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宋問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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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問。

    二十四歲,研究生畢業。

    為了實現耳根清靜的終生夙願,被她親媽趕去應考公務員。

    不慎中第。

    麵試體檢政審全部審核完畢,正準備提包上任,又不慎車禍。

    終生夙願,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實現方式。

    偏偏她的是被動鎖定模式。

    等她再次睜開眼,看見的,是她“娘”。

    她娘是一個相當漂亮的人。所謂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隻可惜,她不常笑。

    這樣一位出口可成詩,低眉可吟賦,

    她娘親帶著她,住在一個畫風與她們格格不入的小鄉村裏。

    五年後,宋問成功五歲了。

    那日,她娘親給她換了身衣服,便一言不發的牽著她出門。

    她們路過一片蘆葦塘。

    宋問偏頭望去。

    蘆葦被風壓低了一片,如浪潮般層層鋪去。

    蘆葦塘的另外一麵,是一條小溪流。

    宋問扯了她娘的衣袖道:“娘,我想喝口水。”

    美人娘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額頭,問道:“餓了嗎?”

    她已經一天沒吃東西,當然是餓了。

    隻是時間過去太遠,無論是當時的感覺還是感情,她都記得不大清楚。

    宋問獨自下了蘆葦塘。

    走到一半的時候,回首顧望。

    那是一副無聲的場景,永遠刻在她的心口。

    她娘親站在路邊,與她四目相對。

    將塊玉佩放到地上,然後轉身離去。

    宋問急忙回頭去追,可待她到了岸邊,已經沒人。

    她在路邊侯了一晚。

    等殘陽落下,等日出湯穀。

    仰頭眺望混沌天際,她萬萬沒想到,自己能如此迅速的成為一名遺棄兒。

    翌日晌午,一矮胖的中年男人急急駕著馬車來到她麵前,對她說:“我是你爹。”

    宋問答:“我還是你娘呢!”

    胖砸眼中翻滾的熱淚一滯,差點倒回去。

    又在岸邊侯了一晚,她娘親的屍首方被找到。

    那老胖商賈,將她娘親好生安葬,隨後帶著她去了江南。

    宋老爹著實待她很不錯,也的確是她娘的舊識。

    隻不過,宋問始終不能接受那是她親爹。

    因為差距實在是太顯著了。

    顏值上,身形上,以及。

    智商上。

    此刻,她正狼狽跪在宋家祠堂裏。

    麵對一幹列祖列宗,她覺得自己跪得頗有些不明不白。

    要說原因,得往前倒半個時辰。

    彼時她正在花壇喂魚。

    一聲突如其來的呼喝,打斷了她閑靜的情調。

    “宋問給我滾出來!”

    宋老爹手執家法,一身狼狽的衝進後院。

    一眼掃見,追去,對著她毫不猶豫抽去一鞭:“你又給我出去惹事!”

    宋問手裏抓著魚食,來不及跑,迅速跳上一旁假石,占領高地,回道:“弟弟都可以出去,我為什麽就不能出去?”

    宋老爹又探手抽去,罵道:“你弟帶把!你帶嗎?”

    “我弟帶把怎麽了?我敢帶個帶把的回來,我弟敢嗎?”宋問吃痛嚎道,“他要是帶個帶把的回來,我看你怎麽活!”

    “哎喲……哎喲我的老命。”宋老爹拍著胸口喘氣,“不孝子,怎麽就出了這麽個不孝子?”

    他現在就不知道該怎麽活了。

    “這春耕之際,你去霍霍人家牛老二,你是想弄死誰啊你?牛二他媳婦過來,差點沒弄死我!”宋老爹掀起自己的衣袖,“你瞧!你自己瞧,我這把老骨頭給擰的!”

    宋問道:“你連人媳婦你都打不過,你也就打打我了。”

    宋老爹回嗆道:“你連人媳婦都不敢欺負,也就欺負欺負你爹我和那老實牛二了!”

    “那不叫霍霍,那叫嫁接。等人西瓜長出來了,三跪九叩都不夠謝的。”宋問哼道,“有本事,來日你去找他媳婦,擰回來啊!”

    “我看是你三跪九叩都不夠賠罪的!”宋潛喊道,“那牛二不過一小小佃農,種兩畝薄田勉力糊口。好容易碰上幾個風調越順的年月,仗著他信你,你就這樣戲弄他?”

    “不容易我才幫他啊,科技致富!他是第一個試點,會流芳百世的那種!”宋問鄭重聲明道,“而且我說了那不叫霍霍,那叫指點迷津!”

    宋潛撕心裂肺的懇求:“你管好你自己吧祖宗!!”

    “爹。”宋毅聞聲跑出來,喊道:“爹!”

    宋問招手呼喚:“把弟!把弟你爹冥頑不化!”

    “你還不住嘴!”宋潛匆忙左右看了看,確認這等丟人的事無人旁觀,跳腳道:“祠堂跪著去!”

    於是,她就跪到了宋家祠堂。

    宋問灰溜溜的哀歎:“好人難為啊。”

    宋毅失笑道:“這話當是我說才對。”

    宋問糾正:“你這叫助紂為虐。”

    “豈會?從心而已。”宋毅道,“我覺得姐姐做事,必有道理。”

    宋問仰頭,靜思己過。

    她就是太聰明,太善良,太低調,才會犯下如此大錯。

    宋毅從袖口處抽出一封信箋,放在地上,推到她的麵前。

    “嗯?這什麽?”宋問撿起拆開,“請任函。雲深書院,宋問?”

