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延熹殿憶,宣同門上將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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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華蓋龍攆從玄德門逃出朝城,駕車的是和天子同色的明黃蟒袍都仲景,這位位極人臣,縱橫西夜近三十餘載的華服童顏老人終於露出疲態,哀莫大於心死,他很清楚這一去估計再難回來。

    玄德門門楣的石字是元祖先王親自手書,剛帶柔,遒勁大氣,喻之“蓄而不著於外,自然無為”,是元祖先王對後世殷切寄托。

    字是正統的王家隸篆,庸風雅,不似草書輕狂,往往五六字一筆勾勒。所謂心境未到不得而草,更何況是題寫門楣。

    玄德門麵朝正東北,直麵一萬三千裏處是屹立在東州之巔,被無數王朝垂涎三尺的東皇城,那個隻有君臨東州,擁有敕候封王權力之人方能坐擁之地。由此可見元祖先王親題玄德門還有另一成用意。

    然而興許他從未想過自己的子孫後代會以這種方式車出玄德門。

    午後,天落綿雨。

    延熹殿漢白玉廣場的石階,這座占地超百丈的寬闊廣場冷風蕭瑟,綿綿細雨落在被打磨光滑的石麵,洗不淨百年沉積下來的庸韻王氣,從北疆大英山刮來的風已經開始夾在冰雪的味道,有點冷意。

    雙臂垂在身體兩側的慕北陵站在最高的石階怔怔出神,手臂深可及骨的傷口還在,已然結痂,迎風而立的眼圈有些泛紅,淚光閃動。

    身前三步那塊漢白玉石板,血跡似乎還未完全幹涸。

    遠處三宮六院的燒殺搶掠聲此起彼伏,卻和此處的幽冷形成鮮明對。

    慕北陵想要抬手擦拭眼角,不經意間牽動傷口,微微皺眉。

    那一襲火紅將鎧此時似乎在三步之外,皮膚黝黑卻明目皓齒的女子嬌滴滴站在那裏,雙手勾在背後,身子微微前傾,正笑著看來。

    女子笑的很甜,大眼睛忽閃忽閃,似乎在說“小傻瓜,你看什麽呢?還沒看夠啊。”

    “榆木疙瘩,你送我的泥人一直在哦,等我們倆成親的時候,也讓他們成親。”

    “大笨蛋,你怎麽傷成這樣了,不是說要照顧好自己麽?你看吧,沒有我在不行。”

    眼睛已經被淚水覆蓋的男子哽咽了,喉嚨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呼吸困難,心頭也好像壓了塊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然而男子嘴角邊依然掛著溫柔弧度,即便看去是那般勉強。

    “玉英,你在那邊還好麽?有沒有冷,是不是還穿著那件火甲?”

    男子慘然笑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應該是吧,咱們的巾幗將軍到哪裏都是將軍。”

    “玉英,你看見了嗎?你的榆木疙瘩真的站在這裏了,西夜的天,變了。”

    “你是不是會怪我為什麽毀了你們守護一輩子的地方?”

    “嗬,這個地方太髒了,你的血是那麽純淨,不能被這裏的肮髒詆毀”

    “你看見爹了麽?前不久爹也隨你來了,你們一定團聚了吧,替我和爹說聲對不起,我毀了他的畢生心血。”

    銀絲般的清淚順著剛毅麵龐淌下,滴在地,很快便被雨水衝刷得一幹二淨。

    像身後這座飛簷攢角的巍峨宮殿,幾經更迭,卻依然如初建時雄偉堂皇。

    遠處入殿拱門邊,手執方天畫戟的魁梧男人靠在漆紅門柱,遙遙望著孤獨而立的將鎧男子,宮道不時有麵目繃緊的將士快步跑過,卻沒人敢打擾門內的清幽。

    半個時辰過去,形色匆匆的皇甫方士在兩列黑甲將士的簇擁下快步走到拱門邊,抬頭看了眼廣場台階的男子,輕聲歎息,“主待了多久了?”

    鐵塔般蹙立的魁梧男人淡淡道:“從進來後一直在這裏。”

    皇甫方士複歎道:“為伊消得人憔悴啊。”

    年人搖搖頭說道:“暫時先讓他待一會吧,武天秀從玄德門逃了,楚商羽已經開始肅清宮闈,我先趕去西鸞殿,另外,等主出來後你問問需不需要先把四門占領。”

    魁梧男人默默點頭,“知道了,有勞先生。”

    皇甫方士抬手拍了拍男人肩膀,再看幾眼孤獨而立的男子,帶人離去。

    又是小半柱香的時間,慕北陵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下石階,身子搖搖晃晃。武蠻趕緊前扶住,關切道:“傷勢如何?”

