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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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寒風颯颯,路上已無行人。

    王五提著燒酒與幾道小菜,瑟瑟地裹著一件棉絮外翻的破棉襖,走在歸家的路上。

    走著走著,他抬頭。

    看他模樣,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漢子,可眉眼間滿是焦枯烏黑的神氣,身形佝僂削瘦,像截朽壞的幹柴。

    娥眉月掛在天邊,厲如彎刀。

    月光是冷的。

    王五回了家。

    剛邁進家門,便見一搓衣板橫在眼前。

    “回來得這麽晚。”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比刀還厲,“跪下!”

    王五頭都不敢抬,唯唯諾諾地跪了。

    一雙手伸過來,被鳳仙花汁染過的指甲紅得煞是好看,十指白而修長,春蔥也似,那雙手一把奪了王五手中的酒菜,便自顧自享受去了。

    王五跪在搓衣板上,聞著酒菜香氣,饞得不住吞著口水。

    前兩日跪出來的淤青還沒消,今日跪起來膝蓋便格外的疼,王五跪了一會兒,實在遭不住,便軟語哀求道:“我……我跪得太疼了……”

    女子冷笑一聲。

    王五:“能不能把板撤了,我跪地上……”

    女子擲出一個酒盅,那酒盅不偏不倚,正砸在王五眉心,王五胸中怒火翻湧,正欲反抗,卻聽那女子寒聲道:“你能有我疼?”

    王五聞言似是想起什麽,立時便慫了回去,臊眉耷眼地跪著。

    半晌,女子吃飽喝足了。

    王五聽見女子身上衣料窸窣摩擦的聲音,還有一句冷硬的命令:“起來,收拾了。”

    王五怯懦地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

    女子逍遙地倚在塌上,隻蹺著腿剔牙。

    王五把剩飯端到廚房,背著女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因為吃得太急,喉嚨被一塊雞骨頭卡住,王五劇烈地咳起來,雞骨頭咳出來了,卻也不小心在混亂中打碎了一個碟子。

    啪嚓一聲脆響,掩飾不住。

    女子聞聲,蹬蹬蹬走進廚房,手往腰上一叉,柳眉倒豎,杏眼圓瞪,紅豔的嘴唇一張,尖聲喝罵:“笨手笨腳的豬腦子!連端個盤子都端不好!”

    麵目猙獰,滿臉惡相。

    王五委屈得不行,片刻前咳得太用力,麵紅耳赤的,眼角全是淚,唇邊被口水濡濕著,狼狽不堪,然而女子半句關懷也沒有,反倒像是被他的窩囊樣兒刺激得愈發暴怒起來,上前一步拿食指在王五腦門兒上拚死地戳刺,高著嗓門道:“我怎麽竟嫁了你這麽個窩囊廢!?”

    王五的頭被她戳得鍾擺樣前後晃動,戳了幾下,女子一垂眼,瞟見盤中剩菜少了不少,神色更是凶悍,揚手便是一記大嘴巴,抽得王五眼冒金星,像個陀螺般原地打轉兒。

    “我讓你偷嘴!”女子左右開弓,把王五當個牲畜一樣抽打,“我讓你偷嘴!”

    王五起初隻是唯唯諾諾地蹲在地上抱著頭,時不時大逆不道地躲閃一下,任由女子辱罵毆打,然而當女子罵道“你們全家上下都是畜生,你是小畜生,你爹娘是大畜生”時,王五終於忍不住,騰地起身,帶著一臉赴死般的悲壯伸出雙手死死扼住女子的脖子,怒吼道:“不許說我爹娘!”

    女子那纖細白淨的脖子幾乎快要給王五掐斷,但女子神情竟沒有絲毫恐懼,那殷紅的嘴唇微微一翹,嘴角、眼底、鼻孔、耳朵……皆緩緩沁出血來。

    女子便一副七竅流血的模樣望著王五詭笑。

    ——這女子是鬼。

    緊接著,一雙染血的手也死死扼住了王五的脖子。

    她手上的血那麽紅,比鳳仙花染過的指甲還紅。

    和女子從容的模樣不同,王五被扼喉時麵目痛苦,掐著女子的手無力地鬆脫了,臉紫漲如豬頭,眼球暴凸,像是馬上就要死過去。

    王五拚命擺手求饒,女子欣賞了片刻他的慘狀,便鬆了手,眼角眉梢,皆是冷誚。

    王五一得了自由,立時撲跪在地,劇烈地咳著,呼喘著,好不容易倒勻了氣,想想自己此時此刻的處境,不禁悲從中來,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女子卻連一根頭發絲都沒亂,輕盈地一轉身,施施然離去。

    她正要離開廚房時,王五雙眼赤紅地盯著她的背影,涕淚橫流地嘶吼道:“你這惡婆娘!你這惡鬼!”

    女子回過頭,神色猙獰,惡形惡相。

    “誰才是惡鬼?”她問。

    王五不答話了,隻悲苦地哭著。

    纏綿病榻的年輕漢子,淒淒慘慘地哭著,說自己活了這麽大,卻都沒娶過媳婦兒,哪怕是過了門人家就要守寡也好,哪怕是在陰曹地府也好,他非得要個女人……

    惡相。

    在旁邊哭天抹淚的老夫婦,嚷著香火要斷了,哭求媒人找個姑娘嫁進來,活人不願意,死人還知道不願意嗎……

    惡相。

    窮凶極惡的人販子,找不到現成的死人,便害了個好人家的姑娘交差,那老兩口心裏明鏡也似,卻沒說什麽,痛痛快快地付了酬金,為兒子辦了場冥婚……

    惡相。

    這才是惡相。

    王五在廚房哭得累了,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他打不過家裏的惡婆娘。

    他是慢慢病死的,心裏早知自己要死,也知道家裏人會給自己辦冥婚,死時雖有不甘,但並沒有太大的怨氣。

    而那女子,好端端地活著卻飛來橫禍,無辜被人害死,又被道士做法強行配了冥婚,怨氣深重,死後即化身厲鬼,尋常鬼魅都傷不了她分毫,她卻可以恣意欺淩其他的鬼,鬼雖不會死,但也是會痛的。

    不是偏要我成親嗎?

    既然反抗不得,成便是了。

    天色將曉,睡在廚房的王五被一個飛來的飯碗砸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唯唯諾諾地起身,擦淨了眼角的淚痕,給家裏的“惡婆娘”煮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