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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陸時卿這座靠山, 她也沒打算放棄。對她來說,長安是易進不易出的地方, 如能順利離開,便也可再度回返。
她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城, 到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山道,就將一路護送她的元鈺喊進馬車來, 又把兩名婢女與跟在兩側的一隊隨從斥遠。
元鈺見她不鬧了, 剛鬆口氣, 掀簾卻見她神秘兮兮壓低了嗓門道:“阿兄, 我有要緊話與你說, 但你得先起誓,不論如何, 絕不講給第二人聽。”
他一愣:“什麽玩意兒?我拿什麽起誓?若說漏了嘴,次日就禿頂?”
她剜他一眼, 此刻沒說笑的心思:“就拿我與阿爹阿娘的性命起誓。”
元鈺一驚:“說什麽呢你!”說完見她神情肅穆,不知何故,也生出幾分慌張來,囁嚅道, “……成成。”
聽他一字一句承諾好,元賜嫻才小聲道:“阿兄, 我呢, 得了上天的啟示, 曉得了幾件將來事。這第一, 兩年後,咱們元家將因……”
她說到這裏一頓,似覺直言不妥,便拿指頭沾了茶甌裏不飲的茶水,在檀木小幾上寫下幾個字:謀逆重罪被滿門賜死。
元鈺瞪大了眼睛。
她繼續道:“第二,屆時請纓捉拿咱們的人,是……”
她複又沾水寫字:六皇子。
元賜嫻將關鍵訊息一一說明,再向元鈺解釋了夢境始末,與她此番來到長安的緣由。
接二連三的噩耗叫元鈺驚得半晌說不上話。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腦門:“賜嫻,你沒燒著吧?你……你莫不是在陸子澍那裏受了刺激?要,要不阿兄替那小子擄來,送去姚州入贅咱家?”
元賜嫻頭疼扶額。她這阿兄,回回遭受打擊,就嬉皮笑臉作掩飾,好像如此便可自欺欺人了。
她道:“咱們元家這些年是什麽處境,阿兄比誰都清楚,否則你這最是樂得無事一身輕的人,哪會去摻和那些事?我方才說的,來日究竟是否可能發生,你心裏有數。”
元鈺微微一滯,冷靜了下,到底正經了些:“……可這太邪門了,沒道理啊!就算是真的,老天憑什麽給你夢見這些個事?”
這個元賜嫻也不知道。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指不定上輩子誰給我燒香拜佛了呢?”
元鈺皺皺眉:“總之,我覺得未必可信。”
“我起始也是將信將疑,才沒盲目與你和阿爹講。可這些日子以來,我接連跟徽寧帝、六皇子、陸侍郎相處了一番,卻愈發覺得夢境種種有跡可循。”她歎口氣,“阿兄,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也不逼迫你,告訴你這些,是想你有個警醒。我這一走,至快也得歲末才能與你再見,你萬事皆要當心。”
元鈺的眼光柔和下來,拿粗糙的指腹蹭蹭她臉蛋:“阿兄知道。”
“以咱們家目前與六皇子生出的牽扯看,不可能說脫身便脫身,在我與阿爹商議出對策前,你得先穩住他和那位徐先生,卻切記留足退路,莫替人做拋頭顱灑熱血的事。至於陸侍郎與十三皇子……我不在長安,就得靠你拉下臉討好他們了。”
元鈺“嘖”了一聲,心有不爽,到底想她走得安心些,勉強應下了。
元賜嫻見狀笑一聲:“好了,真要死也得兩年後呢,阿兄就送到這裏,回去吧。”
“呸,說什麽不吉利的!”元鈺掀簾下去,回頭囑咐,“記得每到一個驛站就傳封信報平安!”
元賜嫻點點頭目送他上馬,放下了簾子。
……
元鈺回府後就悶去書房思考人生了,過不久,聽說徐善來訪。
他心裏奇怪,將人迎入,請座後問:“徐先生行色匆匆的,可是有急事?”
陸時卿略一點頭,如前幾回一樣偽了聲道:“徐某冒昧請問將軍,縣主是否離了京?”
元鈺盡可能表現得平靜自然,但元賜嫻的話到底在他心裏投了波瀾,叫他無法全心信任眼前的幕僚。他因此略幾分狐疑,問:“先生如何知曉?”
“是六殿下的耳目從宮中得來的消息。徐某今日登門,是想告訴將軍,縣主恐怕暫時走不成了。”
他一愣,臉色大變:“此話何意?”
陸時卿假借鄭濯的名義,稱是奉他之命前來,將徽寧帝的打算大致說了一遍,還沒來得及往下講,就見元鈺驀然撐案站起:“簡直荒唐!”說完便是一副欲往外走的架勢。
陸時卿猜到他去向,起身阻止:“縣主聰慧,想來應付得來,何況聖人並無傷害縣主之意,您去了不免冒險,不如在此靜候。”
元鈺回過頭來:“應付得來也不成!我這做兄長的,還能眼睜睜瞧著妹妹被人戲弄嚇唬不成?刀劍無眼,倘使有個萬一呢?先生舍得,我不舍得!”
