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你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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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顆心地驀地一沉, 不知丟到了什麽空落落的地方。他還從未見蓮生這樣過。連那被他視為最大威脅的韶王小子,蓮生在他麵前也是大剌剌瀟灑放肆,提起名字無拘無束, 從沒有這樣滿麵飛紅、又是羞怯又是歡喜地在意過。
“剛才那是什麽人啊,送你回來?”辛不離悶聲開言。
“是個……畫師,一起去將軍府的。”
辛不離望著蓮生的麵色, 強捺住心頭越來越快的劇跳:“與你很熟啊,這麽晚了,送你回來, 還陪你種花……”
蓮生將十指小心地收回鬥篷裏,一張小臉更加燦若紅霞, 嘻嘻笑著低頭望向蘭花。
柳染一路送她回來, 對她手指傷處,種種溫言關愛, 心頭餘熱直到現在還未消褪, 那笑容那身影, 一刻不停地在腦海徘徊。這份心思, 本來是就算對杜若也不肯細講, 但如今黑夜孤燈,麵對這小哥哥的關心追問,竟不知怎地隻想一古腦傾訴出來。
“是呀, 我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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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沉沉, 寒風颯颯。而辛不離聽著蓮生指手畫腳的講述, 後脊竟然隱隱出了一層薄汗, 冷熱交纏,直侵骨髓深處,禁不住接連打了幾個寒顫。
“還說不冷,都哆嗦啦。”蓮生連忙張開鬥篷,不由分說地把他一起裹進來:“當心著涼!”
看似輕薄的鬥篷,卻是厚實溫暖,被蓮生裹得久了,滿滿都是濃鬱的暖香。辛不離清晰感受到那條纖細的手臂摟在自己肩頭,還使勁拍了拍,似是要拍去他身上寒氣。恍然回到當年還是幼童的時候,她與他拱一條被子,敝舊的布衾難以蓋住兩人,他便盡量讓些給她,她也每次都這樣把他一起裹進來,小胳膊像爬藤一樣緊緊抱住他的身體,那份溫暖與馨香,至今還縈繞在他身邊……
這小妹子,這一直被他暗自傾心著仰慕著,時常夢想著要永結同心的意中人,她……她有了自己的意中人。
昏黃燈火中,那張瑩白的小臉緋紅一片,手上的傷痛也忘了,語聲軟軟細細地向他描述那人有多好,畫得有多神妙,說話有多動聽,令她有多開心:“……從容大方,不卑不亢,縱然被人欺辱了也不動聲色。什麽都懂,什麽都見識過,隨口講些逸聞便教人目瞪口呆。永遠笑得漫不經心,但好似一眼便能看透你,你卻一點也看不透他……”
辛不離雙手抱膝,眼望著麵前那株蘭花,說出來的話聽在耳裏,已經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你們相識這樣短,可知他來曆和為人?聽你所言,似是什麽都不知道啊。他多大年紀,家鄉何處,家中還有何人,為何流浪到敦煌,身邊那啞巴是怎麽回事,他問那個琵琶做什麽,除了畫畫還幹些什麽?”
蓮生噗哧一聲笑出來,伸指點著辛不離肩頭:“不離哥哥,你說話像個外婆!我知道那麽多幹什麽?人與人之間是不是相投,一見麵就能感覺到,哪需要知道那麽多。我喜歡他,這就足夠了,他二十歲還是三十歲,長安人還是敦煌人,畫師還是乞丐,重要麽?”
“你喜歡他……?”
“……喜歡呀。”蓮生雙手捧在腮邊,也望著那株蘭花,眼中滿是沉醉,從來沒有過的深深迷醉:“不離哥哥,你知道嗎,喜歡一個人的感覺竟是這樣的好,每次一看到他,都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什麽萬丈紅塵,桑田滄海,眼下艱險,來日磨難,全都顧不上了,隻要眼中有他在,就時時忍不住想偷笑出來。在他麵前,總覺得自己這樣小,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又覺得自己這樣大,什麽都可以做,可以保護他……”
辛不離眼睜睜地望著她,心中悲酸難捺,如翻江倒海交纏。
沒錯,她陷入情愛了。這幾句話,說得直刺人心,一點不差,就是他對她的感覺。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這樣?憑什麽這樣一個從天而降的畫師,就能令她如此傾倒?情愛之事,竟是這樣不講道理嗎,十幾年的相伴,相攜相依的生涯,親密無間的愛護,彼此之間毫無保留的交付,抵不過一句風流軟語,一個好看的微笑,一個偶然瞬間裏莫名其妙的動心……
“他……喜歡你嗎?”
蓮生唇角微翹,綻放一個陶醉的笑意:“……好像有點呢。他對我很好。”
辛不離這心裏越來越亂,酸楚之外,湧出不盡的疑慮與擔憂:“他對你好在哪裏?這樣一個來曆不明的人物,對你也若即若離,你這樣一腔熱血地撲進去,我擔心你會受傷。”
“怎麽會呢,他那麽好的人。你見過他的畫就知道,能畫出那等神妙作品的,必然有顆不凡的心。”
“蓮生,以畫識人,太靠不住。我覺得你也是把這人當畫兒一樣欣賞,未曾真正了解他。世事紛雜人心險惡,遠超你我想象,你心思這樣單純,千萬謹慎……”
“你呀,不離哥哥,總是對我不放心。”蓮生高高翹起了嘴巴:“我當初跟那韶王小子比武,你也急得不得了,後來也說是自己操心太過,現在又開始操心啦。你說的那些,都不重要,我能感覺到他很好,對我也很好。每次與他在一起,空氣都是甜的,就像那詩裏說的:‘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蓮生,真正喜歡一個人,應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不是什麽‘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辛不離抬起頭,直視蓮生的雙眼,口中語聲微顫,但仍然堅決地,清晰地,一字一字說出來:
“真正喜歡你的人,那是一切以你為重,一生一世不讓你傷心。未來的日子隻願與你共度,一時一刻不與你分離。真正喜歡你,就是寧願傷自己,也不能傷到你,是要傾盡我一切,一定要保護你!生生死死置之度外,隻要此生能有你!他能做到嗎,他能嗎?”
