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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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晉地而入京師,過井陘是其中一條道,沿途茶寮繁多,專供過路商旅飲水、喂馬。

    這日清晨,葉片上的露珠兒都還沒散,就有一隊車馬“得律律”地靠近三寶家的茶寮。

    三寶趕緊迎了上去,幫客人牽了馬,殷勤地拂拭了長條凳上的灰塵,抱了一摞經年久用而致缺口很多的粗盞出來,倒上熱騰騰黃澄澄的茶湯。

    “幹什麽呢,注意著點兒。”身材魁梧的客人不耐地喝斥三寶,三寶低頭一看才發現是茶湯都溢出來了,趕緊低頭道歉,一邊又麻利地擦著桌子。

    那讓三寶看癡了連茶水溢出都沒注意的那女子,柳眉一豎、杏眼一瞪,衝著他道:“把這壺裝滿水,要滾燙的。”

    “好嘞。”三寶咧著大大的嘴巴從榆錢兒手裏接過寶相花蓋的黃銅細頸大肚壺,入手掂了掂就知道是雙層的,這樣的壺做起來極為費事兒,一般小戶人家哪裏用得起。

    常年在這茶寮給過往商旅倒茶裝水,三寶見識過不少精致的壺,這一把絕對是家中頂富的人家才用的。

    片刻後,三寶就將裝滿了滾燙的水的銅壺遞回給榆錢兒,“小姐,您可拿好了,可夠沉的。”

    “叫誰小姐呢?”榆錢兒橫了三寶一眼,“擱桌子上。”

    三寶渾身一酥,險些抱不穩銅壺,趕緊地將它放到了桌子上,隻見榆錢兒拿出手絹來仔仔細細地將銅壺外麵擦了一遍,這才抱著重新上了中間的一輛馬車。

    這樣明顯嫌棄的動作,絲毫沒在三寶心裏引起什麽漣漪,此等嫌棄他早已不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他依然還在傻傻的笑。長這麽大,頭一回見著這樣標誌的小娘子,三寶如何能不癡,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居然敢用這樣標致的丫頭,未來的姑爺可就有福氣了,三寶猥瑣地想著。

    “回神了,小傻子。”

    三寶被人驚醒,剛回頭就接到拋過來的一串銅錢,數清楚之後再看那行人時,上馬的上馬,趕車的趕車,已經準備出發了。

    出手可真夠大方的,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大戶。三寶雖然從沒出過門,但經營這迎來送往的生意見過的人可不少,這一隊車馬的護院身形魁梧彪悍,行事極有分寸,等閑富戶都養不出這樣的家丁護院,因而三寶認定了這一準是西邊兒來的官宦人家。

    榆錢兒將銅壺抱上馬車放下,抬手捶了捶自己的手臂,這幾日的馬車坐下來,她的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再看她家姑娘,依然仿佛還在家中花園裏似的,儀態嫻雅地靠坐在引枕上——發呆。

    連發呆都要維持絕美的姿態,這讓榆錢兒不得不歎息,“姑娘,反正也沒人看見,你就躺著歪一會兒吧。”

    紀澄沒理會榆錢兒的話,“熱水打回來了,兌水給我洗臉吧。”

    榆錢兒和柳葉兒伺候了紀澄洗臉梳頭,紀澄還用了點兒桃花胭脂遮掩連夜趕路導致的蒼白膚色。

    榆錢兒雖說打十歲起就開始伺候自家姑娘,但至今也還是沒能理解她家姑娘這處處不忘端著的習慣。這一整日連馬車都幾乎不怎麽下,塗脂抹粉的有個啥意思,給誰看呐?

    榆錢兒自然不了解她家姑娘的難處,紀澄也沒指望她能理解。這人最忌諱的就是人前人後兩個模樣,一個疏忽就能叫人看清底細來。她若是那簪纓世家出來的姑娘,哪怕鬆散些倒也無妨,可她並不是,哪怕家中有金山銀山,良田萬畝,可一旦叫人看到她鬆散的一麵,就會拿她的教養和品行說話,那她這輩子就休想嫁入舊姓世家了。

    柳葉兒比榆錢兒大兩歲,更能體貼自家姑娘的心事一些,她見紀澄眉間一縷憂慮,便安慰道:“姑娘一定能心想事成,姑太太的容貌還不如姑娘呢。”

    紀澄側頭看了看柳葉兒,到底是見識淺了些,她那姑母的“奇遇記”可不僅僅是因為容貌,還得碰對了人。

    這女人呐,才貌、運氣缺一不可,千百年來她姑姑那樣的佳話也沒幾樁。“你當世人誰都有姑母那樣的福氣啊?”

