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雲深不知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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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德慶寺和春日的相比, 別有一番韻味。

    春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沒了蹤影, 古道上的遊人猶如閑庭信步,偶爾還能見到善男信女三步一拜, 虔誠地祈求佛祖的庇佑。

    後山上的楓葉紅了已經有大半個月了, 一整片一整片的,將古寺的青磚碧瓦黃牆都映襯得瑰麗了起來,

    葉雲茗站在後院中遠眺著這景致,天高雲淡,楓葉似火,原本晦澀的心情也好像一下子開闊了不少。

    從秦府搬到這別院中暫住已經好幾日了,沒有了妯娌的冷嘲熱諷,沒有了長輩的淚眼和勸解, 沒有了麵對秦桓時那強自壓抑的痛苦,一切都豁然開朗,好像回到了從前閨閣中的那些閑暇時光。

    別院雖然偏僻, 但其中一切都應有盡有, 藏書、古琴、筆墨紙硯,和她從前閨房中的布置差不了多少。

    早起泡壺茶,看天空中的雲卷雲舒。

    午後小憩,拿本喜愛的話本看得乏了便小睡片刻。

    午後來了興致,便抄抄經書、撥撥琴弦。

    夜晚聽著德慶寺的鍾聲嫋嫋, 染一株熏香徐徐入夢,一夜好眠。

    ……

    這一日她正在抄書,隻聽到外廳有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雲茗姐, 你這地方好雅致啊。”

    葉雲茗又驚又喜,將經書一推站了起來:“筱筱,你怎麽來了?”

    門外站著一對伉儷,男的軒昂英挺,女的俏麗動人,正是她的六哥葉慕彥和六嫂蘇筱。

    她和蘇筱自幼相識,常常被放在一起比較,從前還存了幾分互較高低的念頭,可長大成人後各自收斂了鋒芒,又成了姑嫂,兩人的感情便好了起來,時常約在一起聊天解悶。

    “想你了唄,”蘇筱俏皮地笑了笑,旋即又想起了什麽,瞪了葉慕彥一眼,“還有,讓你六哥來給你賠禮道歉。”

    葉雲茗啞然失笑:“關六哥什麽事?是我和秦桓的緣分盡了而已。”

    葉慕彥歎了一口氣,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妹子:“雲茗,你誤會啟遙了。”

    “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葉雲茗無奈地道,“他寧可和你在外宿醉也不願回家,我身為他的妻子,半點都不能替他解憂,那又有何顏麵留在他身邊?”

    “那日我們倆在聊你,聊了整整一晚,”葉慕彥凝視著她緩緩地道,“雲茗,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他和你分開了一年多,惶惑得很,也沒有和女子相處的經驗,便想找我來請教一下,這一說就收不住了,我見他半醉了又全是酒氣,想著你是個愛幹淨的,便找了間屋子讓他歇下了。”

    葉雲茗的臉色不虞:“哥,你非得提他嗎?我不想聽。”

    “雲茗,”葉慕彥語重心長地道,“你的脾氣我很了解,心高氣傲,有什麽事都喜歡藏在心裏,麵上卻半點都看不出端倪來。你們二人走到現在這個地步,啟遙有很大的不是,可你卻也並非一點兒錯都沒有,你雖然孝敬公婆、體貼丈夫,可這兩年中你可有半分向啟遙吐露過你心中的怨言?你將所有的怨懟都堆積在心,一朝爆發,用這樣決絕的方式和啟遙劃清界限,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嗎?”

    葉慕彥的語氣漸漸凝重了起來。

    葉雲茗沉默不語。

    一旁的蘇筱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慕彥哥哥你別一見麵就訓人嘛,我們坐下來慢慢說。”

    “還有,”葉慕彥沒理她,頗為生氣地瞪了葉雲茗一眼,“你的心事埋得那麽深,連我這個哥哥到了昨日才知道你偷偷喜歡啟遙了這麽久,你也從未和啟遙提起過你的愛慕……”

    “你怎麽知道的……你和秦桓說了?”葉雲茗驚愕了一瞬,又氣又急,那是她身上最後的遮羞布,若是讓秦桓知道了,她所有的尊嚴都將成為泥淖被徹底踐踏,“哥,你要是和他說了,我也再也不理你了!”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葉慕彥坦然地道,“可是,啟遙至今也一直以為你是被陛下賜婚,不得不嫁給了他,他從未想過你愛他至深,雲茗,你也未做到坦白,又怎麽能全怪啟遙未能回應呢?”

