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辛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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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數日之後,和尚動身西行之時,那個女孩在城門上朝著他高呼“東君哥哥若有來生,你娶我可好?”和尚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他害怕一旦回頭,他西去的決心便會有所動搖。他需要足夠的堅決,方才能去到妖族林立的十萬大山為女孩,也為整個大楚的皇族求得那妖君的精血,也才能為整個天下的蒼生問來一道關於興衰的箴言。

    隻是決然離去的和尚,在那時卻想不到,此番一別,於二人來說,便是訣別。

    西行之路說是山高路遠,其實對於修為早已觸及到這世間頂端的和尚來說,這樣的距離並算不得如何的遠。

    他很清楚,西行之路最大的凶險是在那十萬大山以及那不可知的昆侖仙宮。

    為此和尚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可當他穿過梁州,穿過青州,也穿過橫在青州邊境的叢山峻嶺,終於抵達無數古籍中言之鑿鑿的記載的十萬大山的所在之處時,和尚卻陷入了深深的驚駭。

    那裏什麽都沒有,沒有林立的妖族,也沒有他想要求見的妖君,甚至連所謂的十萬大山都不曾見到,有的隻是一片漫無邊際,卻又幽深無比的虛空。

    那時的和尚年紀尚且不到三十,但閱曆卻極為豐富,加上幾乎翻閱了龍隱寺所有的藏書,他所知的事物比起這世上大多數人的都要多出數百倍,但饒是如此,他依然無法解釋此刻他眼前的情形究竟是由何而來。

    即使是那時的和尚,也無法想象整個十萬大山竟是被人以大神通搬走。他尋不到想要的妖君精血,所以他隻能繼續向前,去往極西之處的昆侖仙山,若是那裏真的存在仙宮的話,和尚以為他們會給他答案。

    所以他繼續西行,終於在艱難的穿過了那一片無垠的虛空之地後,他來到了昆侖。但那裏除了漫天的大雪,便再無他物。他同樣艱難的登上了昆侖,在那裏,他沒有看到傳說中的昆侖仙宮,卻瞥見了即將破碎的天柱以及天柱下枯坐著的一排排早已腐朽的屍首。和尚不明白眼前的景象究竟意味著什麽,這與世上的記載太過大相徑庭,和尚甚至難以從這樣的場景中找到半點與那些記載的聯係。

    他仔細看過了那些屍骸,想要辨別出他們的身份,但早已腐爛的屍體並不能給和尚太多的答案。不過和尚還是想到了一些,這昆侖仙山不同於任何地方,來到此處需要穿過那片無垠的虛空,需要攀登上這充斥著天地威壓的高山,沒有仙人境的修為想要抵達此處無異於天方夜譚。也就是說,此刻停留在他麵前的這一排排屍首,身前應該都是仙人級別的大能。

    而這一點,便讓和尚亡魂大冒。

    世上早就有了這樣的傳說——相傳昆侖山上的仙宮,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挑選人間強大的仙人入駐其中,成為昆侖仙宮的一份子,與天上的真仙們一同管理這方世界。這無疑是世上所存仙人心同的追求,而那些天柱旁的屍首很可能便是那些被選中的來到昆侖的仙人。可是他們為什麽沒有成為傳聞中可以牧天下生靈的尊者,而是化作了一具具喪失生機的屍首,和尚無從得知,卻隱隱從其中聞到了一些陰謀的味道。

    和尚失魂落魄的離開了昆侖。

    他沒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也沒有尋到大楚皇族需要的妖君精血。一切都與他想象中的結局天差地別,他開始再次穿越來時的那片無垠的虛空,無論怎樣他還是得回到大楚,就算無法阻止在那冥冥天意下土崩瓦解的大楚的王朝,但他或許可以盡他的努力盡可能保護大楚的遺族,當然他也想快些去見到那個所餘時日不多的女孩。

    隻是這一次,在穿越那片無垠虛空時,他卻遇到了某些不一樣的東西。

    所謂虛空,便是世界之外的世界,那裏沒有天與地,也沒有任何的生靈,在這個世界所留不多的關於虛空的記載中,大都將之形容為極為危險之所,擁有吞噬一切之力。饒是身為仙人之軀的和尚在這樣凶名赫赫的虛空之下也不敢大意,他淩空橫渡,在來到那虛空正中時,一個聲音卻忽的在他的耳畔響起。

    “救我。”

    “救我。”

    “救救我”

    那聲音沙啞、低沉,又氣息萎靡。

    和尚無法確定那聲音究竟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他下意識的停下了自己的腳步,看向腳下的虛空,但那無垠的黑暗卻讓他無法看得真切。他意識到是虛空之中的某些東西在呼喚他,但虛空對於身處這個世界的生靈來說,卻是一處充滿未知的所在。

