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習安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詭異的敏銳感, 就算隻是一點點不對勁他都能覺得有些奇怪，更別說白霜那反應已經遠遠超出了不對勁的範疇, 不由得回憶起幾年前初次來到轉生鄉時遇到的人那怪異的行為，走在回院子的路上的習安皺了皺眉頭，他明明無論是行為舉止還是樣貌性格都普通的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不對招了人注意。

    百思不得其解, 就算開口問了也不見得他們會回答, 隻得將這個疑惑先放回心底的習安在這兩天內又去了幾次南榮的院子, 次次都不見有人應門後他就放棄了去那兒找他, 專心等著南榮休假結束。

    三天後，習安一早就離開院子去了轉生殿, 大概是烏為櫟他們已經提過自己的事了, 在習安到達轉生殿一層的大門口時, 一個長相豔麗的女子施施然走了過來，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眼後, 福身行了個禮：“請隨我來, 南榮大人已經等著了。”

    習安趕緊跟上, 兩人從大殿側門出去, 穿過廊廡和一條遊廊, 拐了個彎經過栽種著不少歲寒不凋的蒼鬆翠柏與青竹的後苑，到了一間獨立的小樓前。

    那間秀雅的小樓坐落在秀石迭砌的假山邊，左側是轉生殿的外圍宮牆，右側則是鄰著一個種著荷花的小水塘，掩映在花草其間的樓閣顯得十分幽靜, 習安被領著到了這間小樓前，女子還沒來得及敲敲門讓裏頭的人知道他們來了，那緊閉的大門突然就悄無聲息地打開，陽光微微照亮了木質的地板。

    門後並沒有人，莫名就自己開啟的房門讓習安愣了愣，依舊不是很習慣這個神怪的世界，女子倒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對小樓行了個禮就撇下習安施施然離去，獨自一個人在小樓前站了一會兒，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淡淡響起，就仿佛有人正站在他耳邊說話一般：“進來罷。”

    這低沉的音色讓習安莫名地晃了一下神，眼前突然仿佛一片風雲變幻，四時更迭，落下的雨滴倏地重回天空，桑田變回滄海，呼嘯著的時間像是被按下了倒退鍵，騰然就回到了某個初夏的清晨，一望無垠的蒼翠竹林中，一席白衣正聞風舞劍，那人持劍的手帶著薄繭，身姿飄逸卻勢如破竹，行劍流暢無滯，揮攉瀟灑中卻是乍徐還疾，恍惚間習安的呼吸仿佛被劍勢帶走，隨著在風中忽往複收的劍招上下起伏，在他幾乎要失去自己的意識時，白衣人那酣暢淋漓的動作一頓，突然收了勢。

    瞬間清醒的習安依舊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幻境，隻緊緊盯著這讓他頗覺熟悉卻看不清臉的白衣人，那人隨手將手中的劍向潮潤的泥土裏一插，嗡嗡作響的劍鳴仿佛是那柄一寸一分寬的，劍身上下布滿花紋的劍在述說它的不滿，白衣人丟下自己那正抱怨著的劍，微微側身拿起一旁的矮樹梢掛著的青衣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青衣上繡竹的銀線仿佛在陽光中閃閃發光，刺眼的讓習安忍不住眯了眯眼，在他試圖往前走幾步看清楚那人的樣貌時，對方突然就朝著他的方向看了過來——

    周圍的一切頃刻傾塌，仿佛被時間的洪流卷走一般，瞬息間經曆了春夏秋冬滄海桑田，在飛速變化的場景中，青衣的男子與他的劍依舊不動如山地站在原地，習安知道對方正靜靜地看著自己，在大雨傾盆而下的時候，甚至還能感覺到，他微微動了動唇，似乎想要對自己說些什麽——

    然後一切都恢複了原狀。

    習安的眼前隻有那棟大門敞開的小樓，他依舊站在門前，有種分不清今夕是幾何的恍然，裏頭的人大概是奇怪他為什麽一動不動地站在外頭，就徑直走了出來：“怎的不進來？”

    看到南榮的那瞬間，習安忍不住愣了愣。

    他身上披著的那件青色外袍上繡著風竹圖，銀線的走勢與葉片的動態，與剛剛舞劍的白衣人之後披上的那件……一模一樣。

    習安在南榮的注視中很快就回過了神，他幾句說清楚來意，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麵前的人幾眼，南榮除了頭發比起他之前看到的那男子稍短一些之外，無論是身形還是骨節分明的手都與之十分相似，右手上除了那道疤之外，就連繭子的形狀都相差無幾，在南榮一口應下自己的請求並讓他進屋時，想起初次見到他時腦海中閃現的那已經記不太清的畫麵的習安微微垂下頭，沒有開口多說什麽。

