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0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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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 薛二郎打外頭回了家, 進得吟風閣, 便坐在堂屋裏的太師椅上發呆。手裏頭還握著馬鞭, 一身衣裳皺巴巴的,臉色沉凝,泛著青黑,胡子拉碴看起來十分落魄。

    偶爾還會有悲愴的哀痛,在那雙向來精明透亮的桃花兒眼裏一閃而過。然而大部分時間裏, 他都是木呆呆的,好似木頭雕刻的人像,沒有半點子情緒的波動。

    福慶見他隻悶著頭也不說話,瞧起來倒是可憐得很,便叫丫頭泡了杯熱茶,手輕腳快地端了上來。

    看了幾眼薛二郎, 歎道:“姨奶奶總不會是憑空消失了,二爺也甭急,再仔細探探,許是就找到了線索。”說著, 捧了茶盞在薛二郎眼皮子底下, 勸道:“喝口茶吧, 我瞧著二爺的唇角都起皮了。”

    薛二郎突地動了動, 抬起頭來, 兩隻眼睛都熬得凹進去了。瞅得茶碗一眼, 許是渴了, 便端起來仰頭灌了進去。然後擱下茶碗,由來一陣悲愴。

    這般寂寂孤獨的夜裏,薛二郎突地生出了傾訴的欲念。抬眼看著福慶,麵目上露出了一抹悲苦。

    “都怨我不好,若不是我當初心有貪念,一心想要借著閔家的勢力,在桐舟縣同秦家搶生意,就娶了閔氏回來,而把她貶妻為妾,她哪裏會這般狠心,一年多的恩愛全然不顧,就這般頭也不回地走了。又或是我不貪戀美色,把玉流波領回了家,她如今還懷著孩子,隻怕是就要生了,哪裏還有心思盤算著往外逃去。”

    說著閉上眼喘得一口氣兒:“我隻怕這輩子都找不到她,那可要如何是好。”說著,兩隻眼角滲出淚痕來,瞧得福慶一陣驚歎,能把這位冷心涼肺的爺熬成這幅模樣,倒也是難得了。

    福慶想了想,道:“二爺別嫌小的多舌,姨奶奶還需多久才能找回家來,這事兒哪個也猜不到。如二爺這般熬著身子,卻是萬萬不行的。都道是細水長流,姨奶奶若是鐵了心躲了起來,二爺這兒就是發了狠,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找得回來的。不如好生將養著,一麵再細細地尋找。所謂金誠所至,金石為開。不定哪一日,便有了消息不是?”

    自打知道顧揚靈又跑了,薛二郎已是連著好幾日都未曾好生睡上一覺,聽得福慶這般勸慰,身子骨也著實撐不住了,便點點頭,夜裏叫人擺了一桌飯食,提起筷子總算是填飽了肚子。

    等著吃過飯,有心去東院兒裏瞧瞧,卻隻怕是睹物思人,更添心事。在堂屋裏又悶頭坐了一陣兒,便叫福慶在吟風閣的書房裏安置了鋪蓋。隨後泡了湯浴換了衣衫,薛二郎隻覺得肩胛酸疼,渾身都冒著疲憊。

    腳步沉重地進得屋裏頭,卻見得垂掛著軟綿綢緞帳子的床榻上,一個隻穿著青蔥肚兜,素色綢緞長褲的女子,正垂著頭坐在床沿邊兒。

    聽得聲響,那女子抬得頭來,含羞帶臊的一張臉,微微含春的眼角眉梢,卻和私逃的靈娘,恰有幾分相似之處。

    薛二郎驀地便怔住了。

    閃爍的燭光照得一室昏黃,女子裸.露著兩條膀子,一截兒胸脯子,俱是如雪似玉,細膩白皙。側坐在床榻上,烏黑長發高高挽起,插.得兩根璀璨金簪,愈發顯得腰身婀娜,曲線動人。

    緩緩偏過頭看去,見得薛二郎呆呆望著自家,女子不由得抿著唇輕笑,嬌羞嫵媚的眼角一挑,送了一段噬魂銷骨的秋波給了薛二郎。

    本是想要勾得那男人前來同她翻雲覆雨,卻不料那眼波卻如兜頭的一盆涼水,澆得薛二郎已經飄離本體的三魂六魄瞬時都歸了位。靈娘早就跑了,哪裏還會在這裏同他拋媚眼兒。再說,靈娘自來性子內斂,再不會做出此等媚騷的動作來。