    “這是先前孟先生差人送來的,讓爹扣下。好在我看見,就悄悄收了起來。”宋毅道,“隻是一直猶疑,究竟該不該給你。”

    宋問將帖子一丟,繼續跪好道:“罷了,還不如你去。我連爹都講不過,更何況一群黃毛小子。”

    “不是黃毛小子們,雲深書院,是長安首屈一指的名院。”宋毅朝她解釋,“雖說比不上國子監,但也相差不遠。裏麵不乏風流名士,學生也有不少是權貴之後。他們既能請你任課,定是孟先生著力向他們保舉。這等機會,實是少有,也是先生一片苦心。”

    “那我更去不得了,這不是誤人子弟嗎?”宋問摸摸眉毛,不甚在意道:“論詩文經義,你才是孟先生的得意門徒。若是我都能去,那你必然能去。”

    “我縱是教他們詩書,也不過是讓他們多背背舊籍而已。可為人官者,擅吟詩,擅作對,又有何用?我卻教不了他們,於己於世,當為求何?”宋毅挪了挪膝蓋,跪正了,急道:“孟先生乃江浙名儒,卻對姐姐多為推崇。他願收我為徒,也多數是看了姐姐的麵子,可見姐姐的才學,非宋毅能比。”

    宋問眼睛朝後一瞥。

    “看見了嗎?”宋問指指後麵,扒著門框咬袖口的某人道:“如果我真去了,他會先殺了你,然後追來殺了我。最後,再自殺。”

    宋毅:“……”

    宋潛發現,自己的位置暴露了。

    於是走過來,裝模作樣的拂一拂袖,昂頭哼道:“跪好!不成體統!”

    他正要重新離去,卻是眼尖,看見了落在地上那則函令。

    當下心頭一慌。

    宋潛也知道,宋問和他們不一樣。

    畢竟沒有哪個五歲小孩能那麽坦然的亂認兒子。

    而且。

    無人教她識字,她卻能讀百書。

    無人教她農耕,她卻能通時令。

    無人教她算學,她卻能核賬目。

    這已經不在常理的允許範圍之內了。

    縱然這閨女兒不大正常,那如今也是他閨女兒。

    兩人四目相對。

    而後一手一腳,同時伸出。

    宋問率先搶過信函,背到身後,瞪眼:“不告而取是為偷!”

    宋潛抬起右手,用衣袖擋住麵容。忽然悲從心起,嗚咽一聲奪門而去。

    真是兒大不中留!

    宋問:“……”

    宋問望著還在晃動的門扉,扭頭問她把弟道:“什麽情況?”

    宋毅點頭:“爹同意了!”

    宋問:“……”

    她怎麽就沒看出來呢?

    宋問吃了午飯,席間也未見宋潛。

    想他是在牛二婆娘的魔掌摧殘下提前凋謝了。

    提了籃棗子和一把油傘,下田去找人。

    牛二正在栽苗。

    宋問啃著還帶酸澀味的青棗道:“不厚道啊牛二!你我好歹算生死至交,我才將秘密告訴你,你竟然轉頭告訴你媳婦!”

    牛二老實巴交道:“不曾啊!都是她自個兒猜出來的。”

    “也是。”宋問大剌剌蹲在田埂上,繼續自戀道:“畢竟這世間,如我這般機智的,再無第二。”

    牛二摸摸後腦,歉意道:“對不住啦。我盡力了。”

    宋問搖頭:“這話聽著尤為心酸。”

    牛二將放在一旁的幼苗拿過來:“宋先生您看,這是活了嗎?”

    宋問一點下巴:“栽吧。隻要別讓它半路被人拔了就成。”

    牛二過去繼續勞作,扭過頭笑道:“盡管放心吧。就是她扒了我的皮,這苗子我也不拔!”

    牛二忙活,忽然道:“若是先生能告訴更多的人,讓天下人都能吃得飽飯,那便更好了。”

    宋問:“不怕他們搶你生意?”

    牛二嘿嘿笑道:“吃飽喝足,上天垂憐,沒有誰搶誰的生意。”

    牛二兀自說道:“若是無論大旱大水,都不必忍饑挨餓,那可好了。”

    宋問道:“沒有農耕之人,是可以不靠時令活的。”

    “哦對了,先前花葉出油,照先生說的法子打藥,果真有效。”牛二眨眼道,“先生,您放心。這次我絕技不告訴她。”

    宋問:“……”

    宋問捂著心口,一陣鈍痛。

    倒是別不告訴她啊!

    壞事都算她頭上了,好事怎能瞞著不說呢?

    宋問別過頭。

    她不該跟牛二這種人打交道,太特娘的虧了!

    “先生有大才之能,不應與我等草莽困於田間。先生教我識文斷字,我也終還是名佃農。”牛二捧著瓜苗到她麵前道,“如先生所說,須得根係粗大,方能茁壯成長。這裏地平土薄,焉有屈居之理?”

    “誰教你說的?”宋問有些好笑。這不倫不類的。

    牛二嘿嘿傻笑。

    “行吧。”宋問也沒追究,“我之前和你說過的,都記得了?”

    “都記得。”牛二說,“等西瓜出來,就先送個到宋府去。”

    宋問點頭,便也放心。

    將籃子留在田埂上,複又打著傘回去。

    宋問抬起手揚道:“再見了朋友!”

    牛二:“誒!”

    翌日清晨,宋問甩著包袱,卷了家中若幹現銀。

    留書一封,北上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