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行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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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道士張銘均最近很是憂鬱。雖然自己已經活了近兩甲子的歲數,按理是早就見慣了世上的風風雨雨,說的俗氣一點就是吃過的鹽比這世上大多數人吃過的米還要多,就算是走在路上遇到了天王老子下凡一般的稀奇事情也應該是寵辱不驚。但他現在確實感到很憂鬱。

    老和尚文空是自己數十年的老朋友,自己是個清淡的性子,不愛儒家士子的那些個規矩,所以交起朋友來也完全按著自己的性子來,那個老光頭按自己當年第一次遇見他時的評價,就是個幹嘛嘛不行,吃嘛嘛不剩的老光頭。不過老和尚吵嘴架厲害呀,張銘均是武當山上有名的真人,當上掌教後在江湖上的聲望更是水高船漲。然而跟張銘均熟悉的人都曉得他有些古怪的性子,你打架厲害那我就跟你打架,你下棋厲害我就跟你比下棋,你擅長吟詩作賦,我就陪你琴棋書畫,世人都以為武當掌教無所不通,所以很多人尊稱他作十全真人。

    事實上張銘均並不是什麽都會什麽都精通。反正跟老和尚論辯是一次都沒有贏過。

    有時候輸的急紅了臉實在找不回場子,十全真人也會全然不顧真人風範氣的咬牙切齒,一邊揮著拳頭一邊惡狠狠的放話說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揍的你滿地找牙。

    老和尚文空也從來不惱,隻是笑著說:“貧僧當然信,這個世上跟你打架能贏的,估計一雙手數的過來,我又不會打架,肯定是打不過你的。”

    每當這時,十全真人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任你力氣再大也如泥牛入海。

    不過吵嘴架功夫估計是天下第一的老和尚終歸是不在了。

    老道士張銘均坐在馬背上時不時抬頭看看滿是黃沙的天空,又時不時瞥兩眼跟在自己身旁落後自己一個馬頭的小和尚,也是剛剛成為自己的小徒弟的木千流,看一次就要咂咂嘴歎口氣,一路上口水都快咂沒了。

    “我說三千啊,從帝沙去往武當是往東,你知道咱們現在為啥往北而不是往東嗎?”

    老和尚文空把木千流托付給了自己,這孩子好,張真人打老遠看見這孩子就覺得好,他就像是一塊通透的璞玉,如果跟一個好的師傅細細雕琢,以後定是可以驚豔天人。

    啟元皇帝出兵帝沙不說滅佛,起碼會想削弱佛宗的世俗影響力,而帝沙皇室曆來敬佛。所以接到文空和尚的傳書張真人就已經猜到老和尚肯定會有事拜托自己,隻是沒想到見麵之後才發現完全是個難題。

    江湖人,但凡有所成就的江湖人,年紀大了之後都想有個中意的弟子能夠接過自己的衣缽,也好讓自己這一輩子所學所悟能夠有所傳承。

    木千流天生慧根無疑是再理想不過的弟子人選,可是礙於他的身份,以後就算是他繼承了自己的衣缽也難以承擔起武當中興的擔子,更何況帝沙皇子的這一層身份注定他會承擔更多的東西。

    左右為難下張真人破例扣指算天機,但卻一無所獲。

    文空當時還笑張真人多此一舉,木千流的命格天定,普通人還未超凡入聖前又怎麽能輕易看破天機。

    既然老和尚都這樣說,看樣子他之前也曾試過,張真人也知道在自己還未踏出那一步前恐怕也是無從知曉木千流以後究竟如何,但他還是接著算了一卦,這一卦是給坐在自己眼前的老朋友。

    “我收下他了。”

    一卦算畢老道士不再猶豫,也算是答應了自己這個老朋友最後的托付。

    文空和尚把木千流從老槐樹上叫下來,指著老道士張銘均說:“從現在開始他就是你的師傅,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父親的意思。”

    木千流也不問為什麽好端端的就要再多拜一個師傅,既然師命父命都是如此,那就老老實實的給老道士磕了三個頭,算是行了拜師禮。

    張銘鈞心想既然認了自己做師傅,那當然是帶回武當,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自己的那幾個師兄弟見到木千流,應該會羨慕的流口水吧。

    木千流也不哭不鬧,很聽話的跟老和尚師傅道別後就隨老道士啟程返回。

    “師傅我什麽時候能回來?”

    臨分別的時候木三千才停下問了一句。

    “該回來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

    老和尚打了句禪機,揮揮手示意他們趕緊離開。

    張真人帶著木千流路過帝沙邊境的最後一個鎮子時找人買了兩匹瘦馬,然後忽的調轉了方向一路往北。改變方向前老道士破天荒的算了一天中的第三卦。

    “做和尚都有法號,當道士呢雖然也有道號但是不像當和尚那樣嚴格,你還是留著俗家名字就好,不過木千流這個名字暫時還是別用了,你就叫木三千吧。”

    “師傅你這是在考我嗎?”

