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走水 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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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餐讓唐老齋非常滿意,是工包的馬齒莧水餃。馬齒莧在他的家鄉處處可見,尤其是葡萄架下,一棵貼地瘋長的馬齒莧,用小鏟子一鏟就是五斤,開水一焯,冷拌,滴幾滴純芝麻油,擱一些綿白糖,來一點生抽,那是天然的美味。對於老年男性來說,像對付前列腺那樣的毛病,利尿消炎的作用,那是西藥不可比的。

    心情不錯。

    陽光像一個調皮卻守時的孩子,把滾圓的臉貼在玻璃窗上。

    一個坐在藤椅裏,一個坐在圓茶幾邊的凳子上。這對國人,一老一少,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昨晚美國名校畢業的博士生睡得不錯。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給老生生講秋妃的故事了。

    “秋妃人到年,第次回到江洲。……”他這樣開場。

    唐老齋微閉雙目,陽光照耀在臉上,有些睜不開眼。

    外麵的氣溫在攝氏零下15度,睛天。

    屋外去不了,酷寒。

    “人到年是什麽歲數?”

    “這?”陶斯然經不起這麽一問,愣住了。

    “第次回到江洲是哪一年?”

    陶斯然被老先生這麽一追問,幹瞪眼:“這,唐老,然而,《枕鶴記》不是一本考證的史書。”

    “那,隻有一個解釋,你接下來就是說故事,我選擇相信還是不相信你講的故事呢?”唐老齋雖然語氣不爽,但陽光映照下的臉色是平和的,似乎還很享受。

    “我明天起,不,今天起就做考證,唐老,我保證。”陶斯然趕忙表態。

    “好吧,今天就聽你胡說說……”唐老說話時咧嘴一笑,居然滿嘴亮白的好牙。

    “劉愛蓮的第n次參與奪嫡謀反沒有成功,皇上宣旨發配她回原籍。回到江洲的穹窿山,那邊有個新造的擷驪閣正好在招義工。對,相當於現在的義工,管吃管住,幫忙整理登錄古籍。這,秋妃完全符合條件。……”

    陶斯然說完這幾句,頓了頓,他想征詢唐老的意見,依這樣的風格說故事行不行?當然,他知道這段話的空白點很多,譬如秋妃究竟是第幾次回江洲?那個無德無行的知府秘書管牧之,不是說在江洲王石山的田舍遇見過秋妃的嗎,還說人家又窮又醜,這點必須弄清楚。依管牧之的年齡來看,他根本不可能見過秋妃。人無德,自古以來如此,弄清楚,可以剝一下管牧之的畫皮。

    唐老心情好,連帶著思路非常活躍。要知道,唐老齋在考古界與收藏界的名氣,那是了不得的。其實他對陶斯然是相當滿意的,他想借陶斯然的力,把秋妃的一生理順。

    “秋妃這次遇見了小鮮肉謝頤,竟然又跌入愛情的深坑……”陶斯然點著頭說道。

    “什麽鮮肉?在穹窿山能吃上肉?”唐老齋納悶,攔住了滿是講故事**的陶斯然。

    “這,這是當下網絡熱詞,把年輕俊美的男生說成是小鮮肉……”陶斯然解釋。

    “胡說!”唐老齋把龍頭拐杖捏得緊緊的。

    陶斯然“騰”地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昨天第一次的,見麵禮,就是老先生的一悶棍。秋妃就是老先生的女神、聖母,陶斯然這次是要長點記性了。

    “這次我不打你,但要記住了,謝頤的年紀比秋妃要大。秋妃是在15歲的時候嫁給大將軍謝錡的,謝大將軍那年是年了。究竟多大,書上好找的很。年代都弄不清,也敢講故事。你在美國的大學沒有學會嚴謹的論規範格式嗎?還是國的應試考試,忽略古代學部分?”

    “哦……”陶斯然低低地應了一聲。心想道:地你怎麽說秋妃嫁給謝錡,明明是妾侍。謝大將軍的妾侍有上百個好不好?老先生右還捏住龍頭拐杖,陶斯然可不敢亂說了。

    其實,擴寫的《枕鶴記》,這部分的故事是這樣的:

    擷驪閣前的月,仿若掉到了一片蔚藍的大海裏。

    寅時未滿,娥眉月就掛在天。

    天空一碧如洗,剛剛寅時,彩霞就鋪上了天,又被西風吹散。

    都說秋季雲朵跑得快,全靠小鬼推。這是冬季,鬼們不上天,袖著貓冬,跟人間的男男女女一樣。可是,雲朵咋瘋魔了呢?狼奔豕突,慌慌張張。

    晚飯的時候,劉愛蓮與謝公子一起把一堆山柴挪到了擷驪閣後的高台上。漫長的冬季,取暖,炊事全靠它了。

    是愛蓮在做事,公子謝臨風而立,目光微明。

    畢竟人家是貴族公子哥,哪裏會做瑣碎的雜事。論理,這對男女門不當戶不對,一個是蘭花雅室,一個是野菊茅屋,不登對,可是,同為天涯淪落人。

    說好點,郎才女貌,說難聽點,抱團對抗寂寞。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編修有史以來炎黃子孫的第一套選,謝頤公子一度勞頓到失明。

    雙目失明。

    痛不欲生。

    愛蓮采遍穹窿山的草藥,用獨創的土方子給謝公子治眼疾。不怕勞苦,把治好謝公子的病,照顧好謝公子當宗教一般來做。

    他是她的天。

    前幾日謝公子已經能看到她晃來晃去的身影。

    “你是蝴蝶變的吧?”謝公子調侃她。

    “哪裏喲?”劉愛蓮應付道。

    “哪是什麽變的?”公子問。

    “你猜不著。”劉愛蓮正倒懸在坡上對付枯死的槐樹。砍,折,拔……咬著牙使著狠勁,美麗的臉被風霜吹紅了,眼角已有皺紋。

    “一朵菊花變的?”謝公子一錘定音地說。

    嗬嗬,偏偏是這句。他蒙矓的雙眼看到她的一臉風霜了嗎?

    “興許吧。”劉愛蓮有口無心地說。

    劉愛蓮本想說自己是賴蛤蟆變的,想想,那也太醜陋了。

    野菊花怎麽的,也美,也有香味,還是一味藥。

    “公子,不是說天無二日的嗎?”愛蓮一邊忙著,一邊孩子氣地問。她的眼裏看到了那枚性急的娥眉月。太陽在天,月亮也在天,奇怪的很。

    “蓮,你看見的應該是娥眉月。”公子謝笑著說。

    “公子,你見到的月亮是什麽樣的?”愛蓮問。

    “你見到的這棵樹是什麽樣的?”

    “你見到的那隻黃鸝是什麽顏色的?”

    “你見到的山茱萸是什麽樣的?”

    “你見到的紫蘇是什麽樣的?”

    “你見到的麥冬是什麽樣的?”

