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司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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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徹遞給他一塊餅:“牛肉雪菜餡餅。”

    憤怒的褐發中年人臉色頓時緩和下來, 一把抓過了那塊餡餅。

    “好吧, 看在餡餅的份上, 原諒你一次。”他邊吃邊問, “江, 隻是一次旅行, 你為什麽要帶這麽大的行李箱?裏麵裝著你的變身道具嗎?”

    希尼說的是最近很流行的diàn yǐng《黑色獵人》裏的劇情。他自覺這句話十分幽默, 哈哈大笑起來,雪菜末噴到江徹臉上。

    江徹惱怒地擦去:“別看這麽多爆米花diàn yǐng!”

    希尼:“爆米花是什麽?”

    江徹一路跑來,氣喘籲籲,沒力氣再跟他亂侃,隻潦草衝他揮揮手,轉身拖著行李鑽進了自己的工具間。他手裏還有兩個餡餅,都是熱烘烘的金色, 香得讓人感覺越發饑餓。換好了衣服, 他把一個大桶倒扣在地上, 坐在上麵開始吃他的早飯。

    在馬賽, 牛肉和雪菜都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它們價格適中, 產量極大,對江徹來說, 唯一的缺點就是味道不對——和地球的牛肉與雪菜不大一樣。

    距離人類告別地球並移居到這個名為馬賽的行星上,已經過去五百多年了。

    馬賽位於銀河係天鵝-獵戶臂, 本身擁有三顆衛星, 並且自己也環繞著恒星“阿爾法”運行。它的體積比地球大三倍, 表麵覆蓋著大量的液態水和類似地球的大氣圈,同時星球上的生物進化已經開始,星球上滿是綠色的植被與生活於其中的動物,是一個極適宜人類居住的行星。

    據記載,第一個登上馬賽的宇航員是法國人。他離開了飛行器,先是站了一會兒,隨即激動萬分地撲跪在馬賽濕潤的土地上,張開口,結結巴巴地唱起了《馬賽曲》。

    斷斷續續的語音跨越4273光年的距離傳回地球,那一刻,全球有40多億人同時聽到了他哽咽的歌聲。

    在隨後的全球網絡投票中,“馬賽”打敗了“鱸魚”“光環”“滾滾”“鋼鐵俠”等名稱,成為了這顆行星的新名字。

    馬賽適合人類生存,自然也適合耕種和放牧。

    但奇怪的是,從地球帶來的植物和動物雖然都能在馬賽生存,但它們的模樣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就連肉質和味道也跟地球上的大不一樣。

    因此江徹吃在嘴裏,總感覺牛肉不是真的牛肉,雪菜也不是真的雪菜。

    餡餅是他自己做的。在馬賽生活的日子裏,隻要有時間,江徹就一定要自己做飯。他住在一個小小的宿舍裏,和許多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分享著公共浴室與衛生間,還有一個無人問津的廚房。

    江徹今天離開宿舍的時候,由於時間倉促,沒辦法弄出更好的早飯,便把昨晚吃剩的三個餡餅拿在手裏。餡餅的麵是他自己揉的,餡裏頭有切碎了的牛肉和雪菜,還有他自己製作的醬汁,用麵團統統裹著壓扁了再扔進油鍋裏煎。熱油咕咕作響,麵餅邊緣冒出細小的油泡,隨著它們紛紛炸裂,熱騰騰的香味會冒出來。

    雖然冷了,但稍稍加熱,香氣仍在。miàn pí裏包著那團又暖又香的餡兒,一口咬下去都是鹹香的肉汁,隨後才咂到裏頭一顆顆的牛肉粒。江徹沒把牛肉剁碎,肉汁和醬汁在麵餅裏浸著牛肉粒,醃過了的雪菜軟中帶點兒脆,囫圇一咬,餓得想立刻吞下,又舍不得,要一口口細細地嚼。

