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妖獸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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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漸落,曉星西沉,簇簇銀光點綴夜空。
草廬又被早春的狂風掀去一角,應該尋些幹草補上才是,可是夜裏躺在榻上就可以看星星,也是方便至極,蓮生就一直沒去修補。
此時的蓮生,雙手枕在腦後,氣鼓鼓地瞪著頭頂星河,腦海中依然充塞著日間的鬱憤。
與辛不離在敦煌城中找了一天,大街小巷全都問過,再沒發現那老丈的蹤跡。
“恨死那小賊!”
傍晚城牆下,夕陽斜照,晚風寒涼,蓮生氣憤地跺著腳,眼淚都迸出來:
“等了這麽久,好不容易快唱完了,一瞬間被他衝散,什麽都沒問到!我的阿爺阿娘,我這一生人,到底怎麽回事,誰來告訴我!”
那十五歲的布衣少年辛不離,一臉愛惜地望著她,努力找話安慰:
“別著急,他總會再出現。”
“在哪裏,什麽時候?”蓮生咬緊嘴唇拚命忍耐,仍控製不住幾聲委屈的哽咽:“去年就聽說他是個異人,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年才見上一麵,卻又白白失了蹤跡,何時才能再遇見?……”
一陣悲慟的號哭,打斷她的抽噎。
那份淒愴,憤懣,深入骨髓的絕望,較她的傷痛,不知深切了多少,瞬間為整條街巷都籠罩了一層陰雲。
轉過街角,便是敦煌府衙。數具血淋淋的屍首正被鄉民抬進衙內,幾個家眷撫屍慟哭,圍觀百姓,竊竊私語。
“邪魔作祟啊……”
“惡兆……敦煌必有大災降臨……”
“唉,飛天庇佑大涼的好年景,一去不返啦……”
癡迷醫術的辛不離,一向對傷患關注,當即急切上前,跟隨著隊伍,細細察看屍首。
不是尋常死屍。
個個肢體殘缺,麵目難辨,身上全是撕咬踐踏的痕跡,原本壯碩的軀體,如今仿若一個個脆弱的布偶,在狂暴的摧殘下早已不成人形。
屍首一具具抬過,最後麵是個高大的壯漢,全身血肉模糊,僵直的手指中,還緊緊攥著幾根赤若丹火的長毛。
“山膏!”
辛不離停住腳步,握緊了雙拳:
“那畜生……又傷人了!”
森冷的寒意自蓮生脊背掠過,霎時掩卻了她心頭的憤懣。
山膏,年初以來肆虐城南的妖獸。
狀如野豬,卻與尋常野豬大異,遍體剛毛,赤紅耀目,唯有一雙獠牙白亮如鋼刃。上千斤的身量,長而尖利的爪牙,無往不利,無堅不摧,能將幾圍粗的老鬆一撞兩截,巨石都能撕個粉碎……
這妖獸本是上古傳說中才有,如今出現在敦煌,人人驚懼,都說是大凶之兆。數月來幾次現身,鐵蹄之下全無活口,鳴沙山附近的鄉民傷亡無數,府衙貼了榜文,開了重賞,無數勇士應召入林,也是個個死無全屍……
相形之下,自己尋不到父母、問不明身世的懊惱,哪裏還值得一提?健康快樂地活著,青春年少,生機勃勃,已經是人生至幸。就算失了老丈蹤跡,來日也仍有希望尋回,不似這些苦難的死者,已經沒有來日了。
“我去宰了那畜生。”
蓮生昂然抬頭,狠狠抹去眼中淚花,舉步就要奔去府衙。那府衙門前,石屏粉壁上,正貼著一張懸賞誅殺山膏的榜文,這榜文已經被揭了無數次,都又無奈地貼了回來,如今要由她來終結這個悲劇,手刃妖獸,祭奠那些應召勇士的亡靈……
手腕一緊,是被辛不離死死拉住。
“不能去!”
“不能再看著這畜生殘害無辜!”