    即便他和南榮真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關係，光看這人裝不認識自己就能看出來，他大概是並不想和自己提及的，而對習安來說，南榮也隻是比陌生人多見了幾次麵幫了自己不少忙而已，談不上熟悉，自然也不會多問什麽，隻默默跟著他進入小樓裏的一樓書房，照著南榮的話坐在了他的對麵。

    南榮四下看了兩眼，沒找到合適的東西，便掐指在空中凝出了一麵冰鏡，在習安微微瞪大了眼睛的注視中輕輕擱在了桌上，念了幾句咒語後對習安道：“在腦海中想著你想見的人，越仔細越好。”

    習安暫且將南榮的事拋之腦後去回憶自家鏟屎的的樣子，顧風晟的頭發是純黑色的，並不算太長，需要外出時會用發膠輕輕抓一抓，打理一下露出額頭，整個人看起來幹淨利落的很，眼睛和眉毛都比較像儒雅的顧父，不帶攻擊性的漂亮，但絲毫不女氣，習安知道這人偶爾處理文件或看書時遇到難處會微微皺起眉頭，那時眉心會出現一個小小的褶，平常沒事就用他那高挺的鼻梁蹭自己，更頻繁的是心情一好就親一口自己的額頭，黏黏糊糊的模樣簡直令貓發指，習安簡直不知道自己那兩年到底是怎麽忍下來的。

    不過鏟屎的那雙大手還算溫暖，懷抱也挺舒服，這麽想著的習安看到自己眼前的冰鏡幾經變化，畫麵飛快地從幾張與顧風晟有些相似的臉上一一掠過，最終停在了一個畫麵上。

    手裏捧著盒子不知道什麽東西的顧風晟坐在文森特的車裏，同行的是季海堂與雷楊修，幾人全程沒有說多少話，不多久就到了一棟大廈樓下，下了車的幾人被一名穿著正裝的白人女子迎到了一間掛著許多寵物照片的公司裏，落座後，她將一份文件推到顧風晟麵前，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顧先生，如同上次電話裏說好的一樣，黃綠色，0.6克拉，請確認合同內容。”

    站在冰鏡旁將手收進寬大的袖子裏圍觀的南榮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不著痕跡地看了習安一眼。

    冰鏡裏一臉平靜的顧風晟看完合同後，向她要求看一眼樣品，笑著應下的女人從一旁的陳列櫃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托盤，上邊放置著一塊黑色天鵝絨，天鵝絨上是排列著的，同色不同大小的……鑽石。

    習安見狀嘴角一抽。

    戴上白手套的顧風晟拿起一顆鑽石查看了一下成色，小小的晶體晶瑩剔透，他從頭到尾就沒變過的表情讓人看不出來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雷楊修淡淡看了兩眼，點了點頭：“和安安的眼睛很像。”

    習安作為貓死去的時候眼睛已經完全變了色，正是這種純粹的黃綠色，顧風晟點點頭，在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並備注要方形的鑽石後，將貓崽子的照片夾在了裏頭，並將手邊方方正正的木盒交給了女人。

    季海堂維持著他那一路上就沒變過的仿佛在說“你玩真的？”的表情，等那人離開後才撿回自己的聲音：“晟子，你認真的？”

    顧風晟靠坐著，聞言看了他一眼：“合同都簽了，你還覺得我在開玩笑？”

    季海堂：“……不是，不過養了兩年的貓，真的有到需要花大價錢拿它的骨灰和毛發做鑽石的地步？”

    習安這才反應過來，那看起來非常沉重的盒子裏，裝著的估計就是“安安”的骨灰。

    ……這人居然要把他的骨灰做成鑽石？這麽喪心病狂有本事你骨灰拌飯啊！！！

    習安整隻鬼都不太好了，雖然鏟屎的如此惦記著自己這讓鬼略感動，但拿骨灰來做這種東西聽起來也太驚悚了一點好嗎！他忍不住苦大仇深地瞪著鏡子裏的顧風晟，後者輕飄飄地看一眼季海堂，淡淡道：“安安不一樣。”

    完全感覺不出到底哪裏不一樣的季海堂心想不就是一隻貓嗎，還是隻壓根就不讓人摸的貓，一旁的雷楊修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沒養過貓狗的人沒資格評價。”

    季海堂：“……”