    餡裏的醬料滋味濃厚且複雜,江徹伸手指抹去嘴角的醬汁,意猶未盡地舔個不停。

    因為牛肉的味道和他吃慣的不一樣,所以江徹處理牛肉餡的時候總會往裏麵加很多醬汁。醬汁是用馬賽土地上長出來的一種古怪植物製作而成的,江徹喊它“牛肉草”,因為這種植物的汁液在加熱之後會散發出牛肉的香味,和地球牛肉的味道異常相似,很奇特。

    如果是以前的牛肉,根本不需要用這些東西來提味。江徹大口咀嚼著餡餅,心裏充滿了遺憾:他懷念那些天然的牛肉肉汁,濃稠甜香,用來拌飯,滋味美得不得了。

    他吃完一個,舒爽地歎一口氣,準備對付下一個。這時希尼的大嗓門在門外響起:“江,你應該到二層去掃地了!”

    江徹隻好把那個餡餅塞進飯盒,拎著走了出去。

    江徹工作的這艘豚形艦名為“浮士德”,隸屬於馬賽星際旅行社的星際18航線。它是馬賽所有艦艇中,唯一一艘模擬海豚造型的星際艦艇,但由於這個造型比較圓潤寬大,它也是所有艦艇中,唯一一艘被馬賽人以“可愛”來形容的星際艦艇。

    浮士德的載客量是1000人,但此時艦上隻有300多位乘客。

    乘客們背著馬賽星際旅行社統一派發的背包,上麵印著一個圓滾滾的地球。他們是要去地球玩兒的。

    人類移居馬賽的時刻,同時也是撤離地球的時刻。五百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人們被一個警告從睡夢中驚醒:一顆脫離軌道的小行星正衝著地球過來,它體積龐大,避無可避。

    尚未完全成熟的星際移民計劃立刻被提前了。馬賽是最適合的移居地,但它距離地球有些遠,在這趟航路上會遭遇多少危險,任何人都無法預計。

    最後時刻來臨,當一百多萬個xìng yùn兒搭乘艦艇離開地球的時候,借助天文望遠鏡,他們已經能看到那顆正在逐漸逼近的小星球。

    進行兩次亞空間遷躍之後,人們再也看不到地球了。浩浩蕩蕩的艦隊穿過無數危險的小行星帶,艦艇數量和人口數量都在不斷減少,他們已經無暇關注身後的故鄉會是什麽樣。

    那顆小行星擦著南太平洋而過,墜落在智利西部沿海,砸去了半個南美洲的陸地,並掀起席卷全球的海嘯。它甚至破壞了地球周圍完整的太空廣播體係,由於相距太遠,直到抵達馬賽為止,艦隊上的人類一直沒能獲知關於地球的任何事情。

    五百多年過去了,人們在新的星球上繼續生存繁衍,並且在馬賽與地球之間的漫長距離中建立了第一個中轉站。中轉站很快開始運行,陸續傳回地球相關的信息。

    但是在馬賽出生的新人類對地球的事情並不關心。

    他們更重視的是,如何以馬賽為基站繼續往外探索宇宙。

    馬賽是一個新鮮的星球,但人類抵達馬賽的時候已經擁有了發達的文明。發達的文明和科技需要大量的資源和空間來支撐,開拓者們為了讓自己能迅速地在馬賽生存下來,很快開始了城市的建造。馬賽的資源尚未發育成熟,無法承受強度這麽大的開發,時間隻過去了500年,資源存量已經亮起了紅燈。

    為了生存和延續文明,新人類熱衷於往更深處探索,對於被甩在身後的舊家園缺乏興趣。

    也正因為如此,馬賽星際旅行社開發的地球航線報名時間長達半年,最終連基礎成團的□□都沒湊足。

    正在清洗地麵的江徹聽到廣播裏的艦長中氣十足地在說話。

    “本次航行即將開始,我是‘浮士德’的艦長皮革米·洛裏斯·亞亞彌茨·敏達……”

    艦長的名字長達六十八個字,等他念完,江徹已經拖完地了。

    “……我們將經曆不少於二十六次的亞空間遷躍,最終回到太陽係。為了充分領略太陽係的風景,在太陽係航道上,‘浮士德’將會放緩速度……”

    江徹洗幹淨了抹布,開始奮力擦洗走廊上一個沾著口香糖的垃圾桶。

    科技這麽發達,連星際旅行都能搞,為什麽所有的艦艇都無法實行自動清洗?他憤憤地想,為什麽人類還沒有發明出不需要吐出來的口香糖?

