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靈州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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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他的臉上覆著miàn jù, 誰也看不見他的真容。而夏憐之所以判斷他很年輕, 是因為他說話的聲音很清亮,並且身材修長挺拔,幾乎與夏意同高。

    夏盈很好奇他miàn jù之下的真容, 虞昭卻解釋道:“空緣大師曾在一次意外中毀去了容顏, 因而一直戴著miàn jù, 多年來從不曾摘下過。”

    夏盈聞言,這才作罷。

    空緣大師開始做法, 煞有介事地擺上香燭, 招魂鈴響, 燭火忽明忽滅。夏憐靜靜坐在一邊, 看著眼前的大師揮舞著桃木劍, 不知怎麽,目光不由自主望向了夏意。

    卻不料, 居然正對上了他的眸子。

    他竟然……也在看著自己。

    隻一瞬,夏憐的眼神與他錯開,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空緣大師上。

    突然, 他手中的桃木劍停止了揮舞。

    再接著,桃木劍指向了虞昭。

    虞昭麵不改色,隻靜靜觀望。

    眾人屏住呼吸,心中暗道:空緣大師手中桃木劍的指向,莫非在暗示什麽?

    比如, 有關鶯兒的死……

    很快, 空緣的手腕一偏轉, 桃木劍的劍尖由虞昭指向了虞昭右側的夏文。

    眾人的視線隨著桃木劍的方向,也從虞昭轉到了夏文身上。

    夏文露出疑惑的神色,看了一眼身邊的虞昭,又看了一眼空緣。

    桃木劍繼續偏轉,接著又落到了夏盈的方向。

    就這樣,空緣手中握著桃木劍,從虞昭開始,依次向右,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在場的每個人,都被桃木劍指過一次,最後,停留在了虞昭左側的夏憐身前。

    如果以虞昭為始,那麽夏憐就是這個圓圈的終點。

    現在,空緣的桃木劍指向夏憐。

    夏憐抬眸,與空緣雙目對視。

    她看不見空緣miàn jù下是一張怎樣的容顏,但她能夠看到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目,無論何時,都顯得脈脈含情。

    如果不是聽虞昭說空緣戴著miàn jù是因為麵容被毀,她一定會覺得,在他銀色的miàn jù之下,藏著一張俊美無雙的年輕容顏。

    可現在夏憐並無遐想的心情。

    因為空緣的桃木劍已經指著她很久了,比停留在其他人身上都要久。

    更可恨的是,她在他的桃花眼中看到了一絲隱約的笑意。

    當其他人都竊竊私語,甚至已經開始議論“難道害死鶯兒的竟然是二xiǎo jiě”這種無稽之談的時候,眼前的人就仿佛都聽不見一樣,隻默默看著她的眼睛,似笑非笑,令她莫名覺得這眼神中夾帶著一種……

    調戲。

    對,調戲。

    這位“尊稱天師”的空緣大師,一邊在夏府裏虛張聲勢地作法,一邊還在用眼神調戲著夏家的二xiǎo jiě。

    夏憐瞪了他一眼,剛想別過頭去,眼前的人卻動了。

    空緣突然身子一翻,再接著,平穩落下,執劍於身後,變成了背對夏憐的姿勢。

    “各位請放心,剛剛貧僧已與鶯兒姑娘溝通過,鶯兒姑娘說,那晚的確是她自己不慎落水,並無小人害她,她隻是過於留戀夏府,所以才在夜裏現身。現在經我一勸,她已經投胎轉世,夏府也將重歸平靜。”

    空緣說得一本正經,若非剛剛他那個調戲的眼神,她都要信了。

    什麽大師,分明就是登徒浪子!

    這邊空緣說罷,突然轉過身,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夏憐。

    “這位小娘子……貧僧有話同您單獨說,不知可否借一步講話。”

    “我?”夏憐沒好氣,“我好得很,就不勞煩大師來給我算命了。”

    “此言差矣。”空緣歎息了一聲,“這位xiǎo jiě,很多事,您未必能看破,貧僧卻可以給你提點一二。”

    “這樣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夏憐突然想知道這個空緣葫蘆裏究竟在賣什麽藥。他和虞昭是一夥的無疑,虞昭費盡周折讓他進夏府作法,定是接下來還有計劃。既然如此,倒不如看看他到底想玩什麽把戲。

    而且既然他當著所有rén miàn提出這樣的請求,便肯定不會對她怎麽樣。

    “小娘子真是同情達理。”空緣說罷,對其他人伸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那就勞煩其他施主暫時回避一下。放心,貧道絕不會冒犯這位小娘子。”

    其他人離開房間後,夏憐有些戒備地望著空緣。

    空緣突然勾唇一笑,“怎麽,怕我吃了你不成?”

