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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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行簡回到家中, 卻看到門口停著一輛華頂馬車。一入門就有幾個小黃門分列兩側,齊齊向他行禮。堂屋裏麵,站著一個穿著玄袍, 頭戴垂腳襆頭的人, 正與南伯說話。
南伯看到顧行簡, 連忙叫道:“老爺!”
屋內之人立刻迎出來, 拜道:“相爺可算是回來了,要我好等。”
此人是入內內侍省的高階宦官, 都知董昌。他在皇帝還是康王的時候就隨侍左右, 當年朝廷內亂,是他擋在皇帝的麵前以命相護,等到英國公來救駕。故而皇帝十分寵信他, 他在內宮中也可算是權勢通天,除了皇帝,皇室諸人都尊稱一聲“阿翁”。
都知親來寒舍, 不知……”顧行簡回禮,又咳嗽了兩聲。
董昌趕緊關切地問道:“相爺這病可是還沒好全?眼下官家急宣您進宮呢,趕緊換上官服跟我走吧。”
我已無官在身。”顧行簡無奈道。
董昌執了他的手腕, 靠近他壓低聲音道:“您這不是說笑麽?明眼人都知道官家讓您暫時停官,就是為了堵住言官之口。這朝中上下,都裏都外, 哪個不當您是相爺?再說了, 停官不是罷官, 一應品階都在呢。別置氣了。”
若隻是普通的小黃門, 顧行簡尚且能躲得過去,但是董昌親自來,卻是一定要把他押進宮去的,這如何都躲不過去。
顧行簡歎了口氣:“都知等等,我這就去換衣服。”
董昌笑道:“好嘞。”
南伯去捧了顧行簡的官服來,官服為綾所製,圓領寬袖,袍長及足。一品服紫,束玉帶,掛金魚袋,戴直腳硬襆頭,著烏皮靴。
等顧行簡換好官服,整個人麵貌一新,有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他對南伯吩咐道:“等崇明回來,讓他去買些薑桂附子,送到對麵街的院子去。”
南伯應是,送顧行簡和董昌出門,看到那輛華頂馬車駛出巷子,心想相爺這是馬上要官複原職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又往對麵街看了一眼,莫非是前幾日剛剛打掃的那處院子,有人住了?
沿著禦街走到底,便到了朝天門。過了朝天門是內城,諸部司的衙署都分布在內城各處。
正對朝天門的是皇宮的北大門和寧門,通向皇宮的後苑,前朝在南邊。所以朝參之時,官員都需繞道半個皇宮,由南而入。
此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董昌詢問外麵的小黃門何事,小黃門回稟道:“前頭好像是貴妃娘娘的鳳駕,正在入宮門。為避免衝撞,故而停了一下。”
董昌“哦”了一聲,喟歎道:“一年前小皇子夭折了以後,貴妃娘娘便鬱鬱寡歡。官家特準她出入宮門,到民間去散心。今日是崔府君誕辰,想必是湊熱鬧去了。”
顧行簡垂視自己的手背,沒有說話。
董昌隻是下意識說了一嘴,倒是忘了個傳聞。說這位貴妃娘娘在進宮以前,苦戀顧行簡多年未果。眼下,他看到顧行簡無動於衷的模樣,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沒有再繼續說。不久,馬車又重新駛動。
皇宮南門叫麗正門。門為朱紅色,綴以金釘,屋頂為銅瓦,鐫刻龍鳳天馬圖案,遠望金光閃耀。大門之前是左右列闕,門上是重簷廡殿頂式的城樓,樓內置鍾鼓。凡皇帝出入,必鳴鍾擊鼓。
皇城建在地勢起伏多變的山坡中,無法遵循自古左右對稱的格局,隻能因地製宜。又因種種原因,皇宮規模遠小於當年京城的皇宮,但山水之間,建築形式豐富多變,高低錯落,與自然融為一體,獨具江南園林的風韻。
顧行簡下了馬車,就看到大紅梐枑旁邊站著一個著紫色官服,束金帶的中年男子。
男子中正臉,相貌十分寬和,笑盈盈地走過來拜道:“相爺,下官可恭候多時了。就知道您早晚是要回來的。”
顧行簡瞥了他一眼:“我離宮之時,不見給事中大人來送,回宮倒是看見你了。”
張詠尷尬地笑了聲:“相爺這話就見外了。都知道您隻是暫時離宮,特意來送,這不就顯得悲切了麽。”
顧行簡目視前方,表情冷淡。
官家還在垂拱殿等二位大人,這就跟我來吧。”董昌抬手道。
麗正門之後是南宮門,正麵是大慶殿。大慶殿是舉行大典,大朝會和接受朝賀之所。垂拱殿在路的西側,以牆相隔,是皇帝處理日常政務和召見大臣的地方。
皇城司的親從官立在殿外,身量高大,麵貌威嚴。
垂拱殿內設禦座屏風,地上鋪著織花地毯,進門就是一座齊人高的金鼎香爐,殿中垂掛香球帷幄。
高宗坐在禦座上,穿著常服,麵容瘦削。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半生跌宕起伏,守著風雨飄搖的皇室終於在東南穩定了下來。他雖時常北望中原,遙想當年京城的繁華。可二十年前被金兵追著南逃,幾乎被嚇破了膽,談金則色變。
他原本正出神,身邊的內侍稟了一聲,看到董昌將顧行簡和張詠帶進來,立刻正襟危坐。
二人行禮,高宗說:“兩位愛卿免禮,近前來。”
顧行簡又低頭咳嗽了兩聲,高宗親切地問道:“顧愛卿的病可是還未好?朕再宣翰林醫官給你看看。”
臣不敢。隻是小病,皇上不必掛心。”
高宗觀他神色憔悴,不忍他操勞,可又不得不說:“朕今日收到捷報,英國公首戰告捷。”他歎了口氣,並未龍顏大悅。
張詠腹誹,曆朝曆代打了勝仗上下都萬分高興,更別說這些年除了黃天蕩之戰那次,幾乎是被金兵打得毫無反擊之力。英國公這回揚了國威,皇上怎麽反而憂思重重呢?
