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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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二郎那裏得了消息, 立時快馬加鞭趕回了家裏,下了馬便要疾步奔去顧揚靈如今住著的棠梨苑, 不曾想, 沒走幾步, 門房裏頭當值的一個小廝便跑了進來,跟在身後急急喊道:“二爺, 門外有認親的。”

    認親?

    薛二郎腳步一滯, 那小廝已經呼呼哧哧跑了過來, 道:“說是咱們府上的二老爺, 在外頭大呼小叫的,叫二爺你趕緊去迎接他!”

    薛二郎的眉心處立時皺起了波紋來, 真真兒是好人不長命, 禍害遺千年, 那人竟然還活著!然而也不能不管,便陰著臉,掉頭往大門處走去。

    棠梨苑裏伺候著的丫頭婆子被紅英和嫣翠攆去了後花園閑逛, 這兩人搬了小凳子守在大門口盯著, 提防不相幹的人沒眼色往裏頭闖。

    廊下堂屋前, 擺著幾張太師椅,顧揚靈和昊郎娘坐在上頭,昊郎爹和孫昊立在一旁, 一個手握蛇皮鞭, 一個把玩兒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幾人皆看向院中青石板上, 五花大綁,被扔在地上的小三子。

    那小三子一路上吃了許多苦頭,被孫昊打得滿臉淤青紫斑,竟是沒半塊好皮肉。如今正抬著腦袋盯著顧揚靈看,看了一會兒,呆呆一笑,再看一會兒,又是一陣傻笑。

    顧揚靈瞧著這惡賊如今成了甕中鱉,真真兒是任由人宰割,心裏頭當真是痛快異常。想起家門慘禍,不由得憋了兩眼淚,喝道:“你這惡賊,當年為何領了惡徒闖進我顧家,害了我全家的性命?”

    小三子驀地一呆,然後瞪圓了眼睛,道:“我乃是顧家長子顧賢鶴,是你的夫君,如何會領了惡徒闖進自家的門庭,還害了全家性命?靜娘,你莫不是昏了頭,不然如何說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話來。”

    昊郎娘本就覺得這人有點瘋癲,聽得這話轉過頭道:“靈娘,這人莫非是個瘋子不成?”

    顧揚靈拿著絹帕拭著淚,一麵小聲回道:“我也不曉得究竟是個什麽狀況,這人用著我父親的名諱,自認為是我父親本人,每每瞧見我冰冷著臉,他便好似得了癔症一般,將我認作我母親。”

    這話剛說完,地上的小三子突地折騰了起來,然而被捆住手腳動彈不得,便仰著頭衝顧揚靈喊:“靜娘,快幫我解開繩子,我是顧賢鶴,是你夫君啊,你怎能高坐堂上,看我受苦?”

    顧揚靈眼睛一棱,站起身指著那小三子喝罵道:“你這賊人,冒用別人的名諱,真真兒不要臉。”

    小三子一呆,然後皺起眉道:“靜娘,我的名諱就是顧賢鶴啊,是我父親給我取的,並沒有冒用旁人的啊!”

    說著急了:“靜娘,你這是怎麽了?怎麽老是說些我不明白的話呢?”四下裏看了看,道:“這些人又是誰,你怎麽和他們呆在一處?”

    昊郎爹一甩鞭子,喝道:“你這惡賊,瞧你那賊眉鼠眼的模樣,哪裏比得上我顧家大哥儀表堂堂。還敢冒稱他的名諱,真是臉皮厚。”

    孫昊將匕首一轉,哼道:“可不是,你不過是個小混混罷了,竟敢冒充顧家長子。”

    見得這麽多人罵他冒用別人的名諱,小三子眼中略顯的有些驚慌,看向顧揚靈,喊道:“靜娘,我是你夫君顧賢鶴啊,你告訴他們,我是顧家長子,是你的夫君顧賢鶴。”

    顧揚靈冷冷瞧著他:“不,你不是,你不是顧賢鶴,也非顧家長子。而我也並非靜娘,靜娘卻是我的母親,我是他們的女兒,顧揚靈。”

    “女兒?不是靜娘?”小三子轉著眼珠子,眼神在院子裏四處遊離不定,忽的又轉過頭來,凝住顧揚靈冷若冰霜的一張臉,笑道:“不可能,你是靜娘的,你就是靜娘。”然後嘿嘿一笑:“我是顧賢鶴,是你夫君。”

    顧揚靈便往前走了幾步,冷冷看著他,忽的翹起唇微微一笑:“那現在呢,你瞧我還是靜娘嗎?”