    饒是是身為龍隱寺主持,舉世公認的聖僧的和尚也在那時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恐懼將他包圍。

    他下意識的想要逃離此地,但他越是加速離開,那個聲音便越是頻繁在他耳畔作響。

    那聲音之中好似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可以穿過和尚的肉身直抵他的靈魂。

    他不斷的響徹,讓和尚的心神動搖,和尚意識到了這東西的古怪,他在第一時間便以自己的力量封印了自己的五識,想要以此擺脫那聲音的糾纏,可這樣的做法卻並未取到任何的成效,那聲音依然不斷的響徹,在他的腦海中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和尚的心性固然強大,但在見識過了空無一物的十萬大山以及那屍橫片野的昆侖之後,他內心的信念本就有所動搖,而這時在那詭誕的聲音一次次的蠱惑下,他的心神終於露出了一絲破綻,而就是這一絲破綻,這一瞬間的心神失守,被那虛空中的聲音尋到了破綻。

    “救我。”

    “救我!!!”

    那聲音在和尚的腦海中忽然大了幾分,和尚的雙眸之中在那時露出了一絲茫然。

    他喃喃問道“你是誰?”

    而就是這個問題出口的瞬間,和尚的腦海中忽的響起一聲巨大的轟鳴。

    在一陣天旋地轉似的空白之後,一道道碎片似的畫麵開始在和尚的腦海中浮現。

    他看見一位道士與一位絕美的女子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他們的臉上帶著幸福又滿足的笑容。

    但這樣的美景卻轉瞬即逝,天空忽的雷霆大作,密密麻麻的仙人立於雲端,大難臨頭,女子的身軀在萬千雷霆之中化為灰燼,道人傷痕累累的跪倒在地,而那尚且還在繈褓中啼哭的嬰兒卻在那時被仙人們擄走,帶向雲端。

    然後,他聽見了一聲聲低沉的聲音在耳畔縈繞,他們說著如何驅使著世界走向大亂,如何使人間陷入無盡的深淵。再然後,無垠的黑暗中一雙雙眼睛看向了他,或者說看向了那個繈褓中的嬰兒,一雙雙手朝著他伸來,將嬰兒渺小的身軀淹沒。於是無盡的撕裂般的疼痛從他的四肢百骸中傳來,靈與肉被分割,嬰兒失去生機的肉身被放入了世界的深處。而那咆哮、嘶吼又悲鳴不已的靈魂怎被放逐到了無垠的虛空。

    那是一段漫長的歲月,那道靈魂在虛空中漫無目的的漂泊,虛空中可怕的黑暗一次次的試圖吞噬那道靈魂,恐懼與憤怒始終縈繞在那靈魂的深處,他一次次的擊退那虛空,但虛空總是會在不久之後卷土重來。於是那道靈魂被撕裂開來,化作一道道零星的碎片漂流在虛空中。但每一道靈魂碎片的深處都帶著無邊的憤怒與複仇的決意,而其中的一塊,在無盡的歲月之後,感受到了某種來自故土的呼喚,他開始努力的朝著那呼喚傳來的方向湧動。

    那是一個艱難卻又緩慢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那道靈魂碎片一次次的躲過虛空的吞噬,終於在精疲力盡之時來到了世界的邊緣,在世界與虛空的交界處苦苦等待,像是那離家許久的孩子終於尋到了家門,卻無法叩開門楣。

    雖然因為這些畫麵太過碎片化讓他無法清除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和尚卻能清晰的感覺到那靈魂碎片在經曆的一切是如何的絕望,以至於當和尚從這樣的幻境回過神來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然淚流滿麵。而他所處的位置也不再是他陷入幻境時所在的位置,而是不知何時來到了那虛空的深處,觸及到了世界的邊緣。

    回過神來的和尚當時一陣膽寒,他不敢久留,趕忙在那時催動起周身的力量逃離此地,而出奇的是,那之前一直蠱惑著他的聲音也從那時起並未在糾纏著和尚。

    心驚膽戰的穿過虛空之後,和尚終於再次踏上了人族的土地。

    他不免在那時生出了些許劫後餘生又或者恍若隔世的錯覺,而這樣的感覺又在他走入青州邊境的第一座小鎮之後愈發強烈。

    他記得真切,他離開長安時是春光明媚的三月,而他這來回所花去的時間理應不超過四個月,可事實上當他踏入城鎮時迎來的卻是一場異常冷冽的風雪。

    和尚很了解大楚各個州郡的氣候,以青州來說,這樣大的風雪通常要在十一月過後方才可能,難不成是那吞噬大楚龍氣的天災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裏愈演愈烈已經到了六月飄雪的程度?又或者是在那古怪的幻境中沉浸了太久,以至於過了數月光景他也不曾察覺。

    帶著這樣的疑惑,和尚在第一時間便尋到了路人詢問情況,而

    這個問題的答案卻讓和尚陷入了難以自拔的震驚之中。

    那路人在聽聞這個問題後有些古怪的打量了一番和尚,畢竟正常人問一問時辰也就罷了,哪有分不清年號的?不過那路人還是如實回答了這個問題大周三年,十月。

    大周?

