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冷風冷雨山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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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賢業率軍進城,見城牆之後空空如也,既無埋伏,也無機關,一時氣急而笑。

    小半個時辰過後,昌泰縣巡檢林通趟在病榻上,將今日所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敘述了一遍。張賢業聽得冷笑連連,忽然問道:“你可曾聽說過,一劍西來,鐵齒銅牙葉良辰這個名號?”

    林通想了想,努力搖頭,答說從未聽過,不知將軍何出此問。

    張賢業輕哼一聲,也不回答。

    林通便哼哈哎喲地叫喚了一陣,痛哭流涕道:“將軍明見,小的我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勾結拜月賊人。都是那書生使的詭計,連陳縣令都被他們買通了!”

    張賢業哂然笑道:“雕蟲小技,不足為懼。”

    林通點點頭,又試探著提醒道:“方才那書生在城頭上大放厥詞,城中百姓都聽見了。隻怕謠言四起,對將軍不利。”

    “任他妖言惑眾又能如何?這夥賊人不熟昌泰縣地形,如今貿然出城,躲不了多久。等我剿殺殆盡,便是宋尹廷也隻能咽下這口惡氣。”張賢業拍拍袖子,站起身道:“陳知縣拿了偽造的案卷,無論逃去了哪裏,都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為了誣陷你,壓上身家性命。”

    林通聞言撐著胳膊半起身道:“若他當真鐵了心要誣告於我,我便一人扛下來,絕不連累了將軍。”

    張賢業哈哈一笑,踱步到了門口,腳下稍作停頓道:“陳闕安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借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說著推門而出。

    門外風聲正急。這一夜官兵滿城大索,結果自然是一個賊人也搜不到。

    ……

    ……

    山路難行,夜間翻山,更是難上加難,修行人也不例外。

    程荃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密布苔蘚的濕滑岩石上,腿肚子發顫,卻又不敢踩實,怕這石頭隨時都會滾落。前後左右都是人影與沉重的喘息聲,不像是一群活人,倒像傳說中夜行的百鬼。

    他心中憋著火,本以為日夜趕路,到了漳州府昌泰縣,便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覺,酒肉管飽,再不用吃那難以下咽的勞什子幹糧……誰料到了地方,不明所以地與官兵幹了幾仗,又要連夜出逃。

    這特麽到底是要幹什麽?

    聽弟兄們說,步爺隻是個儒門初境的書生……他獨自留下斷後,也太意氣用事了吧!他若被官兵捉了去,七司是不是就得散夥了?假如張瞎子下令,要回去劫營,我去是不去呢?

    滿肚子疑問,沒有人可以回答。正這麽胡思亂想著,忽然腳下一滑,差點摔倒。發力時蹬開的石塊,往黑暗中落去,砸在岩石上發出“撲通劈啪”的聲響,經久不絕,令人毛骨悚然。

    前頭有人輕聲罵娘,程荃歎了口氣,他已經累得連罵娘的力氣都沒了。

    又走了一程,風漸漸大了起來,忽然有一滴水,落在程荃的臉頰上,冰涼如雪。

    “賊老天!這時候下雨!還叫人咋個趕路?”有人嚷嚷起來。

    隊伍漸漸停下,程荃也就勢斜躺在山石上,讓早已磨出了水泡的腳底歇上一會兒。

    “瞎子!歇上一會兒吧!再走下去要出人命了!”白營統領鄧小閑的聲音,引起一片附和。

    眾人紛紛叫嚷著,要歇一會兒。半晌,才聽到張瞎子的聲音:“那就歇一會兒吧!”緊接著是慶賀聲,和人群鬆懈下來的喘息聲、長歎聲。

    “落了雨,山石更滑,小心腳下!”身後很遠的地方,傳來洛姑娘的聲音。原來紅營已經落下這麽遠了。

    一路鑽山越嶺,隻覺得疲累,此時半躺下來,才覺得肚子餓得發慌,程荃從胸口衣襟裏掏出半個餅,咬了一口,艱難地咽下。

    雨漸漸下得大了,雨水沾著餅,有股子土腥味兒。

    “要是死在這裏,可太屈了。”低聲感慨的,是一直睡在程荃身旁的馬姓胖子。這胖子是個內丹玄修,修行略有小成,在越州時是個財主,嬌妻美妾,良田百畝,日子過得舒坦至極。

    “馬員外,”程荃就著雨水咽下一口餅渣,低聲道:“我一直就想不通,你放著那麽好的日子不過,出來趟這灘渾水?是咋想的?”

    馬胖子自稱早年捐過官,隻是一直沒有撈到實缺,因此大夥兒都半開玩笑地喊他“馬員外”。

    “犯賤唄……”馬員外嘿嘿笑著。

    程荃搖搖頭,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誠如他所言,假如真死在這鬼地方,實在太屈太冤。

    雨越下越大,黑暗中隻剩下滿山滿穀的風雨聲。雨水沿著山石淌下來,把程荃浸得渾身濕透。冬夜冷雨,修行人這點寒意還吃得消,隻是心裏涼得發慌。

    “這會兒要是在越州,烤上一盆炭,讓丫鬟燒了洗腳水泡著,捏著,我那兩房新進門的小妾,一個給老爺我捶腿,一個唱曲來聽,眯著眼聽累了,倒下就睡……”

    馬員外輕聲念叨的聲音,在淒厲的風雨聲中,有股子特別的韻味。程荃聽得入迷,幻想著有一天也過上這般好日子。身邊白營的弟兄們,大概也都是這麽想的吧。

    “……程兄弟,那樣的日子好不好?”

    程荃呸了一聲,連帶著嘴裏的幹糧碎末都噴了出來。“我要是你,打死也不背井離鄉!”他狠狠地罵,好像乞丐看見富人糟蹋了糧食,光棍嫉恨老翁霸占了姑娘。

    “修行那麽苦,便是為了那一眼看到頭的日子麽……”馬員外苦笑起來:“我也知道,功名兩個字,到頭來興許一場空,可是年紀漸長,不拚一把,心裏屈得慌。”

    程荃默不作聲,隱約想起了少年時的將軍夢。原來有這種想法的並不是他一個,原來平日裏嘻嘻哈哈的馬員外,背地裏也不甘心呐。

    伸手不見五指的半山腰上,冷風冷雨浸透了衣衫,程荃雙臂緊抱著自己的身子,似乎是睡著了。

    不知何時,耳邊響起隱約的人聲,那聲音忽遠忽近,像孩童在哼唱山歌,又像早已過世的父親在耳邊呢喃。

    程荃悠悠然睜開眼睛,赫然看見一絲幽光。

    那幽光浮在半山腰上,像一條在朝陽下泛著冷冽青光的蜿蜒的長河,沿著山勢曲折,將長長的七司隊伍,籠罩其下。

    幾十上百雙眼睛,盯著這令人著迷的景象,卻沒有人發出聲響。天地之間,除了風聲雨聲,便隻剩下一個聲音,一個熟悉的聲音。

    “僵臥孤山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一時風雨大作,蹄聲隆隆,冰河鐵馬,如夢如幻。

    “步爺……”程荃心底莫名澎湃,或許不是因為滿山遍野聚集而來的靈氣,而是因為這詩句與異象,正擊中他深埋心底的夢境。(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