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嚇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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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心如海, 連自己都不曾知道, 深藏著什麽樣的波濤洶湧, 什麽樣的暗流徘徊。原來真的已經有這樣一個身影, 不知不覺中占定心頭, 飄飄渺渺, 乍隱乍現,隻等待這一刻的喚醒。不願去想,不願去認,但任憑怎樣忐忑,張惶, 那身影也如牢牢紮了根一般,堅定, 深沉,勢不可擋, 越來越近。

    湛亮的雙眸, 勾翹的唇角,永遠盛著幾分從容笑意,濃黑長發披散,隨風掠過寬闊的肩頭,潔白如雪的曲領,銀灰色廣袖披風……

    如霞飛紅瞬間燒燃蓮生的小臉,忍不住伸手遮麵, 掩去滿腔的半喜半懼:“沒有, 我沒有!”

    小姑娘們歡欣拍掌, 笑成一團,一聲聲不住逼問,蓮生再疏爽磊落,也唯有跺著腳,又啐又笑地扭過身體不作答。腦海中那身影,卻瞬間變得更加清晰,自那夜色暗沉的遠方,如風般直逼麵前。

    這……不是幻影!

    是他!

    蓮生遙望巷外,一時間目瞪口呆。那裏正在行來兩個人,一前一後,一高一矮,前麵那人身形高大而修長,頭戴一頂灰紗帷帽,然而身上披風正是前日蓮生見過的那件,微風於匆匆行進的步勢中襲入,吹開紗帷一角,月色下現出的,正是那張深藏心底的麵容。

    他瞥一眼路邊這群嘰嘰喳喳的小姑娘,足不停步地行過,身後一個彎腰駝背的身形,也戴著一頂黑帷帽,快步跟上,兩人一起消失在黑暗的巷子盡頭。

    蓮生的腦海中嗡嗡作響,半個身子都有點僵麻。手中蓮花燈微微顫動,燭火搖曳,映得她的影子在聖母娘娘廟的門墩兒上瘋狂地跳來跳去,長久不能止歇。

    “怎麽了,走啊?去拜聖母娘娘。”小姑娘們已經一窩蜂地湧入聖母娘娘廟,隻剩杜若笑眯眯扯動蓮生袖口:“摸一下就得了,還摸個沒完!”

    “是他!”蓮生的視線,還停在柳染身影消失處,胸口心跳,咚咚咚急驟難捺:“他說了不來觀燈的,居然又來啦……”

    “誰呀……”杜若一言出口,恍然大悟,激動地踮起腳尖,望向小巷深處:“柳小郎?怎麽不喊我看,在哪兒在哪兒?”

    “那兒,那兒……”

    “走走走,我看看是個什麽人,”杜若拉起蓮生的手,壓抑不住吃吃的輕笑:“有沒有你說的那樣好!”

    窄巷狹長,街市的喧鬧被重重高牆阻隔,隱約縹緲於另一個世界。杜若與蓮生交執雙手,竊笑著摸索前行,一路越走越是幽黑,漸漸地隻餘濃重的黑暗,黑得似深淵,似幽冥。

    深陷茫茫靜寂,四顧不見盡頭。一團漆黑中僅有這小兔子燈和蓮花燈擠在一起,映出兩個小小光圈,昏黃燭火搖曳,照著兩張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臉。

    “好黑……他們人呢?”

    “不見了,走得好快。哎,真是來觀燈嗎?走橋摸碑也沒這麽快法……啊喲……”

    轟的一聲輕響,漆黑深巷中燃起一團閃亮的赤焰,是兔子燈與蓮花燈撞來撞去,燭火引燃燈籠,瞬間燒作一團紙灰。兩個小姑娘慌忙甩手後退,正手忙腳亂地抖拂裙角,火光中猛然一團黑影暴起,巨大的陰影迅疾地鋪滿身後高牆。

    杜若與蓮生一齊尖叫一聲,蓮生一把抱住杜若,急退兩步縮向牆邊。

    地上燈籠燃燒正盛,高揚的火焰照亮眼前人影,一身黑衣黑褲,頭戴黑帷帽,仿若黑暗裏浮出來的鬼魅般逼向二人,透過麵上紗帷,依稀可見一雙精光爍爍的眼眸,利刃一般在兩個小姑娘的一身上下掃視。

    “你,你要幹什麽?”

