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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此刻, 房門被人叩響,曹暗想是趙述請來了大夫, 忙去開門。

    等那白胡子青布衣的老頭到了近前,元賜嫻方才回神,趕緊讓去一邊,騰地方給他。

    “勞請先生替我家郎君瞧瞧。”曹暗緊張道。

    老頭上了年紀,行動略有些遲緩,慢慢掀開幔帳, 一眼之下卻踉蹌大退,驚駭道:“是瘟疫,瘟疫啊!”

    元賜嫻一愣之下被氣笑:“先生, 您可連脈都沒號!”

    老頭拚命擺手,不敢靠近:“號了這脈, 老朽就沒命了!這惡疾是疫病無疑,非老朽見死不救,實是老朽上有八十老母, 下有三歲小子,還請諸位行行好,高抬貴手,另請高明!”

    陸時卿費力撐起上半身,麵露幾分無奈, 看向曹暗:“曹暗……”

    卻是話到一半就被元賜嫻厲聲打斷:“你住嘴, 一邊歇著去!”

    “……”她就是這樣對待病患的?

    元賜嫻罵完陸時卿就擼起了袖子, 一把揪過老頭的衣襟, 惡狠狠道:“你空口就能斷病,還怕這點瘟疾?”

    老頭哆哆嗦嗦,縮頭縮腦道:“小娘子,瞧您這麵相也是講道理的……”

    “誰說我講道理?你見過哪個講道理的長得這麽標致?”她打斷他,將他一把摜到陸時卿床前,“別廢話,就是瘟疫也得給我治好了!”

    曹暗見老頭一頭磕向床塌,嚇得“嘶”出一聲,趕緊上前將人扶起。

    陸時卿看著都疼,目不忍視,看向元賜嫻道:“你放他去,我沒……”

    “你住嘴,一邊歇著去!”

    “……”

    可憐陸時卿又一次被堵了話頭。

    老頭心中暗歎出門忘看黃曆,竟遇上這麽個女惡霸,戰戰兢兢給陸時卿號了脈,抖著手寫了張也不知有用無用的藥方,完了就被請到樓下廂房“小住”了。

    女惡霸說了,診金三倍,食宿全包,但他若醫不好人,就別想直著身板出去了。

    病榻上的陸時卿見狀,數次欲開口解釋什麽,卻是嘴一張就被元賜嫻一個眼神殺住,幾番過後,幹脆徹底閉嘴了。

    當然,除了不許他拉攏帳子,不許他亂動說話,她已然很是往“賢妻良母”四字靠近,前前後後忙個沒完,又是擰帕子給他敷額擦麵,又是給他端茶遞水的。

    曹暗看了眼被幸福燃燒著的郎君,默默退了出去。

    陸時卿體力不濟,原本很是困倦,見趕不走她,隻好闔眼睡覺,奈何元賜嫻每拿涼手探一次他的額頭,都叫他跟打了雞血似的睡意頓消。幾次過後,他心力交瘁,等她再度探身過來,便閉著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別折騰了,你讓我睡一覺成不成。”

    “你睡就是了!”她莫名其妙道,說著捋下他的手,順帶探了探他掌心溫度,又去摸他額頭。

    這觸感熨帖而細膩,陸時卿歎口氣:“你這樣我怎麽睡。”

    “我瞧從前阿爹生病的時候,阿娘都是這樣照顧他的呀……”

    她這尾音拖得十分委屈,陸時卿微微一滯,睜開眼來看她,這才見她癟著嘴,注視著他的一雙眼微微泛紅,像是當真很擔心他,且還有幾分他看不太懂的內疚在裏頭。

    方才閉著眼時聽她語氣強硬,他還道她沒多大在意,或者根本未信大夫的話。

    他目光閃爍,似乎有點愣住了,半晌回了神,蹙眉道:“你這樣看我做什麽?別聽曹暗胡扯,我沒接觸過疫患,是近來乏累,昨日又與金吾衛在外談事,吹多了冷風罷了。你回去歇著。”

    元賜嫻垂眼歎息道:“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過你不用安慰我了,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你,雖然眼下還沒能叫你心甘情願娶我回家,但你要是因為我死了,我一定會好好守寡的。隻是你陸家可能就後繼無人了……”

    “這樣,我將來給霜妤找門合適的親事,一定叫她第一個兒子姓陸。至於你母親,我也會當親娘一般照顧。對了,你在洛陽老家還有什麽要緊的親人嗎?我把他們接到長安來,好吃好喝供著。”

    “……”

    看著一臉“我已替你考慮周全,你還有什麽未了心願嗎”的元賜嫻,陸時卿緩慢而木訥地眨了三下眼。

    她在說什麽,他要死了?