陸時卿一噎,僵在原地,素來能言的嘴竟說不上話來。
元鈺移開門,腳步一頓,語氣和緩了些:“多謝先生特來相告,元某有分寸,不會大張旗鼓,連累六殿下布置在宮中的耳目。我請人送您回。”
他說完便走,不料還未踏出院子,便見一名仆役急急奔來,道:“郎君,小娘子回了!”
仆役話音剛落,元賜嫻就灰頭土臉地出現了。她身上裙裾破了好幾處,袖口還沾了幾根雜草,走路一瘸一拐的。拾翠和揀枝一左一右攙著她。
元鈺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她:“這是傷著哪了?聖人果真派人堵了你?”
元賜嫻抹了把臉蛋上的灰泥,笑道:“連阿兄的眼也瞞過了,看來我這戲做得不錯。我沒傷著,隻是恐怕暫時走不了了。”她說罷撣撣衣襟,奇怪問,“阿兄如何曉得,是聖人堵的我?”
元鈺沒答,一個勁捏她肩背檢查:“真沒傷著?”
她抬抬胳膊,踢踢腿:“我好得很,就是演給那幾個毛賊看的罷了!”
元賜嫻說完,一抬眼瞧見遠處廊下站了個人,寬袍大袖的一身黑衣,銀色麵具覆臉。她登時一愣,壓低了聲道:“阿兄怎麽不早說,徐先生在府上?”
元鈺回頭一看,摸摸鼻子答:“我給你嚇得不輕,忘了……”說完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聖人派人堵你的消息,是他替六殿下送來的。但阿兄方才一激動,口不擇言,好像有點得罪他了……”
元賜嫻無奈。叫他穩住穩住,怎麽竟一轉頭就將人惹了!
兄妹倆窸窸窣窣低語,陸時卿等他倆說完,才上前說:“既然縣主無礙,徐某便告辭了。”
元鈺這會兒冷靜了點,賠笑道:“先生來去匆忙,不如用些茶點再走。”
“多謝將軍美意,徐某還是不叨擾了。殿下命我前來,一則確認縣主是否平安,二則提醒將軍此事該如何善後。如今看來,縣主無恙,且已有應對之法,就不必徐某多言了。”
元賜嫻一身狼狽,怪不好意思跟陌生男子說話的,但到底心中有疑,便也不拘泥了,問:“先生所言應對之法為何?”
陸時卿頷首道:“抓捕歹人,捅破真相,鬧到聖人跟前對峙——此為下策。饒過歹人,裝聾作啞,咽下這口氣——此為上策。上策之上,佯裝受傷,令聖人心生愧意,便是上上之策。縣主已做了最好的選擇。”
元賜嫻朝他一笑:“先生知我。我送先生。”
陸時卿依舊垂著頭:“不必勞煩,縣主且安心歇養。”
“先生替我元家籌謀奔波,我送您是該的。何況我又沒真傷著。”
她堅持要送,陸時卿也不好推拒,免得話多露了破綻,一路沉默著與她到了後院偏門。臨走前聽她道:“還請先生替我謝過殿下關切。”
他點了下頭。
元賜嫻又問:“不知先生平日忙嗎?”
陸時卿扮演徐善時便似徹頭徹尾換了個人,舉止神態,甚至是眼神,皆絲毫不露鋒芒,聞言有禮道:“徐某一介布衣,豈會忙碌。”
“如此便好!”元賜嫻笑了一聲,“我有個不情之請。”
陸時卿直覺不是好事,麵上則謙恭道:“您但說無妨。”
“我仰慕先生棋藝已久,如先生哪日得閑,我想請您賜盤棋,叫我飽飽眼福。”
陸時卿一默,稍稍垂眼。
元賜嫻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笑道:“先生可以拒絕的。”
他搖搖頭,示意並非不願:“縣主哪日想觀棋了,差人與徐某通個消息便是。”
她狡黠一笑:“那就一言為定了。”
陸時卿頷首退出,上到馬車後,突然沒來由地心浮氣躁。
這個元賜嫻又想整哪出?她對他一個示好不夠,如今還要與徐善黏糊?
宣氏滿腹狐疑地坐下,道:“那你神神叨叨的,跟誰講話?”
“我……誦書。”
“哪個書上還寫了元小娘子,你當阿娘好欺?”她覷他一眼,突然問,“阿娘問你,韶和公主叫什麽名?”
這怎麽又扯上韶和公主了?他一麵親手給宣氏斟茶,一麵答:“兒怎會記得。”
“早些時候的岑三娘呢?”
陸時卿一臉“岑家還有三娘嗎”的表情。
“那柳七娘,葉四娘,白六娘,沈九娘呢?”見兒子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這都是打哪來的”,她愈發篤定道,“記不得吧?諒你也記不得這些個向你拋過枝條的小娘子!”
陸時卿點點頭。他不單記不得,甚至懷疑這些都是阿娘眼下信口編的。
宣氏鋪墊完了,終於扯著正題:