    因為“浮士德”這次搭載的乘客是進行“返鄉之旅”的,因而艦艇上處處都是讓新人類得以體驗曆史的細節:比如人力清潔工,比如極可能在接下來的航行裏迅速枯萎的綠色植物,比如複雜且沒多少人會用的廚房,比如沒有自動分解垃圾功能的垃圾桶。

    “……‘浮士德’即將起航,祝願乘客們擁有一個愉快旅程。”

    皮革米的聲音消失了,江徹心頭一動,連忙扶住牆壁站直,透過身邊的舷窗望出去。

    浮士德正在微微震動。

    江徹幾乎要趴在窗戶上了。

    馬賽星際旅行社的送行艦隨著浮士德的離港,也同時駛離了馬賽。被一片銀色屏障籠罩著的馬賽正在緩慢遠離他的視線。銀色屏障是馬賽的整體防衛係統the sea釋放出來的,它能實時監測馬賽周圍的情況並且立刻做出反應。在屏障之下,是江徹生活過的地方。人們和往日一樣忙碌著,一艘中型艦艇離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江徹的印象裏,最近一次轟動的艦艇離港事件是上個月去執行蟹爪星係探索任務的巨型科學艦。

    他當時也擠在人群裏,遠遠望著離港的銀白色艦艇。

    艦艇身軀龐大,發出隆隆震鳴。廣播裏的人聲嘶力竭地喊著:“啟程了!我們的勇士,開始了對銀河核球的第124次探索!”

    江徹還不太習慣馬賽人說話的音調,也不知道銀河核球是什麽,因而聽得不大懂。他轉身想走,隨後在腳下的廣告傳單中看到了浮士德開啟“返鄉之旅”的信息。

    他立刻趕到了旅行社,卻被返鄉之旅的團費震驚了。他沒有那麽多的錢。旅行社的社員告訴他,由於“返鄉之旅”太過冷清,這可能是以旅遊簽證前往地球的最後一次機會:馬賽星際旅行社已經決定,中止這條旅遊線路的運營。

    江徹無計可施的時候,偶然看到了浮士德招聘人力清潔工的廣告。

    雖然他趕去報名的時候,浮士德已經招滿了人,但在驗證了江徹身份之後,對方同情地答應了他“不要一分錢,隻要讓我上艦”的要求。

    浮士德越來越高了。江徹看到比太陽還大數倍的恒星阿爾法顯出了圓胖的輪廓。在它的光芒之下,是銀白色的馬賽,閃動橙光的送行艦,和緩慢地鋪陳著數種藍色的幽遠天空。

    我要回家了。他心想,再見,馬賽。再見,難吃的牛肉。

    浮士德共有六層,除了第一層儲存空間和第四層娛樂空間之外,其餘四層都是客房。這艘艦艇的內部仿照郵輪的設計,有大量的huó dòng空間,因此清潔起來相當費勁。

    結束二層清潔工作的江徹剛剛走上三層,耳機裏立刻接到了來自調度台的通訊。

    “各單位注意,各單位注意。據馬賽刑警部門緊急通告,今日離港的16艘艦艇裏,極可能已有危險人物潛入……”

    江徹還沒聽完,希尼的通訊突然插了進來,讓他立刻到666號客房清理馬桶。

    由於666號客房的馬桶被堵塞,汙水滲透天花板,讓566號客房的客人抱怨連連。江徹在666號房間外猶豫片刻,把自己的飯盒放在走廊上,深吸一口氣,戴著口罩衝了進去。

    萬幸,並不是什麽難以直視的東西。堵塞了馬桶的是一些塑料包裝袋。江徹掏了出來仔細一看,原來是馬賽最近賣得火熱的一種蘇打餅的袋子。這餅幹很像他熟悉的夾心餅,兩片餅幹中間夾著綠色的糖醬,是江徹說不上名字的某種植物汁液染就而成。