清冷寂靜的深夜,唯有昏黃燈火圈定這裹在鬥篷中的一對少年,整個天地間隻餘辛不離急切的語聲回響。蓮生嘴巴微張,呆呆凝視他的臉,屏息良久,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不離哥哥,你說得太好了,不愧讀過那麽多的書。就是這樣的感覺:一生一世,別無所求,唯願與你廝守。”
“蓮生,你……”
“我能做得到。”蓮生雙眸燦亮,用力點頭:“我就是這樣想的,與你說的一模一樣。至於他能不能做到,與我何幹?”
辛不離嗒然無語,緩緩坐回原處,低頭抱住了自己雙膝。
城中更鼓擊響,四更已過,天邊漸漸泛起灰紫光芒。蓮生扒開鬥篷縫隙窺看,隻見井邊那株蘭花,看著依舊新鮮,但那香氣始終凝在花朵上未散,一絲一毫都沒有滲入土中,顯然花根並沒有成功地紮入土裏,依然是隨時都會枯萎的一朵浮魂。
“六個時辰就快到了,還沒有成活的跡象……”蓮生憂愁地歎了口氣:“各種養料我都試過了,蘭花肥,榮花水,香油,純露……還有什麽法子呢?”
辛不離默然凝視著那朵鮮花。“將軍府裏有沒有什麽特殊的養料?”
“沒有,齊老先生說了,那花隻是經夫人之手種下,就自生靈驗。哎,不離哥哥,”蓮生重又湊到辛不離身邊,喁喁細語:“那曲《香音變》裏唱:‘拋卻神山長生福,願作塵世女紅妝。黑發雙結同偕老,白頭互許效鴛鴦’,我當時還不懂,覺得一個神仙就這樣留在人間了好可惜,今天去那府中一看,似乎懂了。”
“看了什麽懂了?”
蓮生仰著小臉,遙望漫漫星空:“也說不清楚,原以為那府裏一定處處神跡,今天去了一看,出乎意料,一切都很尋常。那飛天在人間的生活,也就是個平凡女子,撫琴蒔花,足不出戶,為人-妻,育兒女,所有一切,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愈是那樣普通,愈讓人覺得她一定很幸福。尤其那間樂室裏的樂器,全是一對一對,因為她夫婦二人都精通音律,時常琴瑟相和互通心聲,讓人一見之下,真是心向往之……”
辛不離也仰望星空,隻見天穹幽暗,銀河半沉,西邊烏雲翻滾,東邊朝霞初升,處處七彩交纏,正似他混亂心胸。
“是啊,知音世所稀,自古皆然。那澹台詠與飛天遠隔人神兩界,竟能憑借一曲琴音相依相隨,真是莫大的福分。世間有多少人咫尺天涯,將自己身邊人眼睜睜地錯過呢。”
“緣分可遇亦可求,豈能輕易錯過?”蓮生堅定地搖了搖頭,依然仰頭望天,眸光晶亮如燦爛星辰:“我想那飛天能留在人間,必然也下了非凡決心,承受非凡苦難,拚盡全力搏得這一段人間姻緣。人間萬事,亦當如此,可進不可退,可遇亦可求。平白錯過,於己於人都是辜負。”
辛不離胸中震動,忽然間激蕩莫名。
為什麽他一直在錯過?
為什麽一直退讓,隱忍不言?為什麽滿腹自卑與疑慮,層出不窮的種種顧忌?為什麽不能直接對她說出來,我喜歡你,我想與你共度餘生?我愛你至深,我許你終身,我比任何人都更能給你幸福!不敢承諾嗎,繼續回避嗎,還要等到什麽時候,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到哪裏?!
身邊咫尺,就是他心愛的人,小臉正迎著朝陽,眸底滿盛朝霞,流光溢彩,唇角溫暖純稚的笑容,令他心中簡直一陣陣地絞痛。這溫暖的雙眸,柔嫩的雙頰,豐潤的櫻唇,無一不如滾滾春雷激蕩他的心胸,想馬上對她訴盡千言萬語,傾吐滿腔壓抑許久的心事,想馬上握住這雙手,擁緊這嬌弱肩頭,想……
一時間整顆心跳得幾乎要躍出胸膛,不自禁地坐直了身體:“蓮生……”
“哎呀,六個時辰快到啦。”
蓮生眼眸被霞光所刺,瞬間移向了井邊的蘭花:“這……這沒活啊!怎麽辦,怎麽辦?”
辛不離已經前傾的身體,猛然扭轉,強行壓抑住滿腔激蕩的心潮,也跟著望向蘭花。
朝陽下那朵蘭花已然不似先前那般飽滿,花蕊垂落,花瓣枯黃,花香也飛快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