    是什麽?和尚從未聽聞過這樣的年號,而當他提及大楚時,那路人卻是臉色大變的跑開,對此可謂諱莫如深。和尚的心頭愈發的古怪,這才多方小心打聽,方才知曉大楚早在五年前便已然滅亡,曾經的豪強宇文一族占領中原的六州之地,立下了周朝,而陳家則奪下了四州之地,以姓為國豪。而西北的八州之地依然尚處於戰亂,龍隱寺雲遊未歸的聖僧族人便是這八州之地有力的競爭者。

    和尚仔細的算了算,原來距離他離開長安已經過去了五年,明曉了這一點的和尚頓時慌了手腳,他又多方打聽了一番方家遺族的現狀,雖然大多數人對於此事閉口不談,但他還是在數日之後聽聞到了青州與梁州交界之地似乎有方家餘孽在被大楚的軍官圍剿,而那餘孽之首似乎還是一位前朝公主。

    不可避免的,在聽聞這個消息之後。和尚第一時間便想到了身處那處的便是那個長安城頭高呼若有來生的女孩,他靜如止水的心在那一刻似有層層漣漪蕩開,轉眼便化為了驚濤巨浪。

    他周身的佛光奔湧,煞氣第一次浮現在和尚的臉上,他飛奔向了那處,以快得驚人的速度。

    他怎能不急?

    他本以為那次離別隻是生命中一次小小的陣痛,可誰曾想這一別便錯過了那麽多人的一生,辜負了那麽多承諾。

    他不願再錯過,所以這一次他將自己的力量提升到了極致

    可當他去到那處時,他看見的是密密麻麻舉著周字旗的士卒將那小小的山頭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如同看著猴戲一般的看著山頭。那裏一群衣衫襤褸的甲士圍著一個已經涼透的屍體宛如野獸一般不斷聳動著自己的身體

    和尚認得那具屍體

    他的雙眸在那一瞬間變得血紅。

    複仇!

    一個可怖的聲音在和尚的腦海中響起,然後他被那聲音所左右,失去了意識,他聽見了漫天的哀嚎,看見了無數的血光亮起又熄滅,當一切回歸平靜,他已然立在了屍山血海之上。他跪在那處,懷中抱著女孩飽受蹂躪的屍體,雙眼空洞,像是失去了靈魂。

    就在這時,一聲嬰兒的啼哭忽的在山丘的草叢中響起,和尚如夢初醒。

    他麻木的轉頭看向那處,他看見了你草叢的深處一個嬰兒在血汙中哭喊,他忽的一愣,竟認出了那嬰兒,那應該是女孩又或者她那位聰穎的哥哥的孩子。她或許在此之前便預料到了自己的處境,故而將嬰兒藏在了那處隱蔽的所在。和尚空洞的目光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他將女孩的屍首暫時發下,走到了那嬰兒的身旁,他將她抱起,嬰兒的懷抱中落出了一份血跡書寫的書信。

    書信中並未提及嬰兒的身世,隻是希望有心人能夠將之撫養長大,從那娟秀的字跡中他能認出那是女孩的字跡。他並未有去糾結那孩子究竟是誰的孩子,他隻知道那是女孩死前唯一的願望。他要完成這份遺願,這是那一瞬間湧出和尚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但很快他便察覺到了這件事情的不容易。

    方家的詛咒已經在這幼兒的身上顯現,她體內狂暴的半妖之力正摧毀著這孩童的生機,或許不出數日的光景,這嬰兒便得死在那股半妖之力的肆掠下,而他自己對此卻毫無辦法。

    希望燃起,再次落下,這樣的落差讓和尚幾乎陷入了瘋狂,而也就是那時那個聲音再次在他的耳畔響起,他說“我可以幫你”

    和尚不由得一愣,這個聲音他覺得有些熟悉,就是這個聲音曾讓他在虛空之中沉淪了數年的光景

    青州之西,十萬大山最高的山巔之上。

    十九瞪大了自己的眼珠子,看著眼前盤膝而坐廣林鬼,有些急切的催促道“然後呢?”

    廣林鬼微笑著看了十九一眼,正要說些什麽,但忽的在那時他的臉色一變,身子豁然站起,他看向四周,他的身邊正漂浮著一具具雙眸緊閉的身影。他們中有身著紅衣的美貌女子,也有白眉黑發的中年男人,亦有一襲紫袍的少年。而隨著廣林鬼站起了身子,那一具具漂浮在半空中沐浴著金光的身影也在那時一個接著一個的豁然睜開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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