    這東西不好吃。江徹心想,你們肯定都沒有吃過32夾心,香草味的那種。

    他走出666號房,正打算跟希尼匯報情況,低頭卻發現自己的飯盒翻倒在走廊上,裏頭空空如也,僅剩的那個牛肉雪菜餡餅不見了。

    白令知道指望不上林尼,但這艘是旅行的民用艦,目前浮士德的艦身一切正常,隻是燃料稍稍有些不足,但即便這樣,也一定能支撐他們抵達中轉站。

    第二天,浮士德上的乘客發現他們拿到了人手一張的投票券,券上隻有兩個選項:去地球,回馬賽。

    “我無法做出決定,既然兩個方向都沒有問題,那就采取少數服從多數的辦法吧。”白令說。

    林尼又驚奇,又嫌棄:“你不是一個合格的艦長。”

    白令:“林尼,你記住,我已經不是浮士德的艦長了。皮革米不幹,你也不幹,我隻能接受。可你們不能隨便將一個關係到這麽多人性命的責任扔到別人肩上之後,自己優哉遊哉,反過來指責別人做得不夠完美。既然我不合格,那你或者皮革米來做吧,希望你們能找到一個合格的、完美的,符合乘客心願同時也不會被馬賽苛責的方案。”

    林尼輕咳一聲,低頭喝咖啡。

    在一旁擦窗戶的江徹目送著氣衝衝的白令離開,轉頭的時候和林尼的目光對上了。

    沉默片刻之後,林尼問他:“想要簽名嗎?”

    江徹:“完全不想。”

    林尼也沒有堅持,轉頭繼續注視著浮士德外麵的宇宙景色。

    回到正確航線上之後,乘客們終於能看到天鵝-獵戶臂上最有名的帝王星係“海黛”。紫色的“海黛”正在遠方緩慢旋轉,淡紫色的氣體被燃燒著的恒星照亮,成為漆黑星空中一團耀眼的亮色。

    艦內廣播恢複了工作,不斷指點著乘客觀看“海星”“海瑰”“海豚”。

    江徹收拾工具離開這一層。恢複平靜的乘客們三三兩兩地在討論投票券如何選擇,小孩在走廊上奔跑打鬧,大聲地複述著廣播的話。他回頭看了眼林尼,發現他仍舊站得筆挺,不知看著何處。

    江徹去廚房要了點調味料,廚師們正在議論著艦上酒吧裏那位唱歌很好聽的姑娘。

    他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心想奧維德每天就賴在自己的工具間裏哪兒也不去,或者他會對這些事情感興趣。

    廚房裏剩了一些帶殼的花生,江徹剝了幾個,發現花生仁很小,癟癟皺皺的,品相很不好。

    “有的是沒長好,有的可能是放太久了。”廚師問他,“你還要嗎,江?”

    江徹把這些花生全裝進了自己的袋子裏:“要。”

    廚師很憐憫:“可憐的江,你真的想吃這種東西?說吧,你還要什麽,我可以給你。檸檬,你吃檸檬嗎?”

    江徹手裏拿著兩個檸檬,外加拎著一袋子癟花生,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癟的花生雖然沒有成熟飽滿的花生那麽香脆,但是它很甜。就像是原本用於支撐花生仁長得又肥又大的營養全轉化成了糖分,癟花生帶著天然的濃鬱甜味,而且吃多了也不覺得撐。江徹小時候常常和mèi mèi坐在家門口,一把一把地剝癟花生吃,那是很棒的零食。