    蓮生與杜若僵立當地,一動不敢稍動,黑暗中隻聽見杜若的牙關嗒嗒嗒不住作響。

    那人一聲不答,隻瞪視著兩個姑娘,眸光凶惡淩厲,透著凜凜殺機。

    轉瞬間火熄煙滅,巷中又陷入一片漆黑,比先前還要更黑。

    地獄一般的深黑。

    “救命啊!”

    杜若哭出聲來,踉踉蹌蹌拔足便逃,蓮生緊緊拉住她的手,兩人一齊在黑暗的巷子裏慌不擇路地飛奔。曲巷縱橫,也不知跑了多遠,唯有一見前方有光影便拚命奔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地不知摔了多少跤,終於奔到喧嘩笑鬧的巷外人群中。

    背後那黑影,早已消逝無蹤。

    “嚇……嚇死人了!”杜若軟軟蹲到路邊,嗚嗚咽咽地哭泣:“搞什麽鬼,嚇死了,我要回家……”

    蓮生也心驚難捺。那黑影分明便是跟柳染在一起的那個啞巴,上次見他,也是如此目光凶惡,隻是這次更是滿懷敵意,比先前更加可怖。是想行凶嗎,還是隻是有意恐嚇?是發現蓮生與杜若跟在後麵,心中不快?畢竟跟著人家是有些無禮,剛才一時興起,現在回頭想來,蓮生自己也覺得理虧……

    “走,快回去,繞過這裏,去找蘇合她們……”

    兩個小姑娘驚魂稍定,又挽起手來,一路東張西望地尋著路徑走回。前方已是犀照裏,在聖母娘娘廟兩條街外,雖然深夜,但是路上人來人往,兩旁花燈高掛,時不時地爆竹聲聲,熱鬧的節日氣氛毫未減褪。不遠處一座府第,門前懸了一排七彩宮燈,大書“福祿壽喜”四字,燭光絢爛,甚是惹眼,清晰映照出階上站的一人。

    灰紗帷帽持在手中,正與門房對話,背影修長高大,長發披背,正是柳染。

    身後站在階下的,便是那形貌可怖的黑帷帽啞巴。

    蓮生一把握緊了杜若的小手,兩人急忙避向路邊。

    “……郎主說了,無形也無神,全然俗品,失望得緊。”那門房將一卷畫軸塞入柳染手中,順勢將他推出門外:“不要再來了。”

    “還請幫忙分說分說,我誠心苦求,隻求一見而已,齊老先生若是不滿意,我重畫一幅便是……”

    “再畫能好到哪兒去?郎主說了,俗不可耐!”

    柳染還待上前,門房已然大不耐煩,凶橫地揮動手臂,連推帶搡地驅趕。冬夜冰雪遍地,門前台階幹硬濕滑,柳染被他用力一推,踉蹌摔下,一跤跌在混著碎冰的泥水中。

    “你們這些畫師,也就糊弄糊弄那些俗人而已,豈能入得了我家郎主的法眼!”

    呯的一聲,大門重重關上,震得黑漆門扇上的一對門環嗆啷啷一陣大響。那彎腰駝背的黑帷帽疾步奔上,衝著緊閉的大門憤聲大叫:“咿!咿!哇啊啊啊啊……”

    跌在冰雪泥濘中的柳染,一手按地,怔怔望著大門,良久不動。月光燈華,雪白如練,傾灑在他雙肩,映得那頭直披腰背的長發愈發濃黑,雙眸愈發深邃,而麵頰已經蒼白得毫無血色,唇角更是牢牢抿緊,神情僵冷如冰。

    “咿,咿……”

    那啞巴回頭攙扶,柳染揮手拂開,自行掙紮起身。清雅的銀灰長袍,已經沾滿泥水,手上也被碎冰軋出血跡,他全然視而不見,隻將手中帷帽戴回頭頂,係帶係於頜下,一簾紗幕,頓時嚴嚴密密地遮住了頭臉。