    好的吧，你們說了算，你們高興就好。

    簽完一切協議並交付了一筆定金後，三個月後才能拿到鑽石的顧風晟兩手空空地離開了這個公司，樓下車內的文森特見他們出來，笑眯眯地打了聲招呼：“怎麽樣？這家公司可是全a國最好的，我媽養了十多年的小鹿犬死後也是在這裏做的藍鑽石，品質非常優良，現在正在她手上戴著呢。”

    顧風晟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麽就坐進了副駕駛座裏，見他這模樣，文森特聳了聳肩，發動引擎將車開出了露天停車場，右轉開上主道後，文森特突然問道：“你準備拿考斯特怎麽辦？”

    顧風晟：“本來不準備拿他怎麽辦。隻要他閉嘴別捅出我不想讓人知道的事，他家老的幾個被抓進去也就算了，資產查封後剩下的錢隻要不太揮霍，足夠他和他媽花一輩子，但他想殺我，還殺了我家寶貝安安，這筆帳不算不行。”

    “現在他被關押的理由不過是殺人未遂而已，我不介意把他以前做的那些違法的事都捅出來，讓他在監獄裏呆個十幾二十年清醒一下，等他從裏頭出來，他那敗家媽應該已經把錢全花光了。”顧風晟微微一笑，“不能再當大少爺就讓他失控成這樣，要是發現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不知道他會有怎麽樣的表現。”

    文森特：“就不怕他又來報複你？”

    顧風晟嘲諷地扯了扯嘴角，看起來倒是並不擔心：“一年後我就畢業了，最多留在這裏三年，三年內就會回國，他先湊夠機票錢再說吧。”

    文森特：“再也不來了？”

    顧風晟：“說不準，我家在這裏的產業會交給我二哥，如果有時間，我會記得來看你們的。”

    文森特聞言爽朗一笑，不是很放在心上：“放心，如果你沒空，我們去c國看你。”

    愉快的氣氛差點就讓習安忘記了剛剛那拿骨灰做鑽石的驚悚，但也隻是那麽差點兒而已，默默看著冰鏡裏的人在車上交談，之後到了自己熟悉的那棟公寓下了車，他的眼睛並沒有離開顧風晟，眼中的情緒就仿佛如果那人就在自己的麵前，他一定會伸出手撓他一臉一樣。眼看時間已經幾乎要過去半個時辰，就連冰也融化了不少後，南榮輕點了那塊顯得越發薄了的冰鏡，將之直接化成了一堆冰屑，因為這動靜愣了愣的習安從因為得知了鏟屎的做的事而糾結的情緒中回過神，突然想起自己浪費了南榮不少時間，不由得趕緊道了謝。

    南榮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無礙，舉手之勞罷了，若沒事今兒就先到這裏罷，我待會兒還有事要做，要是還想看人間界發生的事，可以隔一個月來找我一次。”

    雖說若是有門道，隨時隨地看著人間界發生的事也並無不可，但這種做法在幽都並不提倡，畢竟生死兩相隔，若有鬼魂日日牽掛現世，還得償所願能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隻會讓他到了該投胎的時候執念太深不願離去，轉生鄉可沒有那麽多地方供所有靈魂居住，所以即便平常也時時有鬼求上門，幽都內的大能們即便有空基本都不會去幫，但習安不一樣，先不說他再過個幾年就要帶著記憶重生回人間界，即便是看兩眼也無關緊要，更何況以南榮與他的關係，就算習安真的死透了不願投胎，南榮都能在轉生鄉給他找一份長久的工作，工作輕鬆待遇從優，有地府福利能修煉成鬼仙五十年後還能分個公家房，可誰知道這人一眼就能看出壓根沒心思留在轉生鄉，南榮不由得有種……兒子大了不由爹的微妙錯覺。

    願意幫他施法讓他看現世的事是一回事，雖說可以給他一麵鏡子讓他時時刻刻地看又是另外一回事，鑒於那個叫顧風晟的人的存在讓他略有些不爽，南榮直接定下了一月一次的頻率，並把不斷道謝的習安往外趕，糟心的停不下來。

    居然為了那個弱小的人類主動找他，還跟他忙不迭地道謝？簡直要被活生生再氣死一次好嗎！

    他能怎麽辦？他也很絕望啊！

    作為轉生鄉大佬之一、已經活了幾千年、幾乎打遍修真界無敵手的前·渡劫劍修、現·鬼仙南榮歎了一口氣，實在不想去理會這等破事，暗自勸自己多少遍不要亂管閑事後坐回了桌前，試圖練練字挽救一下自己那幾乎要操碎了的心。