    夏憐有些冷淡地回應:“小女一向怕生。”

    空緣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二人的距離,“那是你不了解我,你若是了解我,非但不會怕我,說不準還會愛上我。”

    當時夏憐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這是……從一個所謂大師口中說出的話?!

    簡直不可理喻。

    “為何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空緣勾起唇角繼續湊近她,“你不是早就認為,我根本不是什麽大師,隻是配合虞昭演戲的同夥罷了。”

    夏憐的心髒仿佛漏跳了一拍,不知是因為他太過靠近自己,還是因為心思被他說中。她盡力讓自己鎮定,剛想轉身,他卻伸手去捉她的手。不過她轉身比較急,所以他隻捉到了她的衣袖。

    “你不必怕我,我不是壞人。至少……我不會比你大哥更壞。”他扯住她的袖口,“我的真名,也不叫空緣。”

    “你叫什麽與我無關。”夏憐冷冷抽回手,“但是你若是對夏家不利,我就……”

    男子的桃花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就怎麽?以身相許?”

    夏憐見他又調戲自己,頓時羞憤交加,俏臉一片緋紅,“……大師,請您注意言行!”

    他還想進一步上前,身邊卻突然飛來一枚“暗器”,他翻身一躲,一下子就與夏憐拉開了距離。

    夏憐的心突然一顫,是誰?

    往門口那邊望去,那裏卻空空如也。

    而男子落地的瞬間,一顆小石子隨之掉在地上。

    “有點意思。”男子突然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接到“暗器”,第一次是在他用桃木劍指著夏憐的時候。

    他並無心調戲夏憐,原本隻想試探她,奈何他平日裏浪蕩慣了,而夏憐又是內斂保守的女子,因此便惹了佳人不悅。

    但真正出乎他意料的,卻是連著兩次,都有人在暗中護著她。

    那個人,用“沉默”的方式警告他,不許打她的主意。

    這就有意思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

    “總之我不是你想象那樣的人。”他的語氣意味深長,“否則,不僅是你,夏府上下的所有人,現在恐怕都要倒下了。”

    夏憐黛眉輕蹙,“你什麽意思?”

    男子卻笑而不答,問道:“你要不要來看一場好戲?”

    “好戲?”

    “隨我來。”

    夏憐對眼前的人始終很戒備,不過她很想知道,他和虞昭到底是怎麽回事。從他剛剛的表現來看,他似乎不能完全算是虞昭的人。況且這裏是夏府,到處都是下人丫鬟,光天化日之下,量他也不敢做什麽。

    男子轉身走出了房間,夏憐跟在他身後,不過始終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但她萬萬不曾料到,他最終停下的地方,竟是那個房間。

    離著一段青石板小路的距離,她仿佛能嗅到竹葉的清香。就在那裏,那座獨立的小院裏,種著一排翠竹,生長著從來不曾褪色的綠意。

    “這是……”

    夏憐不知為何他要帶自己來此處,因為這裏是夏府的禁地。從她踏入夏府的第一天,桃紅就告訴過她,這裏誰也不允許踏足,除了夏意。

    “你想不想知道……有關這個小院的秘密?”

    “不必。”夏意轉過身,“走吧。”

    朔陽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默默跟在夏意身後,也不再多言。

    兩個人走到後山涼亭,卻看見了夏文和夏憐。他們似乎在交談著什麽。

    夏意與涼亭中的兩人隔著一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遠到隔著樹木蔥蘢他們很難發現他,近到他若有心,完全可以聽清他們的談話。

    可是他不想。

    夏意轉身欲走,朔陽跟在身後也正要離開。可就在這時,夏文突然問了一句:“小憐,你不恨大哥麽?”

    靜默。

    夏意突然停住腳步。

    那邊,夏憐卻沒有聲音。

    這一瞬,仿佛全世界都在沉默。

    朔陽有些尷尬站在夏意身後,雖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他畢竟跟了他那麽多年,又怎會發現不了此時此刻主人的氣場在發生著些許的變化。

    夏意從不在乎別人如何看他。

    心狠手辣、六親不認、冷酷無情……哪怕世人皆以這般詞語形容他,他也不在乎,更不辯解。

    可是他停住了腳步。

    朔陽知道,因為某些緣故,夏憐對於夏意而言,是特別的。

    “小憐?”

