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灼灼,煙花為誰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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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水之西,恨水之東,定陵自古繁華。

    大殤朝四大郡國,東海郡富有,北嶺郡遼闊,西川郡險峻,定陵郡繁華。

    在遊曆過神州的人眼裏,便是大殤朝都府朝歌城,坐落龍盤之地,享神州萬千供養,也不能與定陵郡都府定陵城的繁華相。

    定陵城,依山傍水建在離水恨水交匯之處的定陵山,是一座山城。

    定陵侯的侯府也在定陵城,在山城的最高處。

    高處不勝寒。

    現在是早春,冬將去未去,寒意依舊盤踞在定陵山的每一寸土地,滲透在定陵城的每一個角落。

    山下寬數十米的護城河外,三千滿身盔甲的龍馬戰士右手執矛,左臂挽弓,背後的箭壺裏插滿拇指粗細的狼牙箭,都棄了戰馬在身邊,標槍般地站立地,麵色肅然。

    一匹剛剛被編入行伍的年輕龍馬悄悄抬頭,看著定陵城頂幾片被寒意凍得有些瘦且青的雲朵,心想莫非這是每晚臥槽會前輩們所說的戰鬥前的列隊待發?心不禁有點兒緊張,又有些期許。

    山頂突然出現一團團紅黃相間的光點。黃是鵝黃、紅是血紅,兩色相互映襯,甚是美麗。

    光點看似雜亂,實則按照一定章法排列成年輕龍馬看不懂的字體,在空閃耀、停留、然後湮滅。

    出征的信號嗎?年輕龍馬緊張地想道,不由自主地用蹄子踢踏了幾下因為幾天前的春雨而略微潮濕而且鬆軟的地麵。

    跪!”

    隊列前一位年長的士長忽然大喝。聲音之大,竟是有些嘶啞且破音,扯動他臉一道彎彎曲曲蚯蚓般的刀疤,愈發顯得麵目猙獰。

    士長率先單腿跪倒在地,將腦袋深深地低到塵埃裏,露出腦後潔白如雪的孝帶。

    鎬素三軍應聲而跪。三千匹龍馬也都被主人手的韁繩扯動著兩隻前腿跪立在地。

    龍馬頭長長的犄角與鐵甲戰士駐在地的長矛錯落有序的林立,好似一片成熟待割的麥田。

    年輕龍馬也被拽跪倒地,有些不解的想道:難道不是要出征?為何反倒跪下了?

    ……

    有人跪著,也有人站著。

    定陵城定陵侯府後山的觀風崖,有著這座山城最有名的一處園林。

    園林裏栽滿了高矮錯落的桃樹。彎曲蜿蜒的枝幹,桃花血豔豔地肆意開放,時不時隨著滿是寒意的山風顫抖,卻一片也沒有落下。

    桃園裏幾條天然踩踏生成的歪歪扭扭甬路,甬路、甬路旁;桃林深處、桃林淺處,黑壓壓地站著一群人,一群身份很高的人。

    一群身份很高、現在卻都肅然站立、沉默不語的人。

    他們或者是權傾朝野的三公太宰門人,如國師闡宗宗主的師弟花光和尚。

    或者是身負聖命的皇族特使,如曆經三朝的侍衛太監統領黃公公、新一代律令方正大人。

    或者是威震一方的諸侯,如東海郡侯爺任天仇、北嶺郡侯爺莫道子。

    他們平素裏供人仰望,習慣了自己坐著,別人站著。或者別人站著,自己雖然也站著,但一定要站得別人更高一些。

    但現在他們全都站著。而且站在低處,目光或平視或低垂,好像在聽什麽人訓話。

    其實不然。

    他們隻是在向什麽人送別……

    向一個身份並不他們高的人送別。確切地說,向那個人的衣冠送別。

    那個人的衣冠,在桃林深處的茅庵裏整齊地疊放。

    桃花林裏桃花庵,

    桃花庵有衣冠。

    桃花主人今何在,

    昨日化作桃花仙。

    山頂紅黃相間的煙花,便是為他所放。

    花光和尚無聲地抬頭,看著煙花絢爛而後消逝,眉頭微鎖,繼而舒展,仿佛在煙火的明滅又悟出了什麽生死禪機。

    桃花庵前,一身素衣的邱老太也盯著煙花消逝的天空呆呆地看,癡癡地看,死死地看,眼睛眨也不舍得眨一下。

    直到最後一粒煙花的塵埃借著風飄落在一朵桃花的花瓣,她才收回目光,因過度悲傷而顯得異常蒼老的臉再度浮現出難以抑製的哀戚。

    我家明兒最不喜歡繁縟節……去年他陪我閑聊的時候說,要是哪天魂歸星海,他隻希望能在星海裏找到一片桃林,然後像小時候那樣每天在桃林裏放煙花……當時隻是笑談,現在卻……”