    葉雲茗的眼裏浮出一層水光,顫聲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他?讓他在心裏取笑我的不自量力嗎?讓我**裸地站在他麵前被人嘲笑嗎?你們就不能讓我一個人麵對我的失敗,非得要將這件事情放在大庭廣眾之下嗎?到底是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咦,蘇姑娘你這是去哪裏?”瑩月進來奉茶,站在門口一臉詫異地看著偷偷往外溜的蘇筱。

    蘇筱停住了腳步,僵硬地轉過身來。

    “我……我……”她呐呐地道,猛然之間怒氣衝天,朝著葉慕彥猛撲了過去,“葉慕彥你太壞了!你說好不說的!你這個騙子!”

    葉慕彥猝不及防被她打了兩下,慌忙道:“筱筱,住手,別鬧了。”

    “你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蘇筱氣得哭了,“我連磨帶猜才從皇後娘娘那裏知道了這個秘密,我就偷偷告訴了你一個,這下怎麽辦,雲茗姐要討厭我了,皇後娘娘也要討厭我了,葉慕彥,我不要理你了,我也要和你和離!”

    雞飛狗跳。

    蘇筱傷心欲絕,不想和葉慕彥回家了,說要留在這裏和葉雲茗一樣做個傷心人。

    葉慕彥賠盡了小心,舉天發誓以後再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再說了,剛才要不是蘇筱自己暴露了,誰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是她告訴葉慕彥的。

    看著這兩個人,葉雲茗原本難過的心情居然神奇地好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誰能想到那個高傲的葉慕彥居然能這樣在一名女子麵前做小伏低?

    被蘇筱這麽一鬧,葉慕彥也不好意思再教訓葉雲茗了,氣氛和緩了下來,夫妻倆在葉雲茗這裏用了一頓午膳,聊了一些家人的近況這才告辭。

    臨別前,蘇筱將葉雲茗拖到一旁,一臉的小心翼翼:“雲茗姐,你別難過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緣分,放在從前,我還一直板上釘釘地認為我會入宮做陛下的皇後,萬萬想不到最後我會和你哥湊成了一對。我也真不是故意拿你的事情到處說,是你哥一直長籲短歎,為你發愁,我這才忍不住提了一句。”

    葉雲茗笑著道:“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不過你可再也不能對別人說了,也不能讓我哥對秦桓吐露半個字,要不然,我真的要去跳河了。”

    蘇筱用力地點了點頭:“放心吧,我管著他!”

    她又好像想到了什麽,拍了拍葉雲茗的肩膀,豪氣千幹地道:“真要和離了,趕緊搬回家裏來住,嫂嫂我給你撐腰。”

    葉雲茗心中一暖,去捏她的臉:“好啊,雲茗姐不叫了,和我擺嫂嫂的譜了。”

    兩人笑鬧了一陣,蘇筱這才和葉慕彥一起離開了。

    目送著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青石街上,葉雲茗嘴角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

    她何嚐不知道她的性子倔強,什麽事情都喜歡悶在心裏,葉寶葭就已經說過她好幾回了。

    然而,這好像就是烏龜身上背著的硬殼,護衛著她身體裏的所有柔軟。

    若是哪一天這硬殼被人硬生生撬開,她還有什麽臉麵站在秦桓麵前?

    日落西山、彩霞滿天,德慶寺的秋景在落日的黃昏分外美麗。

    不知道是因為葉慕彥說的那些話,麵對這美景,葉雲茗卻一直懨懨地提不起勁來。

    瑩月領著人進了院子,沒好氣地道:“少夫人,少爺派人過來了。”

    葉雲茗一瞧,是跟著秦桓一起去陽明縣的貼身侍從,名叫秦雲。一見葉雲茗,秦雲便恭謹地上前遞了一封信過來:“少爺派小的給少夫人送信。”

    信裏麵塞得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葉雲茗愣了一下,這裏和秦府並不遠,若是有什麽事,來一趟捎個口信很方便,寫信過來做什麽?

    拆了信,裏麵掉出一株豔紅的海棠花來。

    精心裁就的桃花箋上,瀟灑雋逸的字跡映入眼簾,正是秦桓的親筆。

    吾妻雲茗:木樨花已殤,今贈一海棠,願待百花盡,終曉心頭好。

    葉雲茗猝然將信箋倒覆在了小幾上。

    瑩月撿起了地上的海棠花,撇了撇嘴,將它遞給了葉雲茗,輕哼了一聲道:“姑爺以為這麽一株海棠花就能讓少夫人回心轉意嗎?”