“太危險……”
“不相信我?野豬算什麽,小爺屠熊搏虎你又不是沒見過。”蓮生奮力揮舞著細弱的小胳膊:“放開我,放開!為什麽老是不讓我揭榜,你這……”
辛不離連拖帶拽,將她拉到牆邊無人處,緊張地壓低了聲音:
“你的異能一旦暴露,吉凶難料,後患無窮,我說過多少次了!”
字字沉重,嚴厲,劈頭蓋臉地砸向滿臉不服氣的蓮生。
蓮生用力翹起了嘴巴。
這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辛不離是唯一一個知道她身懷異能的人。
他是不介意,反而處處幫著她,不被外人知曉。但他比她自己還要緊張一百倍,屢次三番地叮嚀告誡:世事無常,人心難測,這秘密絕不可以泄露,不然可能有性命之危。
“有什麽性命之危?”蓮生的胳膊無法掙開,但是嘴巴已經翹到鼻尖上,竭盡全力表達了心中的不甘:“如此神跡,一旦被人發現,應該把我當成神仙供起來膜拜才對。”
“膜拜什麽,想的美事。生而為人,卻能變身,這不是神跡,是妖異。”
“喂,你說話注意點,變身怎麽就成了妖異?害人的才叫妖異。”
“蓮生,你真是不懂人間險惡。”辛不離急得額頭見汗,黝黑的麵龐微微漲紅,緊蹙的眉尖寫滿焦慮與無奈:
“世人豈是靠害人不害人來區分神和妖?能對他有利的就是神,沒用的就是妖。你隻能變個身,毫無有用的法術,在世人眼裏,這不教人膜拜,隻教人害怕,不是神跡,是惡兆、凶讖、妖異。”
“你怎麽知道,”蓮生嘻皮笑臉地歪過頭,伸出一隻手指,刮動自己鼻尖:“你才比我大兩個月,怎麽就比我懂了。”
“我看的書比你多。”
一句話堵得蓮生嗒然無語。她從未碰過書本,大字識不了幾個,而辛不離是把別人丟棄的字紙都收起來細細攻讀的人,論起讀書,萬萬比不過他。
果然,這家夥為了打壓無知小兒,頓時旁征博引,掰著手指滔滔不絕地一一道來:
“與眾不同,必生大禍,自古皆然。《上古醫方》裏講人麵目變異,是邪魔附身,要以日曬、水淹、虎食三種法子祛邪;《靈異經》裏講楚女能化身為老嫗,被法師捉來燒化為灰;《漵浦筆談》裏講男人變做婦人,嫁人生子,被官府……”
“好啦,好啦,算你博學多才。”
“例子太多,說上幾天幾夜都說不完。總之你要知道,世人畏懼來路不明的事物,會想方設法剿滅,那些處置妖異的法子,個個慘酷無比,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聽你的,成了吧。我不在外人麵前變身。我變好了再去打山膏。”
“你……如此萬人難敵的妖獸被你打死,也必然全城矚目,一旦官府前來查問,如何是好?連你自己都說不清身世,講不明這異能的來由,官府怎能輕易放過你?我知道你是義舉,外人不見得知道,一旦有個閃失,平白惹來殺身之禍……”
“你好囉嗦。我悄悄地……”
辛不離用力握緊了她的手腕。
“蓮生,我隻求你平平安安地。”……
哎。
草廬裏的蓮生,悻悻地翻了個身,將一張小臉埋在破舊的布衾裏。
不能不聽他的。
他叫她乖乖回家,就隻好乖乖回家。
誰教她從三歲起就結識他,十二年來一直像兄長一樣護著她?
誰教他說的總是對的,雖然隻比她大一點點,但是懂得太多,成熟太多。
蓮生自幼無父無母,是拾荒的張婆婆把她從鳴沙山的洞窟撿回來,三歲那年張婆婆去世,此後的蓮生便是苦水井的貧苦鄰居們拉扯長大,東家一口粥,西家一碗水,人人都是她的父母雙親、兄弟姐妹……
對她最好的,就是辛不離,放羊摘了個好吃的果子,都要巴巴地跑去送給她。
五歲那年被朱貴搶了湯餅,是辛不離替她奪回來。
六歲那年被吳大器揪辮子,是辛不離跑去揍他。
八歲那年被狗咬,是辛不離為她裹傷敷藥。
十歲那年……那年她發現自己能變身,哭著去找辛不離,以為天塌了,地陷了,世界末日了,自己要死了……是辛不離安撫她,勸慰她,幫她慢慢接受這個奇怪的自己……
好麽,現在她接受過度,動不動就想變個身玩,又是辛不離拚命阻攔她,絞盡腦汁勸住她不要變了身體滿城蹦躂……
但是!
