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無非人是,可憐家丁昏眼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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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甲將士跳下馬背,走台階撕掉封條,合力撞斷門栓。
慕北陵徑直踏進三尺高的門檻,入眼處,前院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亂糟糟倒在院,地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堂前兩顆梨花樹被人連根拔起,歪掛在走廊圍欄。
慕北陵沒有繼續往前走,整個人靜的像冷幽深潭,那一駕華蓋龍攆從玄德門逃出升天時他踟躕過要不要派人追擊,認真思量後還是放棄斬草除根的念頭,武天秀名義畢竟還是西夜大王,天下皆知,這等弑君之嫌背起來不輕鬆,沒必要為了已經塵埃落定的大勢再給自己徒添煩惱。
然而這一刻慕北陵開始懷疑自己當初那個決定。
正廳東麵的走廊轉角處露出個鬼鬼祟祟的腦袋,此時雖然日三竿,但東麵本來是背陽處,加廊簷遮擋,一時間卻難以發現。
不過視線一直來回掃視在院的慕北陵還是察覺到異動,眯起眼睛,伸手指向走廊轉角。
那顆腦袋的主人顯然感覺到自己被發現,隻見他迅速縮回頭,飛速朝後麵跑去。
隻是他還沒跑出幾步,便迎麵撞在突然出現在麵前的人身。
那人直接一屁股頓在地,“唉喲”一聲,伸手揉著吃疼的腦門,使勁抬起腦袋,這才看清似鬼魅般突然出現的男人,身高超過兩米,血火將鎧,虎目豹須,手提著一柄他還高出一個腦袋的方天畫戟。
那人腳掌蹬在地,雙手撐在身後,牙齒打顫的拖著身子朝後退去,嘴裏叫著“官爺饒命,官爺饒命,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拖過地麵留下一條明顯的汙穢液跡。
武蠻皺了皺眉,見男子一身家丁麻布青衣,年齡不大,左臉有道明顯的刀痕,傷口像是才結痂不久。武蠻沉聲問道:“你是這裏的下人?”
臉有刀疤的男子慌忙點頭。
武蠻抬手指向府門方向,“過去,放心,我不會殺你。”
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的男子哪裏肯相信,顧不得胯下屎尿橫流,撲在地不停磕頭,喊道:“小人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求官爺高抬貴手……”
厲眉倒豎的魁梧男人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右手手腕一轉,將方天畫戟抗在肩,一個箭步落在失魂落魄的男子身旁,左手指尖勾住後衣領,提小雞般將男子提至半空,大步朝府門前走去。
慕北陵見武蠻過後,手提著個驚慌失措的人,微微偏頭,麵露詢問之色。
武蠻隨手將男子丟在腳前的地,嫌惡道:“一個下人,被嚇破了膽。”
慕北陵走到男子麵前蹲下,下打量。
男子抱著膝蓋縮成一團,周身不停顫抖。
慕北陵伸手拍了拍男子肩膀,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柔和些,問道:“你是祝府的下人?”
臉色蒼白的男子大氣都不敢出一下,下巴以極小的弧度快速點了幾下。
慕北陵道:“你可認識我?”
男子看也沒看便使勁甩著頭,似是緊張過度,左臉的傷口開始滲出鮮血。
慕北陵劍眉緊蹙,認真思量一番後,繼續問道:“那你可認識白伯?”
男子聽見“白伯”二字時,輕輕愣了下,這才裝著膽子偏頭看來。
慕北陵口的白伯自然是祝府的一位管家,當初第一次進祝府時,沒少得到麵容慈祥的老人照顧。
男子牙齒不停打顫,“您是……”
慕北陵伸出食指指著自己,擠出笑容,“我是慕北陵,記得嗎?”
男子猛的一整,然後眼睛陡然亮起,露出淒慘笑容,然後鼻尖衣襟,哇的嚎啕大哭,“慕郎將,你是慕郎將,小人記得,小人記得。”
慕北陵伸手將男子攙起來,聞著那股刺鼻的汙穢味道,想笑沒笑出聲。
家丁男子顯然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雙手擋在襠前,大腿使勁夾住。
慕北陵偏頭朝左右道:“去拿身衣服來。”
男子慌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小的房間裏有衣服,不勞煩官爺了。”
慕北陵猜想算給他,他也不敢真穿,索性由他去,便直接問道:“府裏到底出了什麽事,顧蘇陽呢?白伯呢?”
男子剛止住的淚水吧嗒吧嗒再度滴下,雙腿一曲,噗通跪在地,哭道:“郎將,您快救救我家公子吧,十天前大王下令查抄府邸,好多人都被當場殺死了,公子也被他們抓走了,白伯,白伯他,為了保護公子,也死了。”
慕北陵猛的伸手按在男子肩膀,粗聲喝道:“你說什麽,顧蘇陽被抓了,白伯也被殺了?”
男子低著頭,不停啜泣。
慕北陵緩緩收回手掌,冷聲道:“知不知道蘇陽現在被關在什麽地?”
男子泣不成聲,用力搖頭。
慕北陵眯起眼皮想了想,從懷掏出個錢袋,拍在男子手,說道:“我知道了,這些錢你先拿著,雇些人,把家裏好好打掃下,說不定蘇陽很快會回來,被到時候看見家裏變成這個樣子又傷心。”
男子抬起頭,不停扯著哭嗝,“公子,公子還會回來嗎?”
