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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他還要推辭, 她趕緊打個手勢止住他:“您就別多說了, 我這是為您好。照您先前那個蠢笨的裹傷法, 將來肯定得留疤,您該不想右手長道疤, 左手卻沒有吧?到時若叫我阿兄再打您一鞭, 還不知能不能打出一模一樣的呢!”

    “……”

    陸時卿頭疼, 頭疼得想不出理由拒絕她,隻好得過且過,先請仆役送走這尊大佛再說。

    元賜嫻交代他幾句吃食上的事, 演了瘸子出門去,到府門前卻見該已回房的陸霜妤攥著油紙傘站在那處,揪了張小臉,一副有話與她說的樣子。

    她上前問:“陸小娘子是在等我?”

    陸霜妤垂眼,搖頭:“不是。”手卻不停扭著傘柄, 像是緊張才有的小動作。

    元賜嫻笑了一聲:“那我可走了。”

    “哎!”陸霜妤腳步微移, 喊住了她。

    她原也不過作個勢罷了, 回頭問:“怎麽?”

    “我想跟縣主說,您……”陸霜妤猶豫半晌, 終於提了聲氣道,“您不要妄圖打我阿兄主意!阿兄早便與韶和公主情投意合,隻是聖人不肯答應這門親事,擔心阿兄做了駙馬, 仕途受阻, 才遲遲不賜婚的!”

    元賜嫻微微一愣, 突然笑起來,問:“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陸霜妤一驚,心虛道:“沒……沒有誰教我,我實話實說罷了!”

    “那你跟我講講,他們是如何的情投意合?”

    她略鎮定一些:“阿兄隔三差五便去含涼殿教十三殿下念書,貴主也常在一旁……一旁……”她“一旁”了半天也沒說出來,轉而道,“總之,阿兄是喜歡她的,阿娘也喜歡她。今日一早,貴主還陪阿娘去了大慈恩寺。”

    元賜嫻拖長了聲“哦”了一下,道:“好,我曉得了。”

    陸霜妤覺她態度奇怪,小心翼翼問:“您曉得什麽了?”

    她露齒一笑:“多謝霜妤妹妹提醒我,含涼殿和大慈恩寺,的確是兩處收買人心的好地方,我會妥善利用的。”

    陸霜妤一噎,也沒注意她換了稱呼,詫異道:“你……你這人怎得講不聽呢?”

    元賜嫻反問她:“你當初誤認我是男子,對我一見傾心,苦苦尋覓我一年,其間怕也有人勸你放棄。你呢,你聽了嗎?”

    “我……”

    見她無話可說了,元賜嫻淡然一笑,從她手中抽出油紙傘:“好了,這傘我收下了,你趕緊回,就等著有天叫我嫂嫂吧。”

    她說完不再停留,回頭上了馬車,留下陸霜妤呆呆杵在原地。

    ……

    說來也巧,元賜嫻經過永興坊巷口時,恰有一輛馬車擦著她的車簾過去。趕車的揀枝見狀,朝裏問:“小娘子,您往後瞧瞧,那可是陸老夫人的馬車?”

    她剛巧在思索宣氏與韶和公主的關係,聞言叫停,掀簾探出頭去,隻見那檀色馬車果真停在了陸府門前,片刻後下來兩個人。一個確是宣氏不假,另一個一身素裙,細胳膊細腰的,眼瞧著便是鄭筠。

    兩人有說有笑跨進了府門。

    拾翠問:“小娘子,您要不要殺個回馬槍?”

    元賜嫻冷哼一聲:“不殺,回家。”

    拾翠見她不高興,也就不敢多嘴了,待近了勝業坊,才聽她重新開口:“不對,我瞎置什麽氣,我又不是要嫁給陸老夫人的。”說完朝車簾外道,“揀枝,折回去。”

    揀枝忙將馬車駕回陸府,勒了馬卻遲遲不見元賜嫻動作,怪道:“小娘子,咱們到了,您不下去嗎?”

    元賜嫻打個哈欠:“去做什麽,鬧事?我就瞧瞧鄭筠何時出,與她打個照麵,你替我瞧著些。”

    她說完便閉目養神起來。

    揀枝盯牢陸府府門,生怕錯過,卻是左等右等,小半個時辰過去,依舊不見鄭筠。正是兩眼發酸的時候,忽有一名陸府丫鬟碎步走來。

    這丫鬟到了她跟前,有禮道:“這位小娘子,我家郎君有句話,說是帶給瀾滄縣主的。”

    元賜嫻驀然睜眼,掀簾問:“什麽話?”

    丫鬟給她行個禮,然後道:“回縣主,郎君說,您的馬車複返之前,他便已請韶和公主回了,您這樣是等不著人的,趁雨還未下起,早些回家吧。”

    她交代完,便見元賜嫻眉間團簇的陰雲一刹消散無蹤,笑得抹了蜜似的:“我曉得了,這就回,明日再來。”

    ……

    翌日,元賜嫻說到做到,又跑了趟陸府,卻也未多停留,給陸時卿換好藥就回了勝業坊。確信他的傷勢已不會惡化,接下來,她就不再出門了,安安心心“養傷”給聖人看。

    徽寧帝顯然不覺她一個黃毛丫頭有如此心機,壓根就沒疑心她傷勢是假,接連派人送了許多禦貢的藥材與滋補品,及好些哄她高興的珍奇玩物,說是天子腳下出了這等糟心事,是他這個表舅的不是。