    陸時卿還沒來得及發問,忽聽有人敲門,回頭見是曹暗送來了熬好的湯藥。

    元賜嫻起身接過瓷碗,叫他退下,然後將藥端到床前道:“起來,我喂你喝藥,怎麽著也死馬當活馬醫吧。”

    “死馬”陸時卿撐肘坐起,被燒得有些遲鈍的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他在舒州時,的確為控製疫情,數度奔波於鄉民間,但印象中卻並未與疫患有所接觸,今次風寒,也應當隻是疲累吹風所致。

    最開始聽曹暗胡扯,他頭昏腦漲,一時未反應過來,就沒及時出口質疑。後來見大夫那般態度,自然當是曹暗將人買通了,元賜嫻著急的時候,他也是想解釋的,無奈被她一次次打斷。

    再然後,得了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他一時心癢,想著晚些再說,直至睜眼見她眼圈發紅,才心生不忍,講明了真相。

    但她竟然沒信,且連他的身後事都揣摩好了,一副他當真命不久矣的模樣。

    這令陸時卿感到了顛覆。難道說,是他腦子燒壞想錯了,曹暗並不曾為了增進倆人感情欺騙元賜嫻,他當真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接觸了疫患,此刻已經病入膏肓了?

    他就著元賜嫻遞來的匙子,喝了幾口藥,回憶了一遍她方才所言,後知後覺般震驚道:“元賜嫻,我當真染了瘟疫?你說是你害的……你給我下毒了?”

    難不成他誤會了,韶和叫他防備的不是政敵,而是元賜嫻?

    她一愣:“說什麽呢你?毒死了你,誰給我做靠山啊。”

    陸時卿微微一滯,這下反應倒快,抓住了重點道:“找我做靠山?”

    她自知失言,卻想到陸時卿能不能活著回長安還是個問題,因心內歉疚,就沒否認,低低“嗯”了一聲,改編了一下前因後果,解釋道:“我有天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死得很淒慘。夢裏頭,菩薩告訴我,長安城有個長得特別好看的郎君,我若能找到他做靠山,這個夢就不會成為血淋淋的現實。”

    “……”

    陸時卿嘴角微抽,心道她扯謊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大了,但見她神情認真,卻又不由懷疑她所言是真。

    畢竟這個聽起來非常荒誕的故事,的確能夠解釋她這半年來的各種行徑。

    不過,他不是要死了嗎?

    他扯下了嘴角:“那我死了怎麽辦,長安城還有旁的郎君,你準備換下一座靠山?”

    元賜嫻心道她可沒山能靠了,曆史都給她改變了。她歎口氣:“我不都說了要守寡了嘛,不找了,聽天由命吧。”

    陸時卿覺得她這自暴自棄的樣子挺好笑的,想了想道:“你把曹暗給我叫來,然後等在門口。”

    “怎麽,你要交代遺言嗎?”

    “……”

    怎麽會有這種拚命咒靠山死的人?

    他無奈道:“是的,交代遺言,人之將死,想來你會尊重我的意願,不做聽牆角的事。”

    元賜嫻一臉不舍地走了,安安分分在門口等了半晌,才見曹暗灰頭土臉地出來,看起來似乎被臭罵了一通。

    她來不及多問,趕忙一頭鑽進陸時卿房裏,守回他床榻前,認真問:“還需要我幫你叫誰嗎?”