    於是薛二郎定了定睛,又仔細看了那女子一眼。不得不說,和靈娘長得確實有五分相似之處。尤其是室內一片昏黃的燭光裏,那五分相似便足足又添了三分。

    他是好色,可沒有收集贗品的愛好。薛二郎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去,推開門,便瞧見福慶弓腰垂首立在門前,見得薛二郎出來,忙仰起頭,臉上又是為難又是忐忑,道:“是太太吩咐的,小的,小的我……”

    薛二郎一臉鬱結地擺擺手,他很疲憊,再沒力氣發火,隻淡淡歎得一口氣道:“母親雖是生了我,但卻是不識得我的一顆心。我確實好美色,可色字頭上一把刀啊,那玉流波夠美吧,可她害得我還不夠慘嗎?孩子沒了,靈娘嘴上不說,其實我清楚,她的心裏頭是怨我恨我的。”

    “便是我後頭怎麽補償怎麽補救,但我知道,她心裏頭離我是越來越遠了。我雖是著急害怕,但我想著,總是還有很長的一輩子,若是我休了閔氏,再把她重新娶進家門,不再納妾,也省得叫她們生出毒心去害她,許是時間久了,她就願意原諒我了。”

    “我這兒都打算好了,閔氏的父親不好惹,他是官,我是民,我鬥不過他。可我寄了信箋給三奶奶的哥哥,我救過他,於他有恩,聽說他如今很是不錯,又同袁將軍關係很是不一般。我又打聽到,那個袁將軍有個連襟,便是閔縣令的頂頭上司。我都想好了,等著對付了閔縣令,就休了閔氏,重新娶她,可她卻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說著,抬頭望天。月已中天,照得滿院子都是透亮的白霜。淒涼的悲意驀地便湧上了心頭,薛二郎默默垂下頭捋了捋袖尾,歎道:“提燈,去東院兒。”

    福慶隻瞧著自家二爺如今當真可憐,碎碎叨叨的倒是和他這個下人不停地說起了心裏話,再不是往日裏的那個高高在上,一臉驕矜的年輕男子。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意,仔細地打著燈籠,伺候著薛二郎往東院兒裏去了。

    翌日,蘇氏坐在太師椅上,怒氣衝衝地看著麵前哭哭啼啼的女子。這女子和那賤人長得太像,便是她找人買了回家的,她也十分的不喜。見得女子哭得悲戚,不由得大怒。

    “你是喪門白虎精啊,哭哭哭,再好的運勢也要被你給哭沒了。我家二郎一沒打你,二沒罵你,你倒是說說,你哭得什麽勁兒。自家不中用,連個男人也留不住,還有臉哭!”說著,舀起桌子上的青花茶碗,“砰”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女子嚇壞了,一聲哽咽卡在喉管裏,頓時打起嗝來。

    她是從鄉裏頭來的,原先家境不錯的時候,也是父母雙親的掌上明珠,也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可惜半年前哥哥染上了賭癮,短短兩個月的光景,不但賣田賣地,竟把祖宅的房契也偷了去,做了賭資。

    一家人被迫賃了兩間陋室,委委屈屈地住著。可哥哥不思悔改,仍舊流連賭場。

    前些日子要債的威逼上門兒,可家裏頭的東西本就七七八八賣得差不多了,父母親為了給哥哥還賭債,就尋思著要把她給賣了。偏巧這時候薛家來了個管家,對著她上下一打量,很是滿意。出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銀子,就把她給買了。

    知道買家是縣城裏的薛家,家裏頭的父母還有哥嫂都歡喜極了,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榮陽二富”呀!

    又從管家那裏打聽到,她的長相竟是肖似那私逃了的姨奶奶,那姨奶奶還是薛家主子爺極為寵愛的妾室,哥哥當下就去買了一掛鞭,說是否極泰來,他們家要走好運了。

    她自家的心裏頭其實也是歡喜的,原先雖是不悅,但後頭聽說那薛家富貴,薛家的那位男主子年輕俊朗,又是個生意好手,心裏頭也就願意了。

    昨夜裏抬得頭去看,果然是一表人才,俊逸堂堂。雖是瞧著麵色好似不大好,然而她卻是歡喜至極。把這幾日從老嬤嬤那裏學來的表情動作緩緩地施展開來。起先,那男人也是瞧著她雙眼發直的,可後來不知為何,男人突地就轉身走了。

