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安不長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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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正是王莽謫守新都的時候。
那時,他不僅自己閉門不出,甚至就連自己的家人,也勒令不得隨意離開府邸。
王莽清楚,那囚籠終將有一日被打開,讓自己得以脫困而出。但在餘人心中,卻並非那麽想。
比如王獲。
他怨恨自己的父親,怨恨自己的命運。在他看來,自己的一生,或者說,至少直到父親死去前,都將被永遠困在這小小的宅院裏,永不得解脫。
原本,他是王家的二公子,可以呼風喚雨的王莽的兒子。
即便是王家在政爭中失勢,即便是父親已經被貶謫回了封地,不再具有朝堂上舉足輕重的力量,但他依舊是王家的二公子!
但王獲不明白。為什麽在回到了封地之後,父親要讓所有人都成為畏首畏尾的籠中老鼠。
這股對父親,對命運的怨恨,總是要有地方宣泄的。
於是有一天,這股怨火燒向了他身邊的人。
那一天的早上,一個婢女赤裸的屍體,被從王獲的房間裏拖出。
而很不巧的,這一幕被王莽看在了眼裏。
本以為會受到責罵,還有些緊張的王獲,卻隻看見父親蹲下身,仔細看了看地上的女屍,便轉過頭一言不發地離去,進了書房。
看見父親的反應,王獲鬆了口氣。
然而,本以為此事已經平息的當天晚上,王獲的房中,卻被送入了三樣東西。
一把匕首,一條白綾,以及一壺毒酒。
跟隨著這三樣東西一起的,還有父親王莽的一句口信。
“出於一個父親的仁慈,我給你選擇。”
那個父親身邊隨侍最久的老仆,隻對父親一人忠誠的老仆,在傳完了來自父親的口信之後,便再也一言不發,隻是板著臉,將托盤平端在胸前,靜靜地等著王獲自行選取終結生命的工具。
不論王獲如何咆哮,那名老仆都隻是靜靜地望著他,眼中除了冷漠之外,什麽都看不見。
完全沒有料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在激烈的吵鬧之後,王獲的精神崩潰了。
無論是匕首,白綾還是毒酒,他都不打算接受。
他不要這些選擇。他選擇的是反抗。
王獲瘋狂地推開老仆,衝出自己的房間。
他要去找自己的父親,質問他為何要賜死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不相信,僅僅是為了一個下賤的奴婢,一個僅僅可以被稱為私有財產的“東西”,父親就要自己付出生命的代價。
王獲原本想象的畫麵,是自己憤怒地衝進書房,質問父親的景象。他想象中,父親不過是一時的憤怒而已,現在,一定早已經在後悔之中。
他相信,父親隻是為了警告他,至多也不過是恐嚇他一下而已。當自己站在父親的麵前時,父親絕不會真的狠下心來,強行要自己去死。
甚至此時,他心中的委屈和驕縱,已經多過了第一眼看見那些匕首、白綾與毒酒時的驚嚇。父親應該把他抱進懷裏,好好安慰一番,然後最多……最多自己再保證一下,以後再也不那麽輕率了而已。
但,當王獲剛剛推開自己的房門時,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門後,站著一個黑色的身影,擋住了他的所有視線。
那個永遠穿著一身黑衣,沉默寡言的少年,沒有人有印象,他是從何時起出現在父親身邊的。
明明他還不過隻是個少年,比王獲的眾兄弟都年輕得多。然而王獲卻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像是自亙古以來,便始終陪伴著父親,跟隨著父親。
他並不經常出現,仿佛終日都藏在父親身邊的陰影之中一樣,終年也未必會見到一兩次。但卻又讓人感覺,他無處不在,隨時會自陰影中浮現。
而每一次,王獲看見這個人,以及他身上的黑衣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到脊背之上,雞皮疙瘩粒粒豎起,難以抑製。
那個黑衣少年攔在了王獲的身前,分明身形比王獲還矮上了半個頭,但他望向王獲的姿態,卻給了王獲詭異的居高臨下之感。
王獲猛地向後退了兩步,心髒如被重錘狠狠敲擊了一下。
他眼角的餘光,望見了身旁的那名老仆,仍然站在原地,手捧著托盤,一動也未曾動過。而到了這時,王獲才突然驚覺,那老仆不帶任何感情的冷漠雙眼,所流露出的訊息。
混濁、黯淡、毫無波瀾!
那是一雙望著一個已死之人的眼睛!
王獲驚恐地轉頭,又望向身前那正一步步走入房間的黑衣少年。
如果說,剛才那老仆的眼神,是望著死人的眼神的話。那麽這黑衣少年的雙眼裏,便是來自死人的眼神。
“主上讓我告訴你。”
這是王宇和王獲第一次聽見,這個黑衣少年開口說話。
音色稚嫩,語氣卻死板生硬,卻帶著擋不住的寒意。
“若你不願選,那就,讓我來幫你選。”
黑衣少年緩步向前,一步步都彷如踏在王獲的心上一般。
他走到了老仆的身前,低下頭掃了一眼托盤中的三樣物事,輕輕伸出手,拿起了那條白綾。
“不要……不要……我要見爹爹!讓我見爹爹!!!”
庭院裏,刮起了一陣突如其來的輕風。原本大開的門,在風的吹拂下砰然關上。
而王獲最後的嘶吼,也同時瞬間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