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我永遠不會去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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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光終於搞明白了一切,徐陟一看鄭光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差不多成了,於是從懷裏掏出了一疊紙張,翻撿幾下,找到其中一張,走到向青麵前,將這張紙遞給了向青:“向小相公,這,就是當初令尊令堂向徐府借貸時打下的欠條,既然這是個誤會,在下也已經懲處了那些混帳東西,那,向小相公是否可以將這一頁就此揭過,咱們就當從沒發生過,可好?”

    向青傻傻的接過了這張紙,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投向了鄭光,卻沒注意到鄭光看著那張紙,還有被收回徐陟懷裏的那疊紙,更沒注意到鄭光那被長長的袖口遮掩住的拳頭,緊緊握在了一起,少傾,頹然鬆開,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開口道:“原來是個誤會,真是想不到,師尊居然和徐侍郎是好友,此事要是被師尊知道,定然是哭笑不得的。”

    張思成聽了這話,麵色有異,徐陟的麵色稍微變了變,便重新換上了一幅笑容,笑道:“這種事情,咱們私下裏知道就好,要是讓家兄和荊川先生知道咱們鬧出了這樣的笑話,還不知怎樣無奈呢!”

    鄭光瞬間明白了徐陟的想法,抿了抿嘴唇,繼而笑道:“那是自然的,令兄徐侍郎日理萬機,怎有閑暇功夫管這檔子事,還是別讓他們知道,免得讓徐侍郎和師尊也鬧得不好看,那既然如此,此事,就當沒發生過?”

    徐陟臉上的笑容變得非常燦爛:“沒發生過,什麽也沒發生過,而且今後,也絕對不會發生,子遠家中若還想購置新的土地,可以找我家人商量,我回去就會吩咐家人,隻要子遠報上我的名頭,一律半價!”

    鄭光點頭,繼而對向青笑道:“子遠,還不多謝縣尊和徐老爺,今後啊,你們家裏的事情,就可以找縣尊還有徐老爺相助,誰敢找你們家裏的茬兒,兩位一定替你出頭!這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得到的待遇啊!”

    向青一時沒反應過來,隻是機械的隨著鄭光的話語道謝:“多謝縣尊,多謝徐老爺。”話畢,卻猛然驚覺情況不對,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滿腹疑惑和不解強自按壓在心中,看了看鄭光,見鄭光春風滿麵的和兩人交談,心中複雜不已。

    而更令人驚訝的還在後麵,鄭光不僅和徐陟還有張思成笑談良久,更是商討起了今科鄉試的題目以及鄭光自己是如何作答的,考取舉人的徐陟和身為進士的張思成對鄭光的文章還有想法讚歎不已,不停的感歎後生可畏,今科舉人鄭光定能占據一席之地,毋庸置疑,徐陟還表示很期待和鄭光在會試裏較量較量。

    之後,張思成推掉今日的公務,熱情邀請鄭光和徐陟共進午餐,表示自己也是進士出身,最喜歡的就是學術討論,平時公務纏身,今日好不容易有人來訪,就想要和鄭光還有徐陟繼續商討學術問題,鄭光很高興地答應,拉著毫無反應的向青一起赴宴,席上,鄭光和兩位前輩高談闊論,暢討學術問題,張思成雖然不是心學門人,但是在東南為官日久,對心學也有一定程度的興趣和了解,所以和兩人聊起來特別投緣。

    席後,鄭光禮貌告辭,張思成和徐陟沒有挽留,親自相送到大門口,頗有幾分依依惜別的模樣。

    “這小子,將來定能在朝堂上占據一席之地,真是想不到,唐荊川不僅把心學學術悉數相傳,還把為官的機變之術都傳授給了鄭光,若不是鄭光這一次初次使用機變之術,能看出幾分生澀,怕是連我都會被他騙過去。”徐陟望著鄭光遠離的背影,低聲說道。

    張思成在一旁看著鄭光的背影,開口道:“子民兄,這一次,可是在下相助於你啊,不僅賣了鄭光一個天大人情,還為以後留下了一些可能啊!憑他的文章,就算是會試,隻要發揮正常,二甲不是問題,若是沒什麽強勁對手,甚至有衝擊三鼎甲的可能,至少寫的比我當初要好,舉人就更不成問題。

    以他的年紀,十八歲為官,到我這個年紀,已經是混跡官場十數年的老官僚了,加上那份機變之術,今後經過官場的磨練,時間一久,隻會更加可怕而已,二十年以後,他正值壯年,而有的人連童子試還沒有考完,這世道啊,真是寧辱白頭翁,莫欺少年窮啊!”

