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暮笙趕來前, 想過很多可能性, 比如納西索斯把石心打敗，石心被移植了神格，或者石心把納西索斯打敗，納西索斯的陰謀破產。

    諸如此類的狀況尚屬在邏輯之內, 但是, 顯然不包括眼前的情況。

    看了眼變成幼年體的納西索斯後, 常暮笙又看了眼正打算對川上富江的頭下口的石心。

    她深吸口氣，一個瞬移到石心身邊, 以“刀下留人”的氣勢奪走她手中那個笑得一臉猥瑣的頭往旁邊丟去。

    “臥槽你這孩子怎麽連這玩意兒都吃！？萬一吃壞肚子了怎麽辦！？”

    川上富江被人打斷了“合體”大計, 十分不滿地嚷嚷道：“你這女人懂不懂氣氛, 我家石心心餓了知道嗎？”

    石心眨了眨眼睛, 全黑的瞳孔盯住常暮笙, 舔了舔牙。

    眼看著女子一下子衝過來，身上的黑氣如同饑餓的獵食者一樣，常暮笙咋了下舌，連施三個封印咒。

    可被封住的石心低下頭, 竟打算生生吃掉那封印。

    常暮笙抽了抽嘴角，拿出自己儲蓄空間裏的靈藥喂入她嘴中，勉強穩住了石心。

    她對趕來的伊可說道：“石心現在是什麽情況？”

    伊可看了眼不遠處的納西索斯, “她上次s級任務失敗, 受到了‘諾亞的詛咒’，”她解釋道，“諾亞是位麵100的末日後新人類, 無所不食。”

    “詛咒？”常暮笙這才眉頭微微舒張開來，暮色神力從她手中升起，注入石心的體內。

    隻要是詛咒，終歸能解。

    理應如此——

    她皺起眉，正欲解開之際，卻發現神力被整個反彈回來。

    那反彈之力霸道無比，若非她躲得快，早已被戳個對穿。

    愣了一愣，常暮笙表情變得古怪起來，因為剛剛將她的解印之力反彈回來的神力，赫然屬於段情。

    她抓住石心的手，緩慢將神力探入其中，發現自家祖師爺放了一個神術在石心體內。

    剛剛石心和納西索斯一戰，卻未觸發這個神術，反倒是她的神力解印之際，遭到了反彈。

    所以它的作用既非守護也非詛咒，應該是限製他人插手石心的命劫？

    常暮笙抓了抓頭發，想起段情的警告。

    ——“不要做多餘的事情。”

    嘖，難不成連這詛咒也是命劫的一部分？

    那她還真不能輕舉妄動，無論是她還是段情，一旦插手了石心的命劫，那麽等待石心修行後麵的將會是成倍的劫難，甚至可能直接導致其魂飛魄散。

    這也算神界曆劫的常識了。

    垂下眼瞼，歎了口氣，常暮笙隻能以神術穩住石心的神識，看著女子閉上眼。

    一會兒之後石心就能恢複常態，雖然，隻不過是暫時恢複罷了。

    但原諒她實在不忍直視石小心吃川上富江的場景啊啊啊啊！

    常暮笙咬了咬牙，有種辛辛苦苦種好的白菜被個變異豬拱了的微妙感覺。

    所以罪魁禍首，她可不能放過。

    抬眼望向旁邊的銀發小男孩，神力從她身上迸發，音符化為巨手，捕獲住納西索斯，將其抓了過來。

    完全體的納西索斯尚且輸常暮笙一籌，更別提現下失去大部分神力的他了，哪怕是掙紮也顯得虛弱不堪。

    看著被抓到眼前的納西索斯，常暮笙問巴弗恩，“移神杖是哪一個？”

    巴弗恩打了個哈欠，“就是他手裏的那根權杖的下半根。”

    常暮笙勾了勾手指，暮色卷住權杖，交於她手裏。

    她想起什麽似的，對一直沉默不語的伊可說道：“有什麽想對他說的？”

    伊可宛如從夢中醒來一樣，輕聲道：“有。”

    她走向納西索斯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手。

    就在兩人相觸的刹那，漩渦驟然出現在周圍。

    常暮笙咋舌，下意識用神力將那些時空漩渦封上。

    就在漩渦銷聲匿跡之際，一道金芒驟然出現。

    浩大的神力衝擊著整個空間，她隻來得及用自己的神力將石心和川上富江裹住。

    在那金光之中，有人影閃現。

    “上界神？”

    常暮笙抿唇，對方顯然比她更為強大。

    大笙和小笙同時顯現在她身邊，隨時準備著作出攻擊。

    “哎呀呀，還以為又是納西索斯那個傻瓜蛋想要破除我的詛咒，結果不是嘛？”

