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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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曆十三年,暮春。
自從進入三月以來,雨水便時常光顧著洛陽,淅淅瀝瀝的雨已經下了有七八日,終於在十二日這一天露出了藍天白雲。
柳枝揭了茜色的銷金繡簾走了進來,她行動輕緩,根本就沒有驚動到炕上的人。
“夫人,侯夫人已經遣了清露來請您。說客人們已經來得差不多了。”
柳枝的聲音不高不低,語氣溫婉,然而卻並未讓此刻凝望窗外的婦人轉過身。
柳枝見世子夫人沒有動靜,亦不敢再提第二遍。
良久之後,炕上的婦人才緩緩的說了句:“你告訴清露,說我身上未好,不便出席,請侯夫人待為招呼賓客。我失禮了。”
柳枝似乎還想勸說一句:“夫人,難得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又趕上天氣不錯,您出去走動一下吧,興許身上就有力氣了。您還不知道吧,今天戲台就搭在牡丹台的,離我們寒煙閣也不遠,正好牡丹開得那樣好,您去賞賞花也好啊。”
“我病了,不好好的養病折騰什麽呢。”
柳枝聽說,便不敢再多言,隻好又轉身撩簾出去回清露的話。
程錦書舉目看向了天上的一朵白雲,她久久的盯著那朵白雲看。今天她年滿三十歲,嫁到成國公府十五年,做了這世子夫人十五年。
明明才三十歲,正是盛年,然而對錦書來說卻是疾病纏身,這一世仿佛快要走到盡頭。
做了趙世恒的夫人十五年,回想這十五年裏,她風光過,榮耀過,哪知到最後卻成為了一場笑話。可憐她被蒙在鼓裏這些年,直到今年的燈節才得知了真相。
為什麽要嫁給他呢?
她與趙世恒的婚約是她還沒出生時就被定下的,她在開封的外祖家長到了十三歲,因為祖母去世才回的洛陽。祖母入土後,她就沒有再回開封了,而是在洛陽久居。等到她及笄後嫁給趙世恒。
當初嫁給趙世恒她是心甘情願的,祖母葬禮上的初見,她傾心於他的形貌昳麗,傾心於他的風度翩翩。
可就是這如玉的郎君最終傷害了她。
握著書的手鬆開了,她伸手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那裏原本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小生命還在的話已經能在她肚子裏打滾了。可惜她最終還是失去他了。好不容易坐穩的胎,卻因為燈節那天與他的爭吵,他不顧一切的推了她一把,肚子撞到了書架,她被書砸中,當時就見了紅,最終她的孩子還是沒有保住。
小產之後,她卻落下了病根,調養來調養去總不見好。不思飲食,日漸消瘦,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古怪。她搬到了寒煙閣裏獨居,再不許趙世恒跨進她的屋子半步。她亦不出門,連女兒也不想見,每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開了窗戶望著某處出神。
看得久了,眼睛酸澀。錦書不得不又躺了下來,不知還有幾日可熬。
正是睡意恍惚的時候,聽見那簾子輕微的響動,有暗香浮動。她的嗅覺向來十分的靈敏,嗅得這股帶著甜膩的香氣是錦繡身上的,須臾間,再沒了睡意,錦書睜開了眼。跟前果然站著個穿著鵝黃色褙子梳傾髻的麗人。
“姐姐,聽說你病了,我過來瞧瞧你。”錦繡說著眼圈一紅,眸子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水光。
錦繡說著,就在炕沿上坐了下來,拉過了錦書的手,哀歎道:“吃年酒的時候還見過的,短短兩個來月的光景不見,姐姐你怎麽就瘦成了這副模樣?”
錦書卻呆呆的望著錦繡,亦不回答錦繡的話,她的目光仿佛一柄冰刃,淩厲又帶著幾分寒意。
錦繡接觸到這樣的目光驚了一跳,訕笑道:“姐姐幹嘛這樣看我,莫非不認得我呢?”
錦書冷笑一聲,沙啞的回答:“是啊,我的好妹妹,我們姐妹這些年,我卻從未懂過你。”錦書說著突然手伸到了枕頭下麵,掏出了一樣東西,扔到了錦繡的懷裏,笑容也越發的詭異起來:“拿著你的東西給我滾,我不想再看見你。我也沒有你這樣的妹妹。”
錦繡看著被扔過來的那樣東西,她緩緩的拾了起來。
這是一枝累絲點翠的攢珠鳳簪,簪子上細細的刻著一個字。錦繡細細的摩挲著那個鐫刻的字,身子瑟瑟的發抖。
終於東窗事發了!
錦繡握著火一般滾燙的簪子,緩緩的跪了下來,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楚楚可憐的望著錦書:“姐姐,你聽我解釋。”
錦書隻覺得好笑,又好氣,尖刻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解釋的,你們把我當傻子糊弄了這些年,難道還想再糊弄我一輩子。帶上你的寶貝,給我滾,別髒了我的地!”
錦繡見錦書這般,她知道不管說什麽都挽不回姐妹的情意了。她就著衣袖擦了擦眼淚,緩緩的站了起來,錦書已經背過了身去,不再看她。
錦繡握著鳳簪,轉身欲離,突然她想起了什麽,又回過身來,望著床上病得骨瘦如柴的女人,似笑非笑地說道:“姐姐,他明明看上的是我,也答應過要娶我的,是你強占了原本屬於我的位置。你嫁給了他,你得到了什麽?到頭來他的心還是屬於我的!”
錦書覺得腦袋嗡嗡的響,她掙紮著起來,將身後的枕頭,板壁上的靠枕悉數往錦繡身上砸去,錦書一麵砸,一麵痛罵:“賤婦!賤婦!”
動靜鬧得大了些,丫鬟們都衝了進來,後來趙世恒竟然也來了,錦書兩眼帶火,滿腔的怒意得不到發泄,後來竟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兩眼發黑,身子往後一倒,再也不省人事。
恍惚間,人語嘈雜,她被人搬弄著。再後來,她似乎聽見了哭聲。她要死了麽?明明才活了三十歲,哪知就真的走到了盡頭。
牡丹台那邊的絲竹聲漸漸的傳了過來,依稀聽得幾聲。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尋閑遍,在幽閨自憐……”
程錦書後悔了,她不該嫁到趙家來,她不該做什麽勞什子的世子夫人。
她還清楚的記得十五年前那一天,她頭戴鳳冠,身穿吉服,滿懷歡喜的做了他的新娘。那一天她豔光四射,卻獨為他一人綻放。那時候她期待著與他白首不離,長長久久,哪知不過十幾年的功夫,一切都化成了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