    她哽咽地哭了起來,兩行混濁的淚水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慢慢地落下,滴在早打濕了的懷嬰兒的繈褓——這些天,她已經流了太多的淚。

    她是定陵郡的侯爺夫人,先皇敕命所封的一誥命。平素可能和善,卻一定不曾失了威嚴。

    但是現在的她,隻是一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一位老年喪子的老太。所以她哭得很傷悲,忘記了威嚴和身份。

    桃園裏響起幾聲悲傷的歎息。

    邱老太卻從歎息聲聽出別樣的味道,突然出離地憤怒起來。

    下意識的將懷熟睡的嬰兒抱的更緊了一些,她向旁邊挪開兩步,警惕的盯著四周的人群說道:“我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現在,你們還想奪走我兒子的兒子,在我剛剛死去的兒子的墳前!”

    我活了幾百歲了,什麽樣悲慘的場麵我都見過。但這卻是我幾百年來第一次失去兒子,而且是我最疼愛的兒子。”

    他死前把自己的兒子托付給我,你們別想奪走!誰都別想!誰都不可以!”

    她的目光掃過任天仇,掃過莫道子,掃過黃公公與花光和尚,也掃過他的丈夫定陵侯邱自得。

    目光,充滿了決絕與婦人少見的剛毅。

    任天仇麵色平靜,似乎什麽都沒有聽到。

    莫道子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表情看不出一絲變化。

    黃公公與方正彼此對視一眼,各自輕輕地點了點頭。

    桃園裏再次響起一聲歎息。

    蒼老而疲憊的聲音,從定陵侯邱自得的口傳出。

    天近黃昏,夕陽的餘暉似一縷追光,照射邱自得蒼老且疲憊的臉龐。

    他抬起腳步,緩緩地走向邱老太。

    邱老太沒有動,將懷的嬰兒抱得更緊了一些。

    邱自得走得很慢。幾步的距離與他,仿佛千山萬水,百丈高崖。

    他走近。然後,開始解自己的衣服。

    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大氅,大氅的前襟鑲著一排古銅色的紐扣。

    他把紐扣一個一個的慢慢解開。

    他的動作很慢,幾個簡單的動作,仿佛用了幾個世紀。

    園林站立的眾人也用仿佛過了幾個世紀的心情看著他解紐扣。

    排扣解完了。

    邱自得拎住大氅的衣領,小心地向邱老太懷的繈褓圍去。

    邱老太強忍著不動,身卻不由自主的向後傾。

    衣服太大,嬰兒太小,灰色大氅隻用了很少,大部分都懸在半空。

    邱自得用手愛撫地摸了摸熟睡嬰兒的臉龐,輕聲道:“山間風大,此處風寒。夫人早些回去,照顧好……咱們的孫兒……”

    山頂也許有風,但嬰兒被厚厚的繈褓包裹,怎麽會感染風寒?又何必再裹一件大氅?

    所以,邱自得隻是在表明自己的態度。

    一個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表達的態度。

    雖然這個態度不見得讓所有人滿意。

    邱老太睜大了眼睛,抬頭望向自己的丈夫,像望著一座山。

    她心裏也落下了一座山,緊繃了許多天的神經一下子輕鬆許多。

    她低眉,無恭順地說道:“是,老爺!”

    時光好像回到了幾百年前他們新婚的那段時間。他總是讓著她,她總是順著他。

    再次抬頭望向自己的丈夫,這次邱老太的目光,多了幾分感激,添了幾分歉疚。

    對不起!夫妻多年,我不應該對你有所懷疑……我隻是,護子心切……她用目光說道。

    我知道……我都懂……他用目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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