顧行簡道:“皇上,雖戰事耗損極大,但不殺金國的銳氣,讓他們主動提出議和,便不能停止北進。”
張詠偷偷瞄了顧行簡一眼,難怪都說滿朝文武裏頭,隻有顧相對皇上了如指掌。真是看個表情就能知道皇上在想什麽,他甘拜下風。
高宗又說道:“顧愛卿,朕這幾日思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與誰商議金國之事。你是朕的左膀右臂,雖知道你要養病,但還是以國事為重,特命你回來複相位,主持大局。剛好張愛卿在這裏,朕命中書舍人起草的詔書,莫愛卿已經署名,交到門下省審核了。”
皇帝說得一本正經,將顧行簡離朝這幾日說成是回家養病,半句不提言官彈劾。張詠抽了抽嘴角,應道:“臣領旨。”
門下省的給事中對皇帝的詔令有封駁之權,若政令不當,對除授官職有異議,可以將詔書直接駁回去,不予通過。但張詠現在巴不得顧行簡趕緊回來。中書已經亂作一團,莫懷琮顯然是小看了宰相之位,疲於應付。
從垂拱殿出來,太陽已經西斜。張詠向顧行簡道賀:“恭喜相爺官複原職,明日我就將詔書發往三省六部。我那兒剛得了好茶,相爺何時賞臉來品一品?”
改日吧,我今日還有事。”顧行簡淡淡地說道。
***
夏初嵐飽飽地睡了一覺,感覺好多了,隻是腦袋還有些昏沉沉的。她慢慢睜開眼睛,思安喜道:“姑娘醒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撐著身子坐起來,四處看了看:“這是哪裏?”
這是顧五先生為我們找的住處。”思安從桌邊端了湯藥過來,“六平剛熱的,姑娘快喝了吧。”
夏初嵐依言喝藥,張嘴時,覺得兩頰有些微的刺疼,猜想可能是白日曬傷了。
我當時在馬車上睡著了,你們都沒叫醒我,我又是如何進來的?”夏初嵐隨口問道。
思安一聽,連忙跪在床邊,直接把顧行簡抱她進來的事情說了,然後道:“奴婢自作主張,實在是當下隻有先生能幫忙。”
夏衍還是孩子,思安沒有力氣,六平是下人,的確隻有顧五比較合適。何況當時他們都看到他抱她上馬車,一次與兩次,也沒什麽區別。隻不過,他幾時變得這麽好說話了?
那個人……有時候覺得很遙遠,有時候又覺得不過在咫尺之間。
起來吧,我不怪你。”夏初嵐道。思安的那點小心思,不過是想撮合她跟顧五罷了。倒是這趟來都城,顧五怎麽忽然轉變了態度?
思安卻不起來,吞吞吐吐道:“奴婢還有件事……瞞了姑娘。那張花箋,奴婢塞在了還給先生的衣衫裏……他應當是看見了。”
夏初嵐一愣,隨即挑了挑眉,這丫頭近來是越發會自作主張了。
罰月錢三個月。”
姑娘……”思安握著夏初嵐的手,拖長尾音,用力地搖了搖。
思安,你這事做得很好。姐姐罰你的月錢,我給你補上。”夏衍在門外聽了一會兒,拿著書本進來。他咧著嘴,圓臉上都是喜色,走到夏初嵐的床邊:“莫說姐姐喜歡先生,我也很喜歡。若是先生能做我的姐夫,那真是太好了。”
夏初嵐隻覺得有些頭疼:“他應當不想做你的姐夫。”
怎麽會?先生明明很關心姐姐。否則怎麽會提早為我們準備了這麽個絕佳的住處,還親自抱姐姐進來?”
夏初嵐覺得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說不清楚。顧五那人不是什麽情竇初開的黃毛小子,閱曆豐富,思慮甚多。他跟陸彥遠完全不是一種人,她對他們的將來並不怎麽樂觀。
這時,門外傳來六平的聲音:“先生在此處稍等片刻,我進去看看姑娘醒了沒有。”
先生來了!”夏衍眼睛一亮,連忙將書放下,直接跑出去將顧行簡拉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