    紀澄姑母的事情的確可以堪稱傳奇了。在她姑母那一輩兒時,紀家還不過隻是普通晉商,花朝節的時候紀澄的姑母扮作花神遊街,得齊國公府的三爺一見鍾情,非卿不娶。

    以紀蘭的家世頂多隻能入齊國公府為妾,可紀蘭打死不願,那位沈三爺竟然也願意在爹娘麵前絕食相逼,最後終於迎得紀蘭為妻,成就了一段佳話,叫無數出身低微的女子羨豔不已。

    柳葉兒聽了默不著聲,榆錢兒快嘴地道:“不管誰娶了姑娘,都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而她家姑娘根本就是個金子做的人,“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有人不愛錢的。”

    “榆錢兒!”柳葉兒出聲喝止,這丫頭也太沒心眼兒,這豈不是在說自家姑娘隻有錢麽?

    紀澄擺了擺手,她自然不會為榆錢兒的直言快語生氣,“你這是沒見識,這世上偏就有人嫌錢銅臭的。”

    榆錢兒不說話了,她家姑娘說有人嫌錢銅臭,那肯定就是有人嫌錢銅臭。

    車輪轔轔,緩緩駛入了京都的銅雀街,這條街上三戶朱門就占了大半條街去,而且三家的主人還都是同一個姓——沈。

    齊國公沈家這一脈共有三房,雖然沈家老夫人還健在,但三房卻已經分了家。沈家大老爺沈卓尚的是公主,繼承了齊國公的爵位,二老爺沈秀因為當年救駕有功封了忠毅伯,先皇特地在齊國公府的旁邊賜了一棟宅子給他,如此一來忠毅伯既可以單獨開府,又可以在沈老夫人跟前承孝。

    沈老夫人也是開通之輩,幹脆趁著這件事分了家,老大老二都有爵位,也不好束在一個屋簷下,那樣反而易生齟齬。

    至於最不成器的三老爺——沈英,如今也在兵部謀了個郎中的職位,宅子則是沈老夫人用私房錢給他置辦的,也在銅雀街上,隻是門是朝著側麵胡同開的,不能同兩個哥哥比肩。

    紀家的馬車轉入鐵帽胡同,從角門進了沈三爺的宅子,立即有小廝迎了上來牽馬,“表少爺,老爺在衙門還沒回府,夫人讓你和表小姐先去內院相見。”

    紀淵點了點頭,下了馬,紀澄依舊坐在馬車上,直到到了垂花門這才由丫頭、婆子伺候著下了馬車,進入二門。

    來迎接紀澄的婆子有些麵生,並不是前幾年她來時紀蘭身邊的管事媽媽申萬利家的,眼前這婆子自稱姓崔。

    柳葉兒上前親熱地叫了聲崔媽媽,又袖了個荷包給她,“媽媽瞧著有些眼生,是這兩年裏頭才到姑太太身邊伺候的吧?”

    崔媽媽掂量了一下那荷包的分量,笑眯眯地道:“老奴哪有那個福氣,就是在前頭替夫人管管茶水房的事兒。”

    旁邊的榆錢兒聽了臉色險些沒繃住,倒是紀澄的臉上依然帶著和煦的微笑。

    管茶水房的婆子,也就是家裏平時有生客來時負責招待的,略微親近一點兒的女眷過來串門,隻要紀蘭是個心裏有成算的,就該派自己身邊的婆子去迎。她做了沈三夫人十幾年了,沒可能連這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

    紀澄心裏一清二楚,她姑母這是變著方兒地給她下馬威呢,這不就是個嫌錢銅臭的麽?

    隻是紀家有求於她姑母,紀澄若想留在京城,進入京城閨秀的圈子,還得全靠紀蘭引薦,所以即使難堪,她也隻能生受著。而紀蘭大約也是拿捏準了她這一點。

    紀澄跟著大哥紀淵走進沈府正房所在的院子,三年多前她跟著她爹來過一次,小住了兩天,如今看著這院子比以前似乎更樸素了,若非紀澄心裏一清二楚紀家每年要給她姑母多少銀子,她恐怕都要以為沈家三房的日子快過不下去了。

    紀蘭坐在正堂見了紀淵和紀澄兩個侄兒侄女,這兩人跨進門時,連門好似都亮堂了不少,讓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紀淵領著紀澄朝紀蘭行了禮,“姑母。”

    紀蘭微笑著道:“你就是淵哥兒吧?這麽多年不見,姑姑差點兒都認不出來你來了。”

    紀淵性子沉毅,聞言隻是笑笑。

    “你爹爹的來信上已經說了你的事兒,書院的事情我也讓你三姑夫打聽去了,應該沒有問題,你且安心住下吧。”紀蘭頗為滿意地看著如芝蘭玉樹一般的紀淵。

    “多謝姑母,表弟表妹們不在麽?”紀淵問道。紀蘭的兩個兒子,如今一個十六,一個八歲,大的沈徑已經入了東山書院,紀淵和沈徑神交已久,十分想彼此親近親近,切磋一下文藝。

    “這幾日客人多,他們都去老太太那邊兒伺候去了。”紀蘭笑道。

    紀淵點了點頭。

    紀蘭這才轉眼看向紀澄,紀家沒有難看的人,可眼前這人卻將紀家人的美貌發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說她鍾天地之靈秀都不差,若是家世好點兒,恐怕宮中聖人都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