫子將那女子看得這樣重。從淩霄殿一路趕到誅仙台將他救上來時,他已近油盡燈枯。那一瞬間,高高在上的天君刹那蒼老了許多。

    他那一睡便是六十多年。醒來後萬念俱灰,不曉得為什麽自己要醒來。他的母妃樂胥瞧著不忍心,從藥君處拿了顆忘情丹放到他跟前,他卻隻是淡淡一瞥。雖則情傷的痛苦像鈍刀子割肉一般時時淩遲著他,但他覺得,素素是他五萬年來生活中唯一的色彩,若連這唯一的色彩也抹去了,他便再不是他了。雖然痛苦,但他不願忘記她。

    他對素素的執著便也是素錦對他的執著。可素錦對他的執著卻害死了素素,他是真的想殺了她。洗梧宮跟前青冥劍當胸刺過,穿著大紅嫁衣的素錦不可置信地低喃道:“為什麽?”他覺得無趣,隻反手將劍抽離,冷冷瞟了她一眼,轉身踏入宮門,一揚手,緊閉了洗梧宮的大門。

    但素錦實在太好強,她從小雖是個孤兒,七萬年來卻一直順風順水,隻有他,一回又一回地令她栽跟頭。她當著八荒眾神將本族聖物結魄燈呈給了天君,三月後,成功住進了洗梧宮。

    一轉眼三百年匆匆而過。

    所幸,老天爺並不如想象中那般缺德。劫緣劫緣,他同她的那一趟劫熬過了,便該是緣了。

    三百年後,在折顏的桃花林中,他遇到一位女子。第二日東海水君的水晶宮中,那女子矮身坐在一張石凳上教訓他二叔的夫人,右手握著一枚扇子,左手拇指與食指成圈,餘下三根手指在石桌上輕輕敲擊。那正是素素無意識常做的動作。那訓人的口吻,亦極似素素。

    他腦中轟的一聲。從珊瑚樹的陰影中走出來,唇邊攜了絲三百年來皆未有過的笑意:“夜華不識,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淺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