    他下到儲物倉裏,忽然聽到了一種古怪的噗噗聲。

    奧維德正大爺似的坐在小廚房裏,玩兒飛鏢。

    浮士德上沒有便攜的wǔ qì,飛鏢是奧維德做小廚房房頂的時候,用鐵皮的邊角料整的。

    棱形的小鐵片前端很尖利,江徹摸的時候被紮過一次,冒了點兒血。

    奧維德把自己那些已經不能穿的外套疊成了一個方形,掛在艦艇的牆上,就用它來做靶子。

    江徹靜靜站在一旁,奧維德並沒有發現他。

    靶子放得很遠,奧維德非常專注。這也是江徹第一次在這個食物小偷的臉上看到一種近乎謹慎的凝重神情。

    一層的儲物倉最近降了溫,奧維德戴上了江徹的帽子,帽子把他的卷發全都牢牢罩在了裏頭。奧維德眉目很英俊,但在這個時候顯出了一點兒不好說的陰沉。他嘴角緊緊抿著,目光注視著牆上的靶子,又投出了一枚鐵片。

    鐵片在頂上的小燈照耀下,像是一個飛速移動的光點。

    它準確地紮在了那團衣服上,發出噗的一聲。

    江徹這時候終於又想起,奧維德是一個shā shǒu。

    他的目標是林尼。他在練習著shā rén的手法。

    雖然覺得用這種小鐵片shā rén很不可思議,但江徹還是決定先悄悄把他的工具收起來。

    他走下樓梯,故意踩踏出當當的響聲。

    奧維德一驚,立刻收好小鐵片,轉頭笑著迎接江徹:“今天有什麽好吃的?”

    江徹正要說話,眼前突然一暗——一層的燈全都熄滅了。

    他心頭一慌,明明已經走到最後一級但也踩空了,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

    手肘和膝蓋雖然疼痛,但江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在這裏轉暗的瞬間恐慌起來,雙手顫抖,就連試圖支撐自己坐起來也辦不到。

    黑暗之中,有人奔跑過來,扶著他肩膀,把他拉了起來。

    察覺到江徹在發抖,奧維德攥住了他的手掌,把他拉到自己身邊。

    “看得到路嗎?”奧維德問,“停電了而已,不用怕,最近常常會這樣。不過停電的時候你都不在這裏,所以不習慣。”

    他一直在說話,這讓江徹平靜了一點。

    “花生和檸檬……給你吃的。”江徹說,“掉了。”

    奧維德連忙蹲在地上,四處摸索,終於找到了裝花生的袋子和兩個被摔出汁水的檸檬。

    他牽著江徹回到工具間的時候,電力又恢複了。

    在明亮的燈光之下,奧維德發現江徹臉色蒼白,脖子上布滿了冷汗。

    他找來毛巾幫江徹擦汗,江徹不習慣別人這麽親昵地碰他,把毛巾拿過來自己擦了。奧維德盯著江徹,神情很憂慮:“江,你怎麽了?”

    江徹不知道該不該跟奧維德說實話。他心裏還留著方才恐懼帶來的寒意,擺了擺手:“抱歉,我比較怕黑。”

    奧維德點點頭:“我已經發現了。休息的時候你不允許我關燈。我以為你是怕我襲擊你。”

    江徹:“襲擊我?”

    奧維德:“我是shā shǒu嘛。”

    “……不是這個原因。”江徹輕舒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我跟你說過,我是被放在冷凍倉裏抵達馬賽的,你記得嗎?”

    “記得。”

    “所有被放在冷凍倉裏的人基本都是五百多年前,和艦隊同時抵達馬賽的。”江徹說,“但我不是。”

    “大撤退”的艦隊在前往馬賽的路上遭遇了很多事情,許多艦艇與大部隊失去了聯係。

    其中就包括江徹所在的艦艇。

    艦艇受到襲擊,裂開了一個大口,近百個冷凍倉從裂口裏滑進了宇宙。

    “大撤退”的艦隊抵達馬賽之後過了近四百年,在一切都逐步穩定下來的時候,他們想起了那些在災難裏離開艦艇,並且在宇宙中流浪的冷凍倉。

    找到這些冷凍倉花了一定的時間,而冷凍倉中還活著的人,隻有一半。

    江徹就在那一半之內。

    “我是一年前才複蘇的。”江徹低聲說,“在這次複蘇之前,我其實已經醒過了。醒來的時候發現我躺在那個如同棺材一樣的東西裏,四周一片漆黑,隻有麵前的觀察窗能讓我看到外麵的景色。可是……可是外麵也是一團漆黑。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無法發出聲音,沒有人發現我,我自己,我一個人,在那具棺材中……隻有我自己!”