    小三子的眼睛直直盯著顧揚靈,麵目陡然變得呆滯,唇角一翹一翹,然後有什麽東西好似在那眼裏麵坍塌崩離,忽的就發起狂來,“嗷嗷”喊道:

    “靜娘呢?靜娘呢?我是顧賢鶴,我的靜娘哪裏去了?沒有靜娘,我就成不了真正的顧賢鶴了。靜娘,靜娘……”扯著脖子,喊得撕心裂肺。

    瞧著小三子愈發瘋癲,昊郎娘沉吟片刻,起身挨近了顧揚靈,小聲道:“其實有件事情,我也隻是耳聞,說是你祖父,好似外頭有個私生子。”

    轉頭瞅了瞅地上那人:“我瞧著這人病得不輕,臆想自己就是顧家大哥,莫非就是這人不成?不然為何要惦記著顧家長子的名分?”

    顧揚靈頓時大驚,悶頭想了會兒,搖搖頭道:“隻是這人若真是我祖父的私生子,依著我父親的性子,必定會懇求我祖父,叫他認祖歸宗的。可為何家裏頭根本不曾提及過他,我連風言風語都未曾聽說過。”

    然後瞧著,在地上蠶蛹一般發了瘋似的蠕動著的小三子,皺皺眉:“這樣的瘋子,會是我祖父的私生子?”

    昊郎爹一旁甩了幾下皮鞭,道:“不如你們倆且先躲進屋裏頭,等我和昊郎將這廝抽打一頓,不定就能問出些緣故來。”

    正說著,薛二郎打外頭走了進來,見得院子裏的情況,愣了愣,然後幾步走近,問道:“可是問出了什麽來?”

    孫昊搖搖頭,然後同他爹道:“沒用的,一路上我揍了他好幾次,那嘴巴跟蚌殼一樣,壓根兒就撬不開。隻長呼小叫的喊著自己就是顧家的長子,並沒有冒用旁人的名諱身份。”

    薛二郎將那小三子的瘋狀看到眼底,然後道:“這個樣子,還能問出什麽?”

    顧揚靈擰眉想了會兒,道:“既是牽扯到了陳年往事,不如先去顧家老宅問問,若是沒消息,便尋些祖父和父親生前的好友,打聽打聽,看看可有什麽有用的。”

    孫昊疑道:“顧家老宅?”

    顧揚靈點頭道:“沒錯。顧家並非是九安縣土生土長的人家,聽我父親說,是我祖父年輕那會兒才搬遷去的。”

    昊郎爹點點頭,若有所思道:“這個倒是個法子,舉家搬遷,必定是有個緣故在裏頭的。”

    於是,昊郎爹和孫昊兩人收拾了包袱,吃過午飯便出發往顧家老宅,金州穗安縣去了。

    至於發癲的小三子,被薛二郎關在了薛府深處的一處小院子裏,專門找了幾個會功夫的壯漢,晝夜不停,輪流看管他。

    等著將事情安置妥當,薛二郎坐在屋裏頭,遲遲疑疑地看著顧揚靈,也不說出門去看管生意。

    顧揚靈疑惑地看著他:“二爺不出門照看生意嗎?”

    薛二郎“唔”了聲,道:“生意啊,福慶在那裏照看著呢!”

    顧揚靈一聽是福慶,不由得想起了福安,福興來,歎氣道:“福興和福安,可有消息了?”將手裏的繡活兒擱在筐子裏,唏噓道:“也不曉得原先宅子裏的老人,還有幾個好端端的活著。”

    薛二郎聽得這話卻是更不自在了,顧揚靈瞧他不對勁兒,便偏過臉問道:“二爺,你可是有事?”

    薛二郎垂著腦袋不言語,半晌,“嗨”了一聲,道:“你且跟我去個地方,我領你去見見熟人。”

    見得薛二郎表情莫名,顧揚靈倒是心下亂翻騰,卻也不曉得這熟人是哪個?怎的瞧著那麵色總也不對勁兒?