    一聲輕笑，那神明撥開光芒，收斂自身強橫的神力，讓空間再度回歸原樣。

    那是一位擁有長卷發的美麗女性，穿著簡單的白t和黑色短褲，看起來就像不知從哪誤入的大學女生一樣。

    她打了個哈欠，曾被人讚頌“洞察一切事物”的眼睛裏一片茫然，“所以，現在什麽情況？”

    女子明明擁有無比威嚴的長相，卻掛著一副懶散的神情。

    “……”常暮笙沉默了一下，才抽了抽嘴角，說道，“赫拉大人？”

    這位被下界古希臘神話定義為“神後”“金座女神赫拉”的女神笑嘻嘻地支起下巴，盯著常暮笙看了一會兒，“嗯……”

    常暮笙自我介紹道：“在下華夏神係，隸屬補天者，名為常暮笙。”

    赫拉眨了眨眼睛，懶洋洋地說道：“我記得，你是小段情的門下吧？”

    常暮笙頷首，“是。”

    “那麽，現在這情況……”赫拉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雙眸凝起金色掃過麵前諸況，在前因後果皆呈於她後，突然笑了起來，“哎呀，有趣有趣——”

    “——納西索斯，看來你是真想置伊可於死地呢。”

    在赫拉出現後，銀發神明的目光就瞬間晦暗下來，他冷聲道：“您此言為何意？”

    赫拉雙手捧著臉，卻沒看他，而是看向伊可的方向，她正站在納西索斯的身旁，一臉蒼白地回望過來。

    情不自禁搖了搖頭，赫拉慈愛地看了眼少女。

    如此堅決的表情啊，看來是下了決定。

    真是，可愛又可憐。

    沒有得到回複的納西索斯聲音裏滿是怨毒，“若非您玩笑般的詛咒，我又何須出此下策，才能與她共存？”

    回應他的卻不是赫拉，而是伊可。

    棕發綠眸的少女沒有往日跳脫的元氣，神情肅穆，“不，納西索斯，你錯了，赫拉大人從不開玩笑。”

    “可是——”納西索斯想要說什麽。

    伊可卻打斷了他，“——是我祈求她給予我生存的機會。”

    她伸手觸及他的臉，聲音哀傷，“我早已消失，隻是你忘記罷了。”

    “你難道不曾質疑過嗎？”

    “我在無數的輪回裏，都從實體化為了虛無，最後成為你腦海裏的回聲。”

    “簡直，就像是，‘伊可’從始至終都是為了成為‘回聲’才存在的一樣。”

    “或者說，為了成為‘納西索斯’的‘回聲’。”

    納西索斯的心裏一陣冷意，下意識地想要阻止她的話語，大聲道：“別說了！”

    伊可眼神虛茫地看著他，如他所願，停下了訴說。

    但有人繼續說了下去，是赫拉。

    “小暮笙應該知道吧，曆經輪回成神的規則。”

    常暮笙點頭。

    “下界的神話很有趣，充滿造物本身幻想的同時，卻又從某種意義來說變為神的真實。”

    “在那神話裏，納西索斯拒絕了伊可，導致她哀傷之餘，最終失去實體，隻剩下聲音在山穀回蕩。”

    “這件事，是不存在的，”赫拉微笑，“因為，早在納西索斯誕生之前，伊可就已經消失了。”

    納西索斯猛然抬起頭，看向她，“你說什麽！？”

    赫拉笑了笑，繼續說道：“但納西索斯那邊的神話卻是真實的，他的母親曾求問盲人先知自己的兒子是否會長命百歲，神示說，‘隻要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就可以，’可是呢，命運指引美麗的納西索斯看見了自己的同時，他愛上了自己。”

    “顯而易見，那是求不得的愛人。”

    “一次又一次，納西索斯因為得不到‘自己’的愛，沉於輪回之中，無法成為真正的神。”

    “無比疼愛自己兒子的父母以及他的姐妹們試圖打破這可怕的輪回，所以，他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赫拉笑得越發慈愛，“他們製造了另一個‘納西索斯’。”

    “也就是——回聲。”

    女神的笑容端莊，聲音優雅。

    “這可真是個好方法。”

    “納西索斯沉迷於自己，卻永遠得不到回應，直到在一次輪回裏，他於神識中，得到了自己的【回聲】。”

    那本應永遠無法觸及的鏡麵，成了現實。

    “他以為那回聲屬於名為伊可的女神，但實際上，那隻是他自己腦海中聲音的回聲。”

    “不可能，”納西索斯突然說道，“不可能——如果隻是我的父母製造的虛幻，那麽之後的輪回，伊可怎麽可能會出現！？”

    開什麽玩笑，伊可已經消失了！？

    那現存於他麵前的伊可又是誰？

    伊可抓住他的手，輕聲道：“因為你喚醒了我。”