    陸時卿一噎。

    他已問過曹暗,這事就是他搗的亂子,大夫也是被買通的。但眼下,元賜嫻這樣殷切地瞧著他,他根本沒法啟齒說她被騙了。

    他張張嘴,躊躇好幾回,最終擰眉道:“……沒有了,你回房睡去吧。”

    元賜嫻說什麽也不肯走。陸時卿本就疲累聲啞,又因心虛,說的話便毫無威懾力,愣是沒能趕走她,加之喝了治風寒的湯藥,眼皮也著實撐不住了,被她連拖帶拽按倒以後,沾枕就不省了人事。

    再醒來已是三更末,他睜眼便發現元賜嫻枕著他的被角,趴睡在床沿,指尖還探在他的手心。

    廂房裏炭火已燒幹淨了,燭火也將將就要燃盡,透過昏黃的光暈,他瞧見她黛眉微顰,蜷曲的長睫在眼下掃出一道濃密的陰影,瓊瑤一般的玉鼻微微發紅,似乎是被凍的。

    陸時卿揉揉眉心,歎口氣。他怎麽就睡過去了。

    他輕手輕腳掀了被褥,下榻後彎身下去,一手抬了她一隻胳膊,一手穿扶過她的小腿肚,架勢都做好了卻驀地頓住,盯著她那對近在咫尺的飽滿唇瓣,滾了滾喉結。

    他突然想起她口中那個無稽的夢。實則相較他曾以為的,她接近自己是為了刺探政要機密,那番有關靠山的說辭更令人感到舒適。

    誠然,她接近他是為了利用他,但他有值得她利用的地方,好像也不算太糟糕。

    給她用了又如何?他就做她的靠山,然後討點他該得的回報。

    他緩緩低下頭去,臨要觸及她的唇瓣,卻再次停了下來。

    算了,下回吧,等他這“瘟疫”痊愈了再說。

    陸時卿緩慢而鄭重地將她抱起,送回了隔壁。

    *

    翌日,元賜嫻在大亮的天光裏醒來,等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一個激靈慌忙翻身下榻,跑出去剛欲敲陸時卿的門,卻被走廊裏的趙述喚住了。

    他神情猶豫,似乎有話跟她講。

    元賜嫻緊張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扶住了門框道:“你有話直說,我受得住。”

    趙述就鼓起勇氣直說了:“縣主,您長得這麽好看,小人著實不忍見郎君與曹暗繼續欺騙您,將您耍得團團轉。”

    她一愣,皺眉不解。

    他繼續道:“郎君隻是染了風寒,今早燒便退了,什麽瘟疫不瘟疫的,都是假的。昨日我親眼瞧見曹暗拿金子買通了大夫,就在您杵在郎君床前發呆的時候。”

    元賜嫻神情一滯:“你再說一遍?”

    趙述揪著臉道:“小人不能再說了,這就向郎君領罰去。”

    他話音剛落,元賜嫻跟前的房門突然被移開,移門人衣飾體麵,精神飽滿,瞧上去果真已經無事。

    陸時卿站在那裏,似乎鬆了口氣。趙述叫住元賜嫻的時候,實則他聽見了,卻沒出來阻止。總歸紙包不住火,不如叫他死個痛快吧。

    元賜嫻的確已經冒火了,睫毛微顫幾下,質問道:“陸時卿,你當真騙了我?”

    陸時卿點了下頭。雖說昨夜有許多次陰差陽錯,這騙局也非他本意,但他確實在弄清真相後,不曾第一時間與她解釋,他是該認的。

    元賜嫻一時怒至無言,難以置信似的笑了一聲,盯了他半晌,回頭朝樓下道:“拾翠,收拾行李,回家。”

    *

    約莫午時,元賜嫻便回到了元府。

    元鈺早先就得到消息,知她今日歸來,待下人回報說小娘子到了,興致勃勃出去迎她,跨出府門卻見隻她和拾翠,以及一隊小心翼翼跟在後方,不敢靠近的金吾衛,不免怪道:“陸子澍呢?他竟敢不送你回府?”

    元賜嫻原本也是思念兄長的,眼下卻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冷哼一聲道:“死了。”

    元鈺大驚,拽住她胳膊:“你說什麽?陸子澍死了?怎麽死的?”

    元賜嫻瞥他一眼,咬牙切齒道:“被我紮小人紮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