天賦予她一個能變身的軀體,超乎凡人的異能,難道就是為了藏起來自己玩的麽?
敦煌三十萬百姓,天下不計其數的眾生,再沒聽說過有第二個人有如此異能,她蓮生是受了神的眷顧還是詛咒,那都還是次要,重要的是她變身之後,能力超群,能做很多很多有用的事,幹嘛要為了那一點點莫須有的風險,小心翼翼地把這身體隱藏起來?
咕咚一聲,蓮生又翻了個身,黑亮的雙眼睜得滾圓,瞪著頭頂星空。
血淋淋的屍首……
痛不欲生的女眷和孤兒們……
幼童驚慌失措的眼睛,懵懂不知發生了什麽的天真麵孔……
那幾個孩子,是不是都失去了父親,從此以後,也淪為像蓮生一樣的孤兒,無依無靠,掙紮求生,在這茫茫無涯的天地裏,找尋自己生命的意義?
血肉模糊的手指,緊緊攥著幾根刺目的紅毛……
邪惡的,猙獰的,傳說中的妖獸……
“嗚嗷……”
一聲凶悍的嘶吼,仿佛就從不遠的地方傳來。
蓮生猛地跳起身,在這漆黑的草廬中坐得筆直。
睡著了麽?做夢了?
山膏肆虐的九嬰林,在城南二十裏外的鳴沙山下,距離苦水井更是遙遠,絕不可能讓她聽到什麽嘶吼。然而這聲音是這樣地逼切、真實,往複不絕地回響在她的耳邊。
畜生。
等著!
我不殺你,誰來殺你!
天賦我如此異能,定是為了斬妖除惡!
不揭榜,不聲張,悄悄地,小心地,不聲不響地把你宰了,沒有人會發現……
辛不離,也不會發現。
就算因此獻身,以我之命,換取眾多無辜鄉民的性命,也是值得……
蓮生一把掀開布衾,竄跳起來。
散亂的發髻,用心梳理整齊,綰個雙鬟,耳邊留兩縷長長的蟬鬢。
粗布襦裙,好好收在箱裏,留待下一個大日子吧。翻出那件穿了幾年的舊衫子,雖然早已洗成黯淡的麻白,還打了補丁,看起來也還幹淨整齊。
去打山膏,當然不能穿這一身,但是下次變身回來,會回到變身前的裝扮,說不準那是個什麽情境,一定還要做個整整齊齊的美女,一點也不能輕忽。
上次變身是什麽時候?一個月前吧,打了一頭豹子,三頭胡狼,換了好多用品,貼補已經捉襟見肘的日常。嘖嘖,打獵真是痛快,若是能有源源不斷的酒喝,她願意每天都變個身,飛馳於山林之間,屠熊搏虎,打遍山膏祖宗三代,教這城內城外,再也沒有凶獸作惡……
屋角地下,埋著她的寶貝酒壇。
酒質雖劣,勁道卻強。小心翼翼地挖出來,揭開泥封,刺鼻的辛辣氣息,頓時頂得她整個人後退了一步。
呔,小爺來也!
雙手捧起,仰麵朝天,咕嘟嘟一口氣飲去一半。
血脈,筋肉,骨骼,毛發,瞬間都起了變化。
纖弱的身形,變得高大壯碩,肩背肌肉虯結,四肢粗長雄健。麵龐方正,五官疏朗,濃眉如畫,眸光湛然,頸間隆起堅實的喉結。
頭裹布巾,身束虎皮,粗麻衫,大口褲,皮繩粗豪地紮著褲腳,一把匕首插在腰帶間。
舒暢地伸個懶腰,感受周身精血中勃勃湧動的力量。
十五歲的精壯少年蓮生,昂首闊步地踏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