    元賜嫻心中冷笑。她可從未將聖人當表舅。她的外祖母當年不過是不得寵的庶公主,與先皇的關係本就不如何親近,如今再隔一代,哪還有什麽情分可言。倒是她與兄長骨子裏淌了幾滴鄭家的血,便叫老皇帝惶惶不可終日了。

    如此閑了一陣,眨眼便過了季夏。

    孟秋七月,早晚天氣稍稍涼下一些,午後的日頭卻仍灼人。元賜嫻被秋老虎鬧得煩躁,待在府中,百無聊賴之下記起了徐善,就叫阿兄派人去報了個信,問他是否得空赴上回的口頭邀約。

    她自然不是想與徐善探討棋藝,之所以如此,是因此前他來報信,叫她感到了鄭濯的立場與善意。至少眼下看來,他們的確是元家的盟友。既然這樣,她就不該盲目排斥。長安情勢複雜,能與鄭濯晚些成為敵人,或者扭轉上輩子的局麵,不成為敵人,總歸是好事。

    當然,既有夢境提點,她不可能全心信任鄭濯,尤其那個徐善始終不肯真麵示人,更叫她對他身份存疑。她前次提出邀約,便是準備試探一二。

    翌日,陸時卿以徐善的身份,受邀來了元府。

    他這些日子著實忙得焦頭爛額,但元賜嫻一個口信,卻叫他不得不將天大的公務都拋諸腦後。畢竟“徐善”講了,他一介布衣,並不忙碌,如推拒邀約,不免叫她起疑。

    陸時卿調整好姿態,去到元府花廳,就見元賜嫻站在窗前逗弄一隻畫眉鳥,看上去心情極佳,眉眼彎彎,堆滿笑意。

    他步子一頓,停在了門檻處。

    怎麽,她整整十六日不曾探看他傷勢,連個口信也無,如今卻很期待見到徐善嗎?

    這牆頭草!

    元鈺心氣鬱結,恨恨道:“你這丫頭……小心我擰你胳膊肘!先回去,揀枝就在前邊不遠候你。”

    她撇撇嘴,悶悶地轉身走了,剛走幾步又回頭叮囑:“你們有話好好講,不許打架啊!”

    兩人都沒理她。

    她便站定了道:“你們應好了我才走。”

    陸時卿和元鈺齊齊歎口氣,異口同聲道:“知道了。”

    等她走沒了影,元鈺才道:“舍妹既說元某不分青紅皂白,還請陸侍郎給個解釋,元某好聽一聽。”

    陸時卿笑了笑:“元將軍,今夜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您回去問縣主便是,陸某嘴裏的解釋,您聽了也未必信,何必多此一舉?”

    元鈺一噎。

    他淡淡道:“我留元將軍在此,是想問一句,您預備何時令縣主回姚州?”

    怎麽的,這是要趕人?

    元鈺橫了眉:“陸侍郎眼下是以什麽身份摻和元某家事?咱們賜嫻愛在長安住多久就住多久,與您何幹?”

    陸時卿默了默道:“此事的確與陸某無幹,卻和您元家息息相關。元將軍可曾聽聞‘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說法?”

    “山林之外風雨飄搖,老虎令豺狼替它把守山口,護衛百獸。有一日,一隻狼崽闖進了虎洞。老虎忌憚豺狼凶猛,亦礙於它對山林不可或缺之用,任這隻狼崽在裏頭玩樂,好吃好喝供它。”

    “但狼是狼,虎是虎。焉知表麵看來慈眉善目的老虎心裏不是想著,將狼崽牢牢捏在手心,好免去或有一朝,豺狼夥同百獸將它拖下王座的威脅?焉知百獸心裏不是想著,盡心竭力討好這隻狼崽,好叫豺狼的爪牙為己所用,借以撕碎它們的老虎?”

    元鈺的神情閃爍起來。

    “這是危機四伏的山林,是百獸相爭的天下,餓豹饑鷹,群敵環伺……與虎周旋,不是這隻天真的狼崽該做的事。”

    他說到這裏一頓,朝元鈺頷首:“陸某言盡於此,告辭。”

    陸時卿說完,回身上馬,扯了韁繩正欲揚鞭而去,卻聽元鈺暴跳如雷道:“什麽老虎,什麽豺狼!陸子澍,你這舌燦蓮花的,講了半天不就是嫌棄咱們賜嫻?我原還不讚成你倆這事,如今看來……”他一捋袖子,“我還真就不信我元家搞不定你了,打也要把你打成我妹夫!”

    “……”

    跟元家人溝通怎麽這麽困難?是他的暗喻太含蓄了嗎?

    陸時卿見他一副要衝上來暴揍自己的樣子,忙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元將軍,您方才答應縣主什麽了?如你我二人不能和睦共處,恐令她傷心。”

    元鈺腳步一滯,嘴唇一抿,揮揮手示意他走:“今夜暫且放過你,改日再見,你若還是對賜嫻愛搭不理,非叫你吃我拳頭不可!”

    ……

    陸時卿回府已是夜深,等徹底沐浴幹淨,處理完傷口已將黎明,他便幹脆不睡了,穿戴齊整後,上了馬車往大明宮去。

    他到紫宸殿時算得上早,差人通稟後,得知徽寧帝正與尚書左仆射張治先議事,便肅立在殿外稍候。

    雲破日出,金光普照。他頎長的身影投在腳下的漢白玉石階上,十一銙金玉帶掐腰,在日頭下光彩耀目。真要說有什麽不諧和之處,怕就是右手手背那一圈慘白的紗布。

    他先前給自己包紮時,甚至想過往左手來上一圈一模一樣的,到底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