    夏文又叫了她一聲。

    “我……不知道。”

    最終,夏憐的回答是,不知道。

    這似乎已經可以算是好的dá àn了。夏府上下所有人都以為,夏憐心裏一定是恨著夏意的。

    夏意微微側過頭。陽光下,他看見那個白皙清秀的少女靜靜坐在夏文對麵,白色與粉色相間的紗裙讓他想起了水中的芙蓉,含羞待放,在盛開成嬌豔前仍舊保留著一份純真。

    “我……不知道。”夏憐看不見夏意,她也沒有看對麵的夏文,隻是垂著眸子:“二哥,大哥和我們終究不同。我們每個人考慮的是自己,可是大哥必須要站在夏家整體的角度來考慮。畢竟總有一天,大哥會成為真正的夏家的家主,整個夏家都要落在他的肩膀上。”

    夏文聞言一怔,他不曾料到,夏憐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當時大哥不救我,我心中不可能一點怨言都沒有……可是,如果我是他,我該怎麽辦呢?”夏憐苦笑,“你們都說大哥太過心狠,可是在這條路上,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我們都沒得選,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注定沒得選。”

    他們是夏宗元的兒女,這樣一個身份,就注定了他們永遠不可能過上平凡人的生活。

    “可是……可是這一次,大哥明知道虞昭是仇家之女,來到夏府就是為了fù chóu,他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夏文俊秀的麵龐因激動而有些發紅,“如果這是他的計劃,他為什麽不能提前告訴我,難道在他眼裏,我這個弟弟就這麽沒用,生怕告訴我計劃我就會搞砸麽?!”

    “不,不是這樣的。”夏憐終於知道夏文究竟在為什麽而別扭,“其實……大哥要想對付虞昭,很容易的,完全不需要將二哥你牽扯進來。他之所以一開始沒有告訴你,也許……正是為了保護你。這一次,虞昭尚在他的掌控中,在這樣的情況下讓你看清她的真麵目,總好過有朝一日,當大哥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被仇家所欺騙。”

    夏文沉默了。

    夏憐的一番話將他點醒,他才意識到,夏意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夏意想借著虞昭的事,讓他真正成長起來,讓他真正懂得,在這世上,沒有誰是值得相信的。因為他是夏宗元的兒子,所以任何一個出現在生命中讓他動心的女子都有可能是仇家,任何一個看似對他推心置腹的朋友都有可能是在算計他。

    這就是殘酷的真實,他早晚都要麵對。

    “也許,我們已足夠xìng yùn。”夏憐見夏文沉默了下去,望著杯中漂浮不定的茶葉,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一日在葉竹的小院裏,那個有些孤單蒼涼的背影,以及他對自己說的——

    “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很可恨。”

    夏憐咬住嘴唇。

    “二哥,我們已足夠xìng yùn。至少,在我們身後,大哥為我們擋住了大部分的腥風血雨。很多我們不願見到也下不去手的事情,都是大哥在替我們去做,那些壓抑和痛苦,也都是大哥一個人在默默承擔。我想……大哥是很在乎你的,隻是他從來不會將他的感情說出口。”

    夏文突然抬起頭,目光恢複了往日的神采。

    “謝謝你,小憐。”

    他很慚愧,竟然沒有一個十五歲的姑娘懂事。他和夏盈從小與夏意一起長大,可是夏憐今日所說的這番話,他們竟是誰也不曾想過。

    涼亭之外,幽幽樹木中,還停留著一絲清冷的氣息。

    先前一個小丫鬟端著茶水過去時,看見這裏似乎有人,不過夏文那邊在催促,她便也不曾細看。

    現在她端著茶杯往回走時,她又經過那裏,卻發現那裏空空如也。

    原來……沒有人麽?是她看錯了?

    還是曾經站在那裏的人,不知何時早已離去,不曾留下一點痕跡。

    隻有樹葉“沙沙”的聲音,似言似訴,最後飄散在風聲中。

    ……

    夏文向夏意提出,想一個人出去走一走,去南方看看。

    多年來,夏文很少出遠門。在不自知的情況下,他一直生活在夏宗元和夏意的保護之下。可是,夏憐卻提醒了他,他必須要自己學會成長,成為真正的男人。

    夏文沒有告訴夏憐,在他找夏憐之前,夏盈也勸過他。隻不過她並沒有夏憐考慮這麽深,隻是單純勸他不要再和大哥較勁了。

    那時他問她,他也有自己的尊嚴,為什麽所有人卻都認為他不該和夏意繼續抗衡下去。

    “因為你和大哥沒有可比性。”夏盈說話從不委婉,“若說性子,二哥你自然是比大哥好上一百倍,可是你沒有大哥強,在他眼裏,你也好我也好,我們都是小屁孩啊。”

    “可是當初,你和小憐被抓,他從來沒想過用妥協來換取你們的性命。你能完好地回來,是因為馬老大退讓。”

    “我知道,可是……怎麽說呢,”夏盈轉了轉眼睛,“的確,關鍵時刻,也許大哥是一個會舍棄感情更在乎利益的人,可是,隻有大哥有能力保護我們——隻要不到那種極其關鍵的時刻——更何況誰也不能預料那些平時看上去‘重感情’的人,到了那種時刻是不是也和大哥一樣做出那樣的選擇。所以,你要真繼續跟大哥對著幹,沒人敢站在你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