    手中那卷畫軸,被他用力攥在手裏,攥得那樣緊,和著血跡、泥水,扭成皺巴巴的一團。

    立於路邊的蓮生,心中一陣劇跳,正不知如此迎頭遇上該如何是好,隻見柳染根本沒有看她一眼,身形一轉,衣袂帶風,已然向著來路行去,步伐迅疾而堅決,轉瞬間便已走遠。那啞巴匆匆小跑著跟上,與柳染一起,消失在杜若與蓮生呆怔的凝視中。

    ——————

    “這個柳小郎,可比梅小郎差遠啦。”

    薈香閣二樓,清雅明亮的製香工坊。杜若兩邊嘴角使勁地向下撇著,揮動雙手把案上的一坨香泥搗得稀爛:

    “冷口冷麵的,冷得像塊冰。根本不理人的,始終都沒有看我們一眼。身邊還跟個凶神惡煞的啞巴,也不知道是不是個殺人犯,嚇死個人,若不是和你在一起,真要把我嚇掉了魂……”

    “才不是,他平時根本不這樣。”蓮生趕緊辯解:“我先前見到他,一臉都是笑,眼波裏都帶著笑,友善得很。都怪那門房不好,狐假虎威,粗魯橫蠻,他想必十分煩心,麵色自然不太好看。那啞巴麽,可能是看咱們跟著他……”

    “誰沒個煩心事呢?梅小郎說他阿娘病著,靠他抄經賺藥錢,就這樣苦楚,對我說話時候也笑眯眯的,一點不會冷落我。這樣的人,才值得人家對他好,不然為什麽要一張熱臉往冷屁股上貼呢?”

    “什麽熱臉冷屁股的……你又沒見過柳小郎平時的樣子,怎麽知道他是什麽人。你知道他說話有多和氣多耐心嗎,知道他多博學嗎,知道他畫畫多好嗎,就憑他的才華,再怎麽驕傲不理人都不為過。”

    “畫畫不見得有多好吧。”杜若悄聲笑起來:“咱們是不懂,隻覺得好看,可是你聽那門房說,齊老先生嫌他的畫俗不可耐,無形也無神。梅小郎那筆字可是公認的好,天王寺的住持說……”

    這下子蓮生可不高興了。用力鼓起嘴巴,將手中香泥揪成劑子,一顆顆搓圓、捺扁:“就你的梅小郎好,天下第一好。不理你了!”

    說來自己心裏也是一團煩悶,比這室中空氣,比外麵的混沌天色,更加糾結不清:那齊老先生究竟是什麽人,為何會這樣嫌棄柳染的畫?

    敦煌城中著名的畫師,蓮生也略知一二,並沒聽說過齊老先生這號人物。柳染的畫作,蓮生是親眼見的,其精妙傳神,哪是尋常畫師可比,怎會落下“俗不可耐”“無形無神”的評語?難道是蓮生的眼睛出了毛病,楊七娘子、花神廟的道姑,還有那麽多讚譽柳染畫作的人,眼睛全都出了毛病?

    被一把推在泥地裏的柳染,蒼白如紙的麵色,衣襟上的淋漓汙水,手中斑斑血跡……

    世間最大打擊,莫過於自己引以為傲的技能被人踩在腳底吧?一個知名畫師,被人當麵說自己的畫作俗不可耐,這是何等的踐踏,何等的折辱,比身體上的挫磨更要痛楚百倍!真不知那清雅絕塵、一身隱然傲岸的人,要怎樣將這口氣強忍下去?

    他找那齊老先生,到底是要求什麽呢?

    拜師?求畫?看起來甚是急切,不是一般期求。瞧著臨走時那神情,也絕不會就此放棄,定然還要努力爭取。隻可惜自己對畫畫一無所知,要如何才能幫得到他?……

    驀然間身周一片靜寂,靜得突如其來,所有喧嘩說笑,都如被刀切了一般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