    慕北陵搖搖頭,示意無需擔心。

    武蠻鬆了口氣,“先生剛才來過,問需不需要占領四門。”

    慕北陵吐出口濁氣,有氣無力道:“讓先生自己做主吧。”不著痕跡的從兩隻鐵鉗大手抽身出來,慕北陵走出拱門,往出宮方向走去。

    一路見到他士兵無不駐足施禮。

    至九丈高的巍峨拱門前,慕北陵頭也不回丟下一句,“你協助先生處理這裏的事吧,不用跟來。”

    武蠻破天荒問道:“你去哪?”放在平時他絕對不會問出這種畫蛇添足的問題。

    慕北陵頓了頓,平靜道:“去宣同門一趟。”

    那裏,城牆,還有一壺虎跑。

    麵露憂色的武蠻最終還是沒有跟去,隻不過等男子走出幾步時,這個滿身殺氣的男人突然對麵前空無一物的空氣發出類似野獸般的低吼,“保護好他,否則你死。”

    沒人回答,身型魁梧的男人撂下這句直接轉身離開,右手提著九尺長的方天畫戟,戟柄拖在地,沿路留下一條明顯的泛白拖痕。

    ……

    宣同門城牆。

    擁有北玄武之稱的栗飛席地而坐,麵前地放著一個單耳鶴嘴青銅壺,一個用羊皮縫製而成的酒囊,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白馬銀槍孔鳳抱著七尺三寸銀槍站在一旁,目不斜視,臉的血汙早已幹涸,頭頂紫金盔頂的戎毛隨風晃蕩。

    年輕將領眼泛著濃濃的不甘神色,縱橫馳北疆將十數載,曾經單槍匹馬殺入敵陣,取敵將首級超兩手之數,未嚐一敗。他想不明白為何被自己視若神明的大將軍會讓開道路,放敵將入城。

    精於修武的他一眼看出慕北陵已經是強弩之末,哪怕再給他輕輕一拳,一拳,他會倒在城下,那麽十五萬壁赤將士也會隨之退去,朝城可保。

    本來已經注定贏麵的棋,卻落了個被對手終盤絕殺的下場。

    始終一言不發的栗飛突然頭也不回的開口問道:“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不阻下他?”

    孔鳳默不作聲,隻是抱著銀槍的雙臂不自覺緊了緊。

    早已習慣這位出類拔萃將領的少言寡語,栗飛也不氣惱,抓起單耳鶴嘴青銅壺放在嘴邊,沒喝,頓了頓,又搖搖頭放下銅壺,似乎已過不惑的年人沒有自斟自飲的習慣。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王道什麽什麽,國什麽的。”

    “王道不興,國之焉覆。”孔鳳接口道,一如既往嗓音平靜。

    栗飛抬手拍拍額頭,苦笑道:“多讀書是好,我記得當年你參軍之前,還差點考了功名吧。”

    孔鳳輕微頷首,也不管年人看沒看見。

    栗飛問道:“職可入朝,武職可平天下,你覺得咱們北疆如何?朝城如何?大王如何?”

    孔鳳認真思量後,皺眉回道:“北疆是燒刀子,朝城是秋露白,大王,大王……”年輕將領似乎絞盡腦汁也尋不到一個合適的詞。

    栗飛微露詫異,饒有興致偏頭看向這個跟隨自己數十載的爆熊獠牙,從不沾酒的他竟然會用燒刀子秋露白來回答,有趣的很,“大王是梨花釀。”

    孔鳳不明所以。

    栗飛解釋道:“產自石商,每到秋時梨花盛開時,石商人會把這種花摘下來,用農家自己釀的米酒侵泡,泡出梨花的香味,然後拿到集市賣,美名其曰梨花釀,其實是一種塗有梨花香氣的農家酒,不得大雅之堂。”

    孔鳳蹙眉深思,細細咂摸話之意。

    栗飛旁若無人繼續喃喃自語:“壁赤的虎跑和我們的燒刀子一樣,適合你我這樣的人喝,豪邁擁天下,秋露白氣太重,朝那些半截身子埋進黃土裏的紫冠人喝還行,於我們不合適,從這一點,慕北陵和我倒是意氣相投。”

    仿佛很不屑自己心的神明提起那個名字,孔鳳幹脆把頭別到一邊。遠處城外,不少士兵正在打掃戰場。

    這一戰,死傷超過七萬。

    栗飛輕聲道:“是不是覺得我的話有點言過其實,把一個你還青年的人提到這種高度?”

    栗飛偏頭,見年輕將領很直接無視自己,旋即自嘲笑道:“你也別不愛聽,我們這一輩人大多都是從先王在時開始崛起,幾十年的風雨磨去了太多銳氣,你讓我守守大門行,真要做那開疆擴土之事,有那力,沒那心。”

    孔鳳猛的回頭,麵露慍色,悲憤道:“將軍不行,他慕北陵行?”

    栗飛並沒因為手下的言語衝撞惱怒,平心靜氣道:“西夜的年輕一輩裏,楚商羽是個人物,很早以前雲浪大將軍想把他作為培養對象,隻不過事與願違,好好一顆苗子跑去了尚城,孫玉英不錯,可惜是個女的,死的又早,至於你嘛……”

    栗飛感慨道:“有勇有謀,但不適合做帥,隻能為將。”

    年人頓了頓,終於二度執起單耳鶴嘴青銅壺,淺抿一口,入口醇香,然後辛辣,然後綿柔悠長,這感覺像沙場征戰,一泄銀河三千裏,劍尖所指不破不歸,嘖嘖道:“真是好酒,我現在似乎明白雲浪大將軍為何不把苗頭扼殺在搖籃裏,反而寧願以死以謝天下,那個年輕人,是他選的人選。”

    栗飛並沒有因為那句“不適合做帥,隻能為將”而心懷怨憤,反而很享受這種不是讚美的讚美之詞,他是要做讓天下人都為之顫抖的虎將,眼前這頭爆熊身最鋒利的獠牙。

    靜了片刻,也許覺得和年輕將領說話有點對年彈琴,栗飛放下手青銅壺後沒再開口,雙手抱胸敬閉目眼神。

    與此同時一道蕭瑟人影已經獨自走到城門下,邁通往城牆的第一階石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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