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怪不得你要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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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遠橋呆呆地站在嘉興府衙的儀門外,直到府衙方向傳來的笑聲越來越輕,漸不可聞,他才拖著灌了鉛似的大腿上了轎子。

    而嘉興同知張懸鶉的心情比陳遠橋還要複雜。

    這位同知大人剛才見到步安走進府衙正堂時,還悄悄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可瞬息之間,這眼神的內容便換成了諂媚與告饒。

    天使親臨嘉興,前前後後跟他這個五品同知不過說了三句話,連正眼都沒瞧過他,此時見到步家三少爺,非但笑吟吟喚他“小友”,還說什麽“甚為掛念”。

    藩台大人語氣更加親熱,仿佛與這小輩成了忘年之交。

    張懸鶉這五品官銜不是憑空得來,眼力雖然差了一些,隨機應變的本事還是有的。他本來垂手站在兩位大人身旁,一副任憑耳提麵命的下官姿態,此時卻朝一旁衙役急道:“步公子腿腳不便,還不快上前攙扶。”

    沒等衙役上前,同樣候在堂內問話的嘉興府通判,王彭澤王大人便已經自告奮勇地跑上前去,可惜沒等他伸手扶到步安,坐在堂上正位的右使中丞李大人,便擺擺手道:“汝等全都退下。”

    嘉興通判王彭澤伸到一半的手,隻好訕然放下,與張懸鶉等人一道行過大禮之後,全都退了出去。

    “望彼僚屬,可識其人。這嘉興府中一應官員,竟都如同市井小人一般……”李嶽絲毫不給麵子,不等張懸鶉、王彭澤等人走遠,便大聲感慨。

    中丞大人今日身穿大紅官袍,頭頂烏紗官帽,與大半個月前,國公府西湖畔,一身便裝時的模樣截然不同,整個人有股子不怒自威的氣勢。

    而同樣穿著官袍的孔浩言,氣質卻比李嶽要柔和得多,步安琢磨著,這大概是儒官特有的文雅氣質吧。

    “嘉興糜爛如斯,我有失察之責。”孔浩言搖頭歎道。

    這兩人坐在堂上,背後是氣勢巍峨的千裏江山圖;步安被素素攙著站在堂下,有些被人提堂過審的滋味。

    人家客氣,稱他一聲“小友”,他卻不好以友自居,就老老實實站著,三兩句之後,他聽出了一絲異樣。

    堂上這兩位,大半個月前還差點為了逐月大會爭吵起來,現在似乎變得異常和諧:孔浩言說自己有失察之責,李嶽則笑著為他開脫,而且這個話題一觸即止,兩人都沒有深入下去。

    步安暗自翻翻白眼,心說,這兩老頭準是在台麵下完成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否則何至於關係進展得這麽快。

    晾了他一會兒,孔浩言便走了下來,笑道:“中丞大人初臨嘉興,所見所聞,都是些鬥筲之輩。節前被你遁走一回,今日就罰你作陪,以盡洗耳之責!”

    步安拱手作揖道:“敢不從命。”

    李嶽也笑著走下堂來,直到這時才輕描淡寫地問道:“那步鴻軒是你養父?”

    步安歎了口氣道:“……一言難盡。”

    ……

    ……

    落日時分,嘉興府衙官舍,一座清幽小院裏,擺著一張八仙桌,桌旁就坐了三人。

    不時進來上菜換盞的下人,全都屏息凝神、低眉順目,連看都不敢往這三人看,隻在離去時,瞥一眼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的小書童。

    這書童端著白瓷飯碗,拿筷子往嘴裏扒拉飯菜時,幾乎把整張臉都埋進了碗裏——極少有人能把飯吃得這麽香,這麽投入的。

    “原來這斷命知府,與你有殺母奪產之仇。”李嶽呷了一口米酒,搖頭道:“怪不得你要殺他。”

    步安聽得一驚,心說:是自己哪一步出了紕漏?還是中丞大人出言試探,要從自己的神情反應中,讀出一點真相來?

    這就有點麻煩。

    假如李嶽隨口一句,自己就嚇得全交代了,顯然很傻很白癡;可假如李嶽、孔浩言兩人已經掌握了點什麽,自己還嘴硬不承認,就有點敬酒不喝喝罰酒的味道了。

    活成了人精的老家夥,果然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這番前思後想隻不過刹那之間,李嶽話音剛落,步安便長歎一聲道:“於公於私,我都想殺他……隻可惜不能手刃仇敵。”

    這一句話說得很巧妙,前半句是借大義為自己開脫,後半句則有兩種不同的解讀法:一種是說,人不是我殺的,跟我沒有關係,我不過適逢其會;另一種是說,事情就是我幹的,但借了阿四之手。

    一言及此,他便用眼角餘光暗中留意孔浩言的反應。

    李嶽在試探步安,步安也在試探李嶽,兩人段位都不低,不會被對方從臉上讀出異樣,可置身焦點之外的孔浩言孔大人,卻相對放鬆,不會保持同樣程度的機警。

    果然,孔浩言聞言抬頭看向李嶽,同時微微點了點頭,眉宇間有一絲輕鬆的笑意,像是在說:我就知道試不出來吧?

    李嶽搖搖頭,瞪了步安一眼道:“步鴻軒前車之鑒,你要引以為戒,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投機取巧,終非大道。”

    這家夥明明什麽都沒試探出來,還要裝出一付“就此放你一馬”的樣子,步安心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麵上卻不得不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

    這時,孔浩言拿手指輕敲桌麵,笑著道:“步鴻軒人是死了,可如何定罪,卻還有些講究,若是十七條罪狀統統坐實,步氏一族勢必在劫難逃,族產也要悉數罰沒……”

    藩台大人這是要堂而皇之地談條件了嗎?

    步安略一躊躇,便滿臉苦澀道:“青龍步氏本是布衣,幾代人胼手砥足……”

    他剛要把步鴻軒那套“咱步家也不容易”的說法照搬過來,孔浩言卻似乎格外體恤他,商量般朝李嶽道:“李大人要是不為難的話……”

    李嶽聞言擺擺手道:“邪月臨世,狼煙四起,聖上要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嘉興府些許亂相,自當大而化小。”

    這麽輕飄飄就過去了?步氏族產保住了,是不是就能落到我手上了?步安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步安小友,你意下如何?”孔浩言笑吟吟問道。

    “晚輩全聽兩位大人做主。”步安心說,步氏族產有田有地有銀子,充公罰沒實在可惜,不要白不要,步老賊反正死了,大事化小算什麽,就是送這老賊進英烈祠都無妨!

    孔浩言捋著胡須道:“小友果然淡泊名利。”

    步安聽得莫名其妙,心說我明明是伸手要銀子,怎麽扯到淡泊名利上去了?

    孔浩言笑著解釋道:“臬台張大人重陽節前,曾往越州一行,回來之後,便對你讚不絕口,要保你為官。”

    張居平張大人重陽節前為了巡察平亂拜月教之事去過越州,步安自然是知道的;他當時離開越州,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可這跟淡泊名利有什麽關係呢?

    “步鴻軒是你養父,他一死,你須丁憂三載……”孔浩言道。

    丁憂?丁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