慕北陵遞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一定會回來。”言罷轉身往府外走去。
至府前石階,他驟然停下腳步,臉色陰沉的可怕,“來人,吩咐下去,把六院九府的大牢全部翻遍,一定要把顧蘇陽完好無損帶到我麵前。”
左右黑甲衛士得令,牽了馬快速離去。
舊時王謝堂,今日落難家。祝烽火的死讓這個本恪守不變的家族徹底失去榮光,曾幾何時扶蘇火營大將軍意氣風發時,不說府前賓客羅列,逢年過節時單是送禮攀附之人便能拍出一裏長隊,如今再看,府邸被抄,朱門被封,之前那些腆臉之人卻視之如糞泥,唯恐避之不及。
有道是錦添花不如雪送炭,然在這大千亂世,甚少有之。
慕北陵翻身馬一刻不停朝元帥府去,祝府光景已然如此,不知元帥府的情況又會如何。
兩裏的距離幾息便到。
口含珠的石獅子一如既往臥在石墩,門楣“元帥府”三個大字任然熠熠生輝,當看見朱紅嵌銅大門隻是緊閉,並沒如想象貼封條時,慕北陵才稍稍鬆口氣。
他翻下馬來,親自登石梯,叩響門環。
沒過一會,門後傳來老人的沙啞嗓音,“誰呀。”
慕北陵一隻手撐在門板,將嘴貼近沒門縫說道:“福伯,是我,北陵。”
門後頓時傳出快速拉門栓的聲音,大門緩緩開啟,隻見一張憔悴的蒼老麵孔浮現出來,老人眼閃著淚花,抖著鼻尖細細打量,“郎將,真的是你,你終於來了。”
老人伸出形同枯槁的雙手,握住慕北陵的雙手,眼淚止不住的落下。
慕北陵深吸口氣,緊抿起嘴唇,眼眶有些泛紅,隨老人一同進去。
老人歎息道:“郎將好久沒過來了,二小姐和老爺也有段時間沒回來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的好不好,前幾天有幾個官爺帶了一大群官軍跑到祝大人府又是抄家又是殺人,可把小人嚇得不輕,不知道祝大人到底犯了什麽罪,惹惱大王。”
“唉,府裏那些個不聽管教的小子天天想著往外跑,回來還說什麽老爺死了,二小姐也死了,郎將你說,這些話老奴能信嗎?咱老爺為西夜朝操勞一生,老了怎麽也該過幾天安穩日子,怎麽會死,還有二小姐,我聽說二小姐快和郎將結婚了吧,嗬嗬,郎將別嫌老奴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成親那天老奴也要拿份大的良緣錢出來,先說好了,你們可不能嫌棄啊。”
一路往裏走,老人自顧自說起,說到高新時咧嘴露出一排漏了風的門牙,說到生氣時臉的皺紋都要擠到一堆。
慕北陵心疼的看著老人,次來的時候他好像沒這麽多白頭發吧。
福伯領著他走進正堂,堂一如往常幹淨整潔,幾方茶幾還擺著孫雲浪最喜歡的官窯龍口瓷杯,房角焚有涎香,聞那味道應該還是雪裏醉,孫雲浪曾說這輩子這股味道,能凝神靜氣,雖然在旁人看來這股味道確實有些不好問。
福伯拉他坐到下手首位,告饒一聲後親自去側室燒水煮茶。
了年紀的人這樣,什麽都要事必躬親才放心,旁人哪怕假一點手也怕服侍不到位。
慕北陵沒有拒絕福伯的固執,等他離開後才起身繞過首位的桌椅,來到南牆那副揮毫國畫前,也是整個前堂裏唯一一副書畫。
畫畫的是一副老翁垂釣圖,一條清江,一竿竹釣,一名背坐老翁,一身蓑衣,僅此而已。
慕北陵突然想起孫雲浪的那一席話,“老夫做了三年小卒,三年統領,十年的將軍,十年的大將軍,不過到頭來隻是江水萬尾小魚裏再尋常不過的一隻,永遠做不了執竿釣魚的人。”
這話放在當時慕北陵聽的一頭霧水,現在看來,似懂非懂。如果說西夜朝是一條經久不息的山川河流,那麽朝裏無論達官貴人還是泥腿百姓,都是魚,隻是大小之分而已。至於那執竿老翁,或許是武天秀,或許又不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若是老翁願意,便能依著手竹竿攪動這一河江水。
清澈也好,渾濁也罷,到頭來唯有成為板魚俎一途。
眼瞳渾濁的福伯不知何時站到身後,長籲短歎一番後感慨道:“老爺有時候一個人在的時候也喜歡看這幅畫,看的時候總是唉聲歎氣,老奴曾說幹脆把這畫取下來,免得繞了心情,老爺死活不肯,還說沒了這個,心也不在了。”
慕北陵掬起嘴皮,沒有接話。
一個“心”字,換來的卻是長埋伏龍脈之苦。
福伯突然抽了抽鼻尖,抬起不知多少天沒洗過的袖口,拭去眼角莫名閃出的淚花,“他們都說老奴現在老眼昏花,不用啦,郎將您是實誠人,您告訴老奴一聲,老爺和二小姐,他們現在過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