    習安獨自離開小樓，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在被那名女子帶著走來時他擔心著南榮如果拒絕了自己該怎麽辦，並沒有過多注意周遭的環境，此時放下了心後他發現，這條小路十分安靜，似乎並沒有多少人來往，與轉生殿正殿裏忙碌的場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習安不由得對南榮在轉生鄉裏到底負責的是什麽，為什麽會在那小樓內做事而好奇了幾秒，但隨即，不關自己的事就不要理會的習慣還是占了上風，他將那並沒有什麽卵用的好奇放到一邊，想要回自己的院子繼續看那本寫滿了詭異規定的冊子。

    然後撞上了迎麵而來的淳於北。

    冷冰冰的，比轉生鄉裏的大半鬼魂加起來都還要鬼氣森然的淳於北看見他時似乎怔了怔，對習安點了點頭權當打了招呼後，淳於北並沒有多說什麽，徑直就與他擦身而過。

    習安欲言又止地看著淳於北的背影，想了想最後也沒有開口叫住他，畢竟除了當年借住了他們的院子幾天之外，他和南榮夫夫也不算多熟，即便今天又承了南榮一個人情，也不是能攔住顯然有什麽事的淳於北的理由，更不知該和他說什麽，沉默地往回走的途中，習安算了算自己的工資，考慮著等下個月發放了薪資後，該買點什麽禮物登門道謝。

    廣榭說的那七天很快就過去了，將冊子反複看了幾遍重點記住某些時間相關的習安和李溪兩人去了他的辦公室，被抽查了幾條背了之後，就被廣榭大手一揮派去了舊書庫，拿到舊書庫通行證的兩人被廣榭領到了中央大殿的左邊側殿，將他們作為通行證的兩個用紅繩係著的彼岸花分別嵌入靠牆放著的兩個多寶格上的凹槽內，觸發了機關的兩個架子往兩邊緩緩移動，露出了中間向下的一條通道。

    也就一層樓高度的通道並不長，盡頭是一扇雙開的，釘了一眼看去數不清數量的門釘的暗紅色大門，銜著門環的輔首被刻成了長著角盤繞著的龍形模樣，被鍍成金色，顯得氣派十足，走在前頭的廣榭伸手輕鬆地推開這扇看起來十分沉重的大門，裏頭的景象才剛露出些許，就讓習安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睛，李溪則是直接就瞠目結舌了。

    門後是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的書海，左邊是一排排似乎已經整理好的，不知橫豎到底有多少的書架，右邊則是隨意堆放在一起的書籍，沒有任何規律也沒有盡頭，中間一條幹淨的通道如摩西分海一樣將極致的整齊與極度的混亂分隔開來，那整體的數量令人咋舌，習安可以肯定，即便人間界最大的圖書館放在這麵前，也遠遠比不上左側已經整理出來的書籍的十分之一。

    右側亂糟糟地堆著的書山上隱約可見幾個正在忙碌的身影，見有人進門，他們紛紛抬頭看了過來，看見廣榭領來兩個顯然就是新鬼的家夥，不由得同情起一死就被發配到這裏的兩人，又不免有種同病相憐的憂愁和有人一起倒黴的幸災樂禍，在他們複雜的注視中，廣榭給習安他們講了講這邊的規矩。

    白駒書庫裏的書都是修訂成冊的，老書由以前眾多判官們及助手書寫，新書則是近十年直接從轉生鄉的係統裏導出印刷的，每一本書都是一個人的平生，有人的書用盡一個月也翻閱不完，有些人的書草草幾頁就到了頭，因為做整理書庫的都是轉生鄉的人，每天都有無數本書憑空出現，他們一做又要做個一百年，有漫長的鬼生可供揮霍，所以上頭的人並不在意他們是不是看著某些已逝的人的一生入了迷，隻要將手邊的書放回準確年份的書架上就行。

    廣榭對習安他們的要求就兩個：一，書的末頁有年份，必須將書放回對應年份的書架內；二，不得損壞任何書籍，要不小心出了這種事，破損書籍為手寫的話，就去找右邊側殿裏的人要一份空白的冊子親手謄抄一份，破損書籍若為印刷本，就找那人再印一份，不得遺漏。

    這個工作沒有什麽技術含量，也並不算難，隻是幹個三年而已，喜歡宅在家中玩遊戲追新番看小說的李溪對此一點意見都沒有，甚至摩拳擦掌準備撈幾本感興趣的就當小說來看，習安也是能靜下心來的人，廣榭離開後，他們對視一眼，很快就各自選擇了感興趣的書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