    他在近乎崩潰的恐懼之中,啟動了冷凍倉內的再次休眠程序。

    由於艙內的休眠程序時間最高隻能設置一百年,江徹前後醒了四次,每一次都發現,自己仍舊在黑暗中,仍舊在宇宙裏,無所依憑地漂流。

    “如果不是想到我的mèi mèi,我已經瘋了,我就在棺材裏瘋了!”江徹緊緊攥著毛巾,“我受不了黑暗,我怕,我膽子小……可我醒了之後他們告訴我,江慕早就不在了。”

    奧維德拉著他的手,很溫柔地輕拍著手背。

    “……其實我的堅持都是沒有意義的。”江徹說,“在宇宙裏漂流的這段時間,我受到了宇宙射線的影響,即便複蘇了,也不可能再成為‘基因存續’計劃的材料。他們不需要我這種已經受過輻射的基因,不安全。”

    他無處可去了,也沒有可以做的事情。馬賽不是故鄉,地球才是。馬賽不是他的家,可地球也沒有他的家了。

    “當時找到的冷凍倉有五十多個,我不知道現在複蘇了多少……”他筋疲力盡,任由奧維德拿過毛巾,搭在他的腦袋上,“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我很怕黑,非常怕,我的生活裏必須要有光,否則我一定會瘋。”

    奧維德隔著毛巾揉搓江徹的頭發。

    “……好了,別揉了。我頭發沒濕。”

    “江,你知道馬賽上有一個國家叫做米塞維亞嗎?”奧維德突然問。

    江徹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岔開了話題:“我知道。米塞維亞是個山地國家,那裏的蘑菇特別好吃。”

    “我就是在米塞維亞出生的,生活的研究中心也在那裏。”奧維德看著他。

    江徹一頭霧水:“嗯……你吃過那裏的蘑菇嗎?”

    奧維德盯著他笑。

    “真巧。”他說,“在米塞維亞語裏,奧維德是火焰和光明的意思。”

    “我說明了。”皮耶爾回答,“而且發訊設備會自動補充我們艦艇的編碼,站點的接收設備接收之後會自動轉譯。隻要設備正常,不可能識別不出來的。”

    白令沉默片刻,覺得事情有些古怪。

    她沒有立刻回答對方的問題。

    馬賽每一天離港出港的艦艇非常多,靠人力來記憶是不可能的,因此馬賽的每一艘艦艇都有一個獨立的編碼,便於地麵港的係統識別之後進行調度和安排。而黑海中轉站就相當於一個小型的地麵港,地麵港的設備不可能辨認不出浮士德的編碼。設備在識別出編碼之後就會顯示出發訊艦艇的名稱、離港時間和發訊內容,管理設備的人員即刻能夠看到。——可為什麽黑海的管理員還要提出這樣的問題?

    皮耶爾也懷著同樣的疑問。他再次播放了對方的訊息。

    內容太短了,但細細聽去,除了人聲之外還有風聲。

    “這不是在……基地室內回複的?”皮耶爾很吃驚,“他的回複環境不符合設備管理規則。”

    白令點點頭。

    風聲她一開始就聽到了。

    黑海中轉站為什麽識別不出浮士德編碼?為什麽本應該在密閉環境中使用的設備,會帶有風聲?