    那嬌豔的紅色燙著葉雲茗的眼,她的眼底有些發熱,低聲道:“丟了吧。”

    “是。”

    瑩月解恨地將花一揉,昂首挺胸地越過秦雲朝外走去。

    “等一等,”葉雲茗深吸了一口氣,將那箋紙一推,“連這個一起丟了。”

    然而丟了也沒用,一連好幾日,秦桓都派人送信箋過來,隨信而來總有一份小玩意兒,有時候是一碟精致的點心,有時候是一盒上等的胭脂,有時候又是一簇不知名的野花。

    而信箋中一忽兒是他寫的小詩,一忽兒是他的閑話家常,一忽兒則是他隨手的塗鴉小作。

    葉雲茗若是不肯拆開看,送信來的秦雲便“撲通”一聲跪在她麵前連連叩頭,哭喪著臉道:“少爺說了,少夫人若是連看都不看,那便是我沒用,要把我打發走,少夫人你就看一看,看看少爺寫了什麽,看完了以後扔了也無妨。”

    葉雲茗不堪其擾,隻好看了以後再扔掉。

    這一連幾日,葉雲茗一閑下來,腦中便時不時地掠過這些小詩小畫,紛紛雜雜,再也沒了從前寧靜悠閑的心情。

    這一日,眼看著又到了那秦雲要來的時候了,葉雲茗靈機一動,取了冪離戴上了,叫上了幾名家仆便出了門往德慶寺去了。

    已入初冬,從前日開始,天氣一下子冷了下來,德慶寺四周又很是空曠,寒風吹來略感刺骨。

    後山上原本還漫山遍野的紅楓已經有些凋零了,遠遠望去,頗有些殘敗的感覺,葉雲茗沿著青石街一路往前走去,原本就不多的行人越見稀少了。

    葉雲茗倒覺得這殘敗冷清的情景甚是疏朗開闊,她喜歡得很。

    自從嫁入秦家後,葉雲茗除了入宮了一趟覲見皇後,都沒有踏出府門半步,就算到了別院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難得出門,自然看什麽都很入眼。

    趕得巧了,德慶寺中正在燒高香,全寺的僧人都匯集在大雄寶殿前,誦經聲整齊而肅穆,仿佛從另一個極樂世界而來的梵音。

    葉雲茗默默地站在了一旁聽了片刻,心中卻一片茫然。

    她能求菩薩什麽呢?

    曾經她求了無數次,願和心上人心心相印、白頭偕老,然而黃粱夢碎,徒留一室蒼白。

    心無雜念,亦無所求。

    她上前拜了三拜,便收拾了心情,索性把這德慶寺當成了遊覽之地,慢悠悠地逛了一圈,出寺後選了另一條路準備回別院。

    這條路上行人稍多了幾個,前麵不遠便是冀城中有名的酒樓浮白居,那裏的十二香十分有名,瑩月便興致勃勃地問她要不要買一盒來品嚐一下。

    葉雲茗看看天色還早,便點頭允了,叫了一名家仆過去買,自己則和另兩個丫鬟等在了路邊。

    前麵傳來了一陣嬉笑聲,幾名男子朝著她們這邊走來。

    “咦,這個小娘子好生窈窕,小生這廂有禮了。”其中一個男子笑嘻嘻地朝她招呼。

    瑩月斥道:“哪來的孟浪之徒,膽敢對我家夫人無禮。”

    隱隱的酒氣傳來,隻怕這些人是喝了酒的紈絝子弟。

    葉雲茗心裏暗道糟糕,也不欲和他們糾纏,後退了幾步,冷冷地道:“我夫君去替我買十二香了,即刻便回,請諸位自重。”

    “自重,嘿嘿,本公子還挺重的。”那人的確生得高大健壯,通紅的臉上一臉嬉笑,眼神迷離地落在葉雲茗身上。

    旁人起哄了起來:“小王爺,見了美人怎麽就挪不開腳了,連菩薩都不去拜了嗎?”

    葉雲茗心裏打了個突,見那男子也不過弱冠之齡,長得算是周正,雖被喚作“小王爺”她卻從未在京城見過,隻怕是從外地過來的。她警惕地想要再避得遠一點,哪知腳下的石塊鬆動了,她一不留神打了個趔趄,冪離掉了下來,露出了臉龐。

    那人頓時呆住了,眼中露出驚豔之色:“果然是冀城出美人,竟然是如此絕色!小娘子……你生得好美……讓我多看兩眼……”

    兩名丫鬟見勢不妙立刻一左一右擋在了葉雲茗的前麵,厲聲喝道:“你可知我家夫人是誰?膽敢無禮,小心你的腦袋。”

    “看兩眼罷了,又不會少塊肉,多事,讓開!”那人不耐煩地揮手道。

    丫鬟到底力弱,驚呼了一聲,眼睜睜地看他撞了過來。

    斜刺裏猛地衝出一個身影,揮起木棍便朝那人打了過去,正好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那人痛呼了一聲,晃了晃身子,雙眼赤紅地看了過去,隻見一個文弱的書生以棍駐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朝著他怒目而視。

    葉雲茗驚呼了一聲,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秦桓怎麽會在這裏?

    他手無縛雞之力,又自小體弱多病,怎麽會是那個健壯男子的對手!

    “膽敢打我?你膽肥了!”那男子果然怒吼了一聲朝著秦桓撲了過去,兩人頓時廝打在了一處。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一寫起來收不住了……爭取明天完結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