    薛府的新宅子卻沒有榮陽縣的舊宅雅致精巧,雖也是翻新修葺過的,卻處處透著股粗糙簡陋感。

    顧揚靈進得這宅院,便因著孫昊杳無消息病倒在床榻上,極少下床。今日裏倒是頭次逛這新宅子,一路走,一路道:

    “閑暇時候卻也請個園藝工匠來,將宅子也好生布置一番,如今瞧著,倒是乏味了些,不如原先的宅子,一步一景來得精致靈巧。”

    這話倒是投了薛二郎的喜歡,見得顧揚靈好似女主人似的挑剔著院子裏的花草,不由得開心道:

    “這是自然,隻是手上生意忙碌得緊,又是初來乍到的,且先擱置著,等閑暇了,我去詢問詢問,且看看有沒有能工巧匠,再請了來。”

    一時到了宅子最西邊兒,正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道上,便聽得一牆之隔的院子裏,熟悉的叫罵聲隔著厚重的圍牆傳了出來:

    “薛二那小子呢?我好容易活著逃出了榮陽縣,他就把我扔在這裏就不管了嗎?我可是他親叔叔,他父親死了,可就我這麽一個獨苗長輩了,不好生叫人伺候著,竟然把我丟在這裏就不管了!”

    顧揚靈眉頭一皺,腦子裏立時浮現出薛二老爺那雙色眯眯冒著綠光的眼睛,看向薛二郎:“這就是二爺說的熟人?”這等熟人,不見也罷,做甚還要拉了她來?

    薛二郎搖搖頭:“若是他,哪裏會拉了你來,你且跟我繼續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兒路,轉個彎,卻見得一座院落裏,兩棟兩層小樓比肩而立,白牆青瓦紅柱子,瞧著十分鮮亮。

    敲開院門,隨著薛二郎上得樓梯,便見他在一扇門前駐足,敲了兩下,道:“三弟妹可歇下了?”

    三弟妹?安氏?

    顧揚靈難掩心頭的歡喜,一把抓住薛二郎的衣袖:“是三奶奶?”又追問道:“那玉鳳呢?她們可在一處?”

    薛二郎的臉色便又變得有些奇妙,頓了頓,柔聲道:“你可以問三弟妹。”

    問三弟妹?驀地一股不好的感覺湧上心頭,還未來得及發問,門扇便在此刻被打開了。安氏消瘦蠟黃的臉出現在門扇裏,一眼瞅見了顧揚靈,立時眼圈便紅了,哽咽道:“姨奶奶。”

    薛二郎道:“你們倆進屋去說話,我還要去那院裏瞧瞧。”

    顧揚靈點點頭,安氏淺聲道:“二伯慢走。”就見薛二郎笑了笑,轉身去了。

    “姨奶奶喝茶。”伺候安氏的是個麵生的小丫頭,端了茶就退了出去,把門輕輕帶上,屋裏頭頓時隻剩下了顧揚靈和安氏兩人。

    顧揚靈往床榻上瞟了兩眼,撩開帳簾的雕花大床上,兩個奶娃娃正睡得酣甜。

    “男孩子是三爺的,女孩子是玉鳳給二爺生的。”安氏見顧揚靈不時往床榻那裏看,忽的開口道。

    顧揚靈頓時恍然,怪道薛二郎帶她來的時候,會是那副模樣,估計是怕她心裏有刺,看到這孩子,便記起當時夭折了的孩子,然後心有埋怨,轉而怪到他的頭上去。

    然而隻有孩子,卻不見孩子的母親……端起茶抿了一口,擱下茶碗,抬得頭來,眼圈便有些紅了:“玉鳳呢?”

    “死了。”安氏唇瓣微微翕動,慢慢說出的兩個字卻好似尖細的刺,戳得顧揚靈心頭一疼。纖眉慢慢蹙起,顧揚靈不由得落出了眼淚來。

    未進屋門前便已經猜到,如今落到了實處,想起那玉鳳才剛十八,便已經香消玉殞,心裏不由得酸澀難過起來。

    見得顧揚靈哭了,安氏卻是紅著眼圈,臉上露出淒絕的慘笑,道:“瞧著你流眼淚,我倒還有些羨慕,我如今便是哭,也隻是幹嚎,竟是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隻聽得這話,顧揚靈便知,那日倉惶離別後,安氏想必是吃了許多的苦頭,如今能和兩個孩子都僥幸活下來,又投奔來了金州,必定是有過一番不能為外人論道的苦痛。

    伸手握住案幾上纖細的一隻手,顧揚靈勸道:“總是噩夢已醒,往後的日子,自是會慢慢好過起來的。”

    又笑了笑,道:“我聽二爺說過,起兵造反的禹王已經被倒戈的部下殺死在濱河一帶,兵禍很快便會平息。等著日子恢複了安寧,你身邊還有孩子相伴,多少苦難,都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變得不足一提的。”

    安氏卻淺淺地笑,唇角稍稍勾起,有淡淡的紋路。

    明明是在笑,顧揚靈卻覺得這笑反而比哭還苦澀,默了默,終是問道:“玉鳳她,是怎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