    她說她是他的眼睛,可是,她太想,希望他自己的眼睛能見到東西,見到她正見著的東西。

    她心急如焚。

    因為,沒有眼睛,公子生不如死。

    他不快樂,她便很不快樂。

    “初,月賽娥眉可憐夜。”公子老實的回答。

    “你見到的月亮是什麽樣的?”愛蓮殷殷地問。

    “彎彎賽眉,赤金色,旁邊一顆星燦若日光。”公子謝這次虛構了。

    “是了,是了。公子,你果真瞧著了。”愛蓮笑了。

    風在傍晚悄悄地加大了,門縫裏有風的嗚咽。

    隆冬的夜。

    風在外麵用力地刮。

    像侵占山頭的敵人。

    一次次卷土重來,進攻,進攻,堅持不懈地進攻。

    那夜他們睡的很早。劉愛蓮太疲勞了。

    謝公子的鼻息就在耳畔,劉愛蓮側身想抱緊公子謝,突然腹部動了一下。

    熱騰騰的血液頓時射過四肢。

    又是一下。她閉著眼睛,宮呆過的女人,知道胎動是什麽。

    她睜開了眼睛,可是,喜悅瞬間消失。

    突然,透過後窗,她瞧見了一片火光,就在擷驪閣後麵。

    “哦,哦,公子,公子……”愛蓮坐起來,披上襖子。她的眼前亮光更大了。

    公子早已坐起。

    他的眼前也是一片混沌的光。

    兩個人抖抖瑟瑟地出了後門,遇見一場大火。

    風,從山腳攻掠而上,呼呼狂歡。火被吹捧著快躥到天上。

    山上沒有工事,沒有城牆,冬季瀑布幹涸,泉水枯竭。

    北風一路暢通。

    傍晚壘的柴堆,被燒得嗶駁有聲。

    囂張的火焰高到有數十丈,包圍住擷驪閣。

    可憐謝公子的千卷選堆放在裏麵。

    可憐公子數年頭懸梁錐刺股的心血。

    可憐公子熬幹了身上的血液熬瞎了雙眼。

    “書,我的書哇,嗚嗚嗚。”公子撲地,爬行。

    “公子,公子,你不能去。”愛蓮扯著公子的衣襟。

    “愛蓮,書在,我在。書不在,我不能活。”公子扯開嗓子喊。

    火越燒越旺。

    公子與愛蓮撕扯。

    北風狂舞。

    冷冽無比的空氣越過江麵,緣山坡而上,像偷襲的十萬大軍,刮過來,冷風刺骨。

    風誌在必得,毀滅。

    娥眉月,冷著一張臉,靜觀人間悲劇在撕裂一個人的生命。

    謝公子甩掉衣衫,跌跌撞撞站了起來。

    剛剛從失明狀態恢複了一點點視力的公子謝,一頭撞在了擷驪閣的大門上,大門轟然倒下。

    整幢擷驪閣,像一張蛛網,輕輕地坍落。

    “公子,公子啊……”大火的氣焰一點不減,愛蓮拖出了公子謝。

    公子謝昏迷了過去,任憑愛蓮怎麽哭喊,沒有一點反應。

    冷月無聲,天際像一條河,漸漸地亮了。

    風,可是風在吹了整整一個時辰後,戛然而止。

    像上蒼之,拍了一下巴掌,覆滅了狂歡的火焰。

    風息。

    火滅。

    人將亡。

    萬籟俱寂。

    人如螻蟻一般活著了,上蒼,你還要怎麽地?

    “公子,公子,你醒醒。”愛蓮大哭。

    “公子,你醒醒。”愛蓮喊啞了嗓子。

    “公子,公子,你醒來啊。”愛蓮已哭不出聲。

    “都是我的錯啊。千錯萬錯都是愛蓮的錯。”愛蓮長跪在公子身邊,她拍打著冰冷的地,“我不該把柴火堆到這裏,可是,可是,老天啊,饒過公子吧,要懲罰,你衝我來啊。”

    娥眉月偏到了西麵的穹頂山上。

    一點點沉落,隻把冷冽的空氣留在山上。

    山下不遠的地方,一處田舍兩個老男人,正在月下徘徊。

    他們,一個叫王石山,冀州原刺史,在江洲知府任上時,他的老友謝錡,曾經的當朝宰相之子,曾率領百萬衛軍拚殺戰場,練出了威武騎兵,為朝廷東征西討,戰功赫赫。

    可是,能力大者誌向大,從不同流合汙的謝大將軍,因犯謀逆之罪,壯誌未酬就上了斷頭抬。

    叱吒風雲的人物,曆朝曆代,又有幾個?

    熱血男兒,英雄與叛賊,界限在哪裏?

    大將軍隻把他最舍不下的小兒子藏在江洲郡,知府王石山保住了謝家唯一的血脈。

    另一個壯碩的光頭男人叫裴相,原長山郡旻元寺的方丈,前朝宰相之子,一號牛人,浪跡江湖,來去無蹤。

    數來與王石山交好。

    “阿彌陀佛……”裴方丈念了一夜的佛,聲聲都是“皈依皈命”的願望。窮畢生之功力,裴和尚在超度一個人。

    希望,祈求,保佑。

    娥眉月隱沒在汪洋一片的天幕,那顆星星渺茫到完全不見。

    兩個老男人睜大通宵未閉合的眼睛,一個忙碌著路上的吃食,一個在誦念: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

    萬勿執念,萬勿貪求,好自為之,方為自在。

    究竟是何偈語,凡人不懂。依裴相的力道,謝公子是何種前程,就看謝公子的造化了。

    生而為人,公子謝時時如臨深淵,如入泥淖。

    早知如此,何必執念。

    “公子,公子。”愛蓮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風息。

    陽光出奇的豔麗。

    公子有片刻的清醒。片刻,或許是劉愛蓮的幻覺:“我去了,不要等我。這個地方,這個人情世道,這一世,不戀,不貪……不值……”

    劉愛蓮幾乎聽不見公子謝的低語。或者他根本沒有說一個字。

    “公子,公子,你睜開眼,看看天上的樣子,你看看吧,就看一眼。”愛蓮哭至紅淚。

    “不來,再不來……”公子謝軟弱得吐出了幾個字。

    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愛蓮平靜地把公子的頭放在懷裏:“公子,你知道吧,你和我的孩子,他在胎動了,你感覺到嗎?”

    她把公子的頭放在自己的懷裏,把他纖長冰涼的按在自己的腹部,長淚流個不止。

    泣不成聲。

    有黃鸝鳥的叫聲,越過穹窿山枯萎的樹叢,向低空飛去。

    “如一味雨,隨眾生性。”秋妃在《枕鶴記》這樣記道。

    陶斯然講完了故事。

    唐老齋泥塑木雕一般,一動不動。

    有一滴清冷的淚,順著蒼老的臉,緩緩地滑下。

    “是這個故事,謝頤公子變成了蝴蝶,他不會願意投胎重新回到人間的。”唐老齋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