    “哦?怎麽講?”

    “道家有雲,世間有道,大道三千,師傅你給我取名三千,讓我如何取舍的好?”

    “嗯,不錯不錯,還知道咱們的大道三千。”

    張真人一臉欣喜,對這個新徒弟越看越喜歡。

    繼續北行,木三千漸漸有些沉默。張真人看在眼裏心中悄然歎息,都說早慧易夭,這個孩子分明早就猜到了些什麽,不然也不會變的悶悶不樂,小小年紀就會把心事藏在心裏,也未必是什麽好事啊。

    “三千?”

    張真人問了一句沒聽見回應,便回過頭看。落後自己半個馬頭的小徒弟可能還沒適應自己的新名字,也可能在想什麽出神。老道士便又叫了一聲。

    “啊師傅您叫我?”

    “師傅剛才問你可知道咱們為什麽改變了方向往北走,而不是往東走。”

    “我大師傅說過最難修的就是閉口禪,心裏有疑問想要自己體會透徹靠問別人是沒用的,非得自己親自體驗一番才好。至於師傅你為啥帶我往北走肯定有師傅的道理,我嘛,等到了目的地也就自然明白了,師傅。”

    “理兒倒是這個理,沒想到那個老和尚也不隻會打嘴仗。不過你管他叫大師傅,那我豈不是二師傅啦?”

    “我沒說您是二師傅,要是您不喜歡大小這樣稱呼我就說和尚師傅,您是道士師傅。”

    “算啦算啦,”張真人旋即想到老和尚這會兒極有可能不在人世,還有什麽必要爭大小。“他還是你的大師傅,畢竟是先授業於你。對師傅的授業恩情,要記在心裏一輩子,盡管很有可能都沒什麽機會報答,估計那老和尚也不會在乎這個。”

    說著老道士牽了牽韁繩,屁股下的瘦馬慢了一步正好跟木三千一般齊,老道士不由得就伸手摸了摸木三千依然光禿禿的小腦袋,沒由來的心酸。

    木三千任由道士師傅有些粗糙的手掌在自己的頭上來回磨蹭,隻是低著頭,任由眼淚不受控製的奪眶而出,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散落在滿是黃沙的地上,印出一個個的痕跡。

    他知道自己很聰明,不是從旁人的耳朵裏聽到,也許是師傅說的天生慧根,所以他懂得很多事情,懂得自己的那個並不威嚴的國主父親,懂得從小溺愛自己的母親,懂得那些真心把自己當弟弟看的漂亮姐姐們,懂得那個整天都會有人找上門來吵架的師傅。

    啟元兵犯帝沙,就算理由有多麽的牽強也不會改變最終的結局,木方想對此心知肚明才會下令遣散僧兵。隻是他不知道自己寫下手諭的時候木三千就躲在屏風後麵。

    “我見不到他們了,師傅。”木三千坐在馬背上終於哭了出來,不再刻意的隱忍,“我要報仇!殺光那些欺負我們家人的壞人!他們不來父親就不會遣散僧兵,不會讓師傅送我出城,師傅也不會丟下我!”

    “徒弟啊,師傅不會騙人,不會說什麽你以後還能見到他們的鬼話。你想報仇師傅也不攔著,隻是你知不知道,你父親跟和尚師傅分別前曾說,若是千流知道了我因為憑一己之力拒敵戰死,一定會想著替我報仇,我不許,若是他執意要報,也好,但先要想明白了我為何而死,他為何報仇。師傅我知道你父親說了這話,真心敬佩你的父親。況且李顯借滅佛削弱宗教對世俗的影響力致使帝沙整個收到牽連,本來做的就不地道,憑什麽他想欺負人就可以,咱們被欺負了還得忍氣吞聲,天下也沒有這樣的道理,還不是誰的拳頭大誰說話硬氣。師傅就愛跟人用拳頭講道理,以後誰敢欺負你師傅就用拳頭跟他講道理。你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咱們繼續上路,活這麽大我就收了你這麽一個徒弟,咱們往北走我是想給你一份見麵禮,你師傅好歹是個武當掌教,這見麵禮可不能太寒磣了!”

    “那師傅你要送我什麽啊”

    等到木三千發泄了一陣平穩了情緒,他就問起師傅要送自己個什麽見麵禮。

    “嘿嘿,一份天大的善緣和見識!”

    “那是什麽啊?”

    木三千不明所以。

    “等看到了你就知道了。”

    老道士卻又開始賣起關子來。

    “師傅我想了想父親說的話。”

    “想明白了?”

    “沒有,但我還是要報仇!”

    “可以,不過還是要先想明白。”

    “哦,知道了師傅。”

    一老一少兩匹瘦馬,腳踩著黃沙影子被拉的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