    白令雙手撐在控製台上。

    自從發現浮士德無法和馬賽取得聯係,她心裏就一直存著一種不安的感覺。

    依照馬賽的航空安全法則,民用艦的艦長和艦隊管理人員發現艦艇出現了變故,但這種變故並不影響艦艇內人員的生命和財產安全,並且一旦披露會造成艦內乘客巨大恐慌的,艦長和艦隊的管理人員應當選擇暫時不告知艦艇內乘客。搭乘民用艦的都是普通人,太空中會遭遇到的事情太多,並不是每一個普通的乘客都有足夠強大的心理和精神來處理“變故”。

    但是白令和哥白尼艦長西爾維婭相互詢問的那段對話,曾經開啟過全艦廣播,每一個乘客都能聽到。

    在這些乘客中,已經有人開始懷疑,浮士德是否仍舊正常。在收上來的投票券上,有幾十份都是空白的,並且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質問。

    事實上,明確知道馬賽的時間已經是三十年之後的,隻有當時留在駕駛艙裏的那幾個人。但一百年之後的哥白尼上居然仍舊有人,這件事情本來就不正常。

    白令不知道在投票券上選擇了繼續前進的乘客都是怎麽想的,但她現在確實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太過於猶豫不決,而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黑海中轉站的設備之所以無法識別浮士德,無非隻有兩個原因:

    一是中轉站現在已經不屬於馬賽了,那位回答了浮士德的“管理員”雖然發出了他們能夠理解的話語,但他極有可能是占領了黑海中轉站的某些外星生物。

    和這個可能性相比,第二個原因更讓白令害怕:黑海仍舊屬於馬賽,黑海上的管理員也仍舊是馬賽派遣的,但是設備裏刪除了浮士德的編碼。

    馬賽,他們的故鄉,已經放棄了浮士德這艘失蹤三十年的民用艦。

    “在馬賽的曆史上,失蹤太久的艦艇被放棄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在廚房裏,吃飽喝足的廚子們又聊起了哥白尼,“哥白尼因為是科學艦,造價不菲,所以一直有人找,一直被提起。如果失蹤的是民用艦,失蹤幾十年之後就會放棄尋找。”

    江徹對這些事情並不了解,唐墨和奧維德在一旁聊天,他湊過去跟廚子們坐在一起。

    “放棄尋找之後會怎麽樣?”江徹問。

    “一般就是給家屬支付撫恤金,把這件事情的檔案封起來,不會再開啟了。”有個廚子說,“我兒子就是搞這個的嘛。他在檔案庫裏管這一類檔案,說是數量其實挺多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批失蹤艦艇的檔案被釋放出來。大部分檔案都很正常,宇宙嘛,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一不小心就沒了。”

    他笑著指指眾人:“我們之前不也是這樣嗎?現在脫離險境了,幸好幸好。”

    他們逃出來了,因而很輕鬆。江徹當時就在駕駛艙裏,他知道浮士德絕不是單純的“脫離險境”那麽簡單。

    對馬賽上的人來說,浮士德已經失蹤了三十年。一艘普通的豚形艦,一艘三百多人的民用艦,他們會花費多少時間和人力物力去尋找?

    江徹覺得很不妥,心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他在廚房這兒用水草草洗了臉,告別了廚子們,打算去駕駛艙那邊找白令問一問。

    他的目的地是地球,浮士德上大多數乘客的目的地也是地球。但他們最後還是要返回馬賽的,如果馬賽已經放棄了浮士德,他們在茫茫的宇宙中,還能找到準確的歸家航線嗎?

    江徹不敢肯定。他快步走上樓梯,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瞧,果然是奧維德。

    “你不是和唐墨聊天麽?”

    “沒什麽好聊的。”奧維德說,“我告訴她儲物倉住得很舒服,她說她也想來住住。我正在努力拒絕。”

    江徹:“……那你拒絕成功了麽?”

    奧維德:“還沒。你現在去哪兒?”

    他說著,把手裏的東西給江徹遞了過去。

    江徹低頭一瞧,是一杯水果茶。杯子盛裝的液體是透明的,裏頭放滿了水果的碎塊:綠的奇異果,紅的草莓,黃的蜜桃,紫的葡萄,總之完全不管顏色搭配,看起來很胡來。江徹在看到這杯果茶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東西是奧維德自己整的。果茶裏還漂浮著一些黑色的籽,籽外頭裹著一層半透明的huáng sè軟膜,這是百香果的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