    “他窮嗎?他雖出身平民,但是他的氣運,也太好了一些。”徐陟啞然失笑……

    張思成一愣,也搖頭苦笑……

    從縣府裏出來,鄭光便大邁步行進,向青幾乎跟不上鄭光的快速,一邊小跑一邊喊叫著:“師兄,師兄,慢些!慢些!慢些……”

    鄭光卻仿佛什麽也沒有聽到,腳下速度不減,長期習武的鄭光的體力自然在向青之上,向青氣喘籲籲的追趕,才在一條巷子裏追上鄭光,喘著粗氣一把拽住了鄭光的衣袖,上氣不接下氣的喊道:“師兄……為……為什麽走的那麽快……哎喲……累死我了……哎喲……哎喲……”

    鄭光靠在路邊的牆上,低頭無語,向青覺得奇怪不已,今日奇怪和不解的事情太多,向青急切地想要知道一切:“師兄,咱們是來報官討一個說法的,你怎麽和他們談起來了,還吃飯,你可知道吃得多尷尬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這世上怎麽會有這種事情?!”

    鄭光依舊沒有回話,頭低著,向青都看不見鄭光的臉,一著急,向青雙手握住鄭光的肩膀,搖晃起來:“師兄!你說說話,你倒是說說話呀!師兄,你……”向青的話語戛然而止,不為別的,隻為他看到鄭光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淒苦人家一般,很無力,很無助……

    “師兄……你……怎麽了?”向青喃喃道。

    鄭光的嘴巴動了動,終於說出聲來:“子遠,我,我一直以為,我是有才能的,我能連中小三元,能以十七歲之齡連中小三元,衝擊鄉試,完成絕大多數讀書人做不到的事情,我認為我是有才華的,得到老師真傳,也是有能力的,絕對不是胸中似有千言下筆實無一策的腐儒,可是今日我才知道,手中沒有權力,身後沒有背景,在大明,你根本寸步難行。”

    向青震驚於這段話,張張嘴巴,什麽也說不出來。

    “今日,如果我不是你的師兄,如果不是我陪同你前來,如果我的老師不是荊川先生,如果荊川先生不是徐階的好友,那麽,都不會像如今這般,得到這樣的好處和補償,徐陟為什麽會突然表示是自己錯了呢?因為我的老師是唐荊川,是心學門人的重要領袖,而徐階恰好也是心學門人,甚至和老師有很好的交情,老師或許還在支持徐階更上一層樓。

    徐陟不會允許徐階失去老師的支持,所以對於身為老師唯一學生的我,就更不能得罪,否則一旦得罪我,我在老師麵前將徐家強占大量良田的事情說出去,徐階的名聲就會在整個東南徹底壞掉,就會失去整個心學門人的承認和支持,這是他無法承受的損失,所以,徐陟選擇了妥協。

    張縣尊之所以會幫我們,也是因為我的老師,或許還有府尊的關係在裏麵,否則以徐階吏部左侍郎這位第一副天官的地位,給他使使小絆子還是很容易的,做了官的人,除非是真的高人,否則絕對不會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把自己的前途搭進去,因為他不敢得罪徐階,而徐階不敢得罪我的老師,所以,張縣尊也不敢得罪我,繼而不敢放棄你……

    你看見徐陟從懷裏拿出來的那厚厚的一疊紙張了嗎?你覺得那是什麽?你家裏的那份欠條就是從那裏麵拿出來的,你覺得那會是什麽?那是無數家和你家一樣,被徐家奪了天地的窮苦人家的欠條,每一張,都是一個家生存的希望,然後,就被徐家給奪走了,他們沒有我這樣的師兄,沒有唐荊川這樣的大後台,他們會麵臨什麽?

    我救得了你,救得了向氏,可是,我救得了別人嗎?那一疊紙,那幾百戶人家,我救得了嗎?我想救,如果可能,我想一並救下來,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沒有權力!我沒有能力!就算我有老師,可是,可是這種事情,他們如何會輕易放手!我做不到!”

    鄭光的麵容突然變得猙獰起來,雙手緊緊抓住了向青的肩膀:“因為你是我的同年,是我好友,所以我救得了你,也僅僅是因為隻有你一人,若是再多些,除非我老師親自出麵,否則絕無可能,可那就等於是和徐家徹底決裂,徹底為敵,就算是老師,也要三思而後行……沒有權力,沒有背景,連做善事都要三思而後行,而為惡者,可肆無忌憚……”

    向青看著鄭光的麵色從猙獰到失落,默然無語。

    “可是我們和他們現在已經是朋友,未來的朋友,未來的盟友,未來的相互支持著,所以,我永遠不會去問那疊紙張是什麽,我永遠不會去問張縣尊和徐陟達成了什麽協議,我永遠不會去問那些被奪走土地的人去向何方,這些,我永遠都不會去問……”

    鄭光頹然鬆手,長歎一聲,走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