    沒留住男人她也很委屈的。她是未出閣的少女,隻穿了肚兜長褲,還要在陌生男子跟前兒搔首弄姿暗送秋波,末了,男人沒要她,多丟人呐!這般的受委屈,沒人安慰便罷了,此番還要來責罵她。越想越心酸,越想越難受,女子頓時嚎啕起來。

    見得這鄉下來的女人竟敢在她的麵前嚎哭撒潑,蘇氏愈發惱怒生氣,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喊道:“把她給我關進角房裏去,不許給她吃飯,再找個老嬤嬤,好生教教她的規矩!”

    然而蘇氏再不曾想過,隔了兩三日,一群赤膊的打手拿著一張借據堵上了薛家的大門兒。

    門房一問,說是府裏頭二爺貴妾的哥哥在賭場裏頭立下的字據,如今那哥哥被壓在賭場,隻吆喝著說自家是薛府二爺的姐夫,自家妹子在薛府裏頭深受二爺的寵愛,要多少銀子就有多少銀子。於是領頭的便拿著借據,前來薛府要債了。

    薛二郎偏巧出門找顧揚靈去了,門房報到蘇氏那裏,把蘇氏氣得倒仰。她是買個女人回家安撫自家兒子的,可不是要買了一大家子,從此叫他們扒在薛家身上吃肉喝血的。

    “去,告訴那些人。”蘇氏喘得一口氣來,恨聲道:“我們家隻有一個貴妾,可惜這個貴妾家裏頭的親戚都死絕了。哪裏來的毛賊膽敢冒充薛家的姻親,叫他們回去告訴那人,再敢咧著嘴胡咧咧,一紙狀文,就要遞到官老爺案桌上了。”

    見得下人匆匆離去,蘇氏一疊聲地就叫丫頭給她熬碗安神湯來。

    方才一聽見賭場的人拿著借據來家門口逼債,蘇氏腦子一昏,還以為那個不要臉的薛二老爺還在薛家宅子裏頭。那男人不要臉得很,又鬧騰得厲害,整日裏上躥下跳的,一日都不叫人安生。那日子,隻想想就叫她心肝子亂顫。

    有好事的便出門兒打聽,隻想瞧瞧那女子的哥哥究竟落得個什麽下場。

    果然,賭場的人見著薛府不認賬,回頭就把那男人左手的五個手指頭給砍了,還說,叫他回家湊銀子,不然,下麵就是斷胳膊斷腿兒了。

    有嘴碎的丫頭故意告訴了角房裏關著的那個女子,女子聽了,愈發哭哭啼啼不止不休起來。丫頭看了暗地裏偷笑不止,這女子空長了一副好皮子,卻連顧姨奶奶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還妄圖取代顧姨奶奶,真真兒是癡心妄想。

    有心善的丫頭埋怨那嘴碎的丫頭:“你作甚要去故意招惹她哭泣流眼淚,太太本就惱了她,說不得一動氣,轉手又給遠遠兒的賣了。”

    嘴碎的丫頭就撇了嘴道:“就你心軟,是個敦厚人兒。那女人打從鄉下來了府裏頭,你瞧瞧她那副鬼樣子,八成是知道自家皮子長得肖似姨奶奶,那眼睛都長到了頭頂上。我還見過她責打咒罵伺候她的小丫頭呢!什麽東西,才來了幾天,二爺還沒搭理她呢,就開始作威作福了。”

    心善的丫頭聽罷,也歎了口氣:“姨奶奶那般受寵,都不曾責罵捶打過丫頭,那女子也著實過分了些。”

    嘴碎的丫頭便道:“可不是。偏生還有個不爭氣的哥哥,冒名頂替薛家的親戚,竟敢借著薛家名兒賭博借錢,可是膽大包天了。這是二爺不在家,等著二爺知道了,便是太太那裏也不定要吃掛落呢!”說著捂著嘴小聲笑了幾句。

    心善的丫頭曉得這嘴碎的丫頭曾替顧姨奶奶跑過腿兒,顧姨奶奶貌美如花,又心善大方,賞了她不少銅板,又誇她手腳利索。這丫頭自此便待顧姨奶奶很是不同,每每知道顧姨奶奶受了磋磨,便要暗地裏捶胸掉眼淚。如今,正是為著顧姨奶奶抱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