    她看著他的雙眸，平靜地訴說道：“你如此愛自己，以至於連虛幻的聲音都讓你執著，所以在第一次‘虛幻’的‘回聲’之後，你偏執地相信著這世上一定有屬於‘納西索斯’的‘回聲’存在。”

    “最終奇跡——或者說詛咒般地成功了，我的神魂附著於‘回聲’之上。”

    “我複活了。”

    不再是林中仙女，不再是森林女神，而是作為“納西索斯”的“回聲”而活。

    終於將一切全盤托出，伊可輕笑了一聲，對納西索斯說道：“所以，納西索斯，從一開始，你愛上的就不是‘伊可’，而是‘回聲’。”

    “是你神識裏製造出來的自己罷了。”

    “不，”納西索斯抓住她的手，黑色的藤蔓在他身上蔓延，無比可怖，“是你啊。”

    伊可歎了口氣，想說什麽，卻被他的聲音打斷。

    那話語裏滿是泣音，如同受傷的野獸般痛苦，“既然你應我的執念所生，那你就是我的一部分啊，那你就應該屬於我，不是嗎？”

    “為什麽、為什麽現在偏偏要把這種無謂的真相揭開！”

    伊可很喜歡很喜歡納西索斯，會喜歡到死為止。

    ——如果不如同下界神話裏的那樣自欺欺人，納西索斯覺得，他一定會瘋掉。

    哪怕她早已死去，化為回音。

    他又怎麽可能放手，讓她再度變成虛幻。

    “不是無謂的真相，”伊可搖頭，“在你複活我之後，我的命運就與你交纏在一起。”

    “我每一次的輪回裏，都會死亡甚至神魂寂滅，然後你會在自己的神識裏把對我的聲音的回憶轉化為實體，我就會再度複生。”

    “所以，我隻有成為虛無，不再是我自己，才能算完成了宿命。”

    “而這樣的我，怎麽可能成為神。”

    納西索斯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滿臉哀求，“沒關係，就算我們永遠無法成為神，也沒關係。”

    “但是，”伊可看著他，眼神複雜，“我恢複了記憶。”

    “我知道了‘伊可’早已死亡的真相，而當我和你都同時知曉真相時，‘伊可’就會徹底死去。”

    因為，一切虛幻終將為真實所取代。

    “死亡，”她笑了起來，低聲說道，“才是我真正的命運。”

    “而赫拉大人為了救我，施加了詛咒，盡可能讓我們無法相遇，隻要你無法得知真相，我就能繼續作為‘回聲’而存活。”

    伊可走向納西索斯，捧住他的臉說道。

    “你瞧，我才是那個騙子呢。”

    “但是……”

    “已經夠了。”

    青色的神力逐漸從她身上褪去，顯露出與納西索斯同源的神力，緩緩注入他的體內。

    納西索斯猛地掙紮起來，黑氣從他身上湧現，竟瞬間將常暮笙的束縛衝破。

    他透支神力之後短暫恢複成完全體，黑色的水仙花花瓣刹那間包裹住他和伊可。

    “我帶你走，”納西索斯抱住她，喃喃道，“我帶你走……”

    伊可摸了摸他的頭，看向赫拉，輕聲道：“赫拉大人，吾以‘伊可’之名請求您，將這分裂的神格合二為一，將屬於‘納西索斯’的力量歸還於他。”

    納西索斯想說“我不需要”，卻發現金色的神力已將他控製住。

    無法使用神力，無法發出神術，甚至連聲音也被禁錮。

    “真是的，”赫拉歎了口氣，“我已經好多年沒做這種事了。”

    伊可一臉愧疚，“非常抱歉。”

    “算了，”赫拉揉了揉太陽穴，“誰讓我當年多管閑事呢。”

    她收起了笑容，“那就如你所願吧。”

    金色的神力綻開來，同時將伊可和納西索斯俘獲住。

    青色消退，水仙花占領了全部神力。

    無限的光芒中，納西索斯看見伊可朝他走來，輕輕擁住他。

    就像是置身於森林一樣，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

    她的聲音柔軟如風聲。

    “赫拉大人賜予了我掙脫命運的機會，現在，我給你吧。”

    “不要再執著‘回聲’，不要再困於自己。”

    很久之前，在他誕生之前，她就已經注定了死局。

    “永別了，納西索斯。”

    “你將成為真正的神。”

    作者有話要說：　　《變形記》奧維德

    “我願他隻愛自己，永遠享受不到他所愛的東西。”

    *

    寫伊可和納西索斯這一對的靈感來源弗洛伊德對這則神話的解讀，大概就是弗洛伊德認為，納西索斯以為的回聲（echo）實際上是他自己的聲音。

    奧維德寫納西索斯的自白時也很有趣。

    “原來他就是我的影子。

    我愛的是我自己。

    我自己引起愛情，自己折磨自己。

    ……

    我若能和我自己的軀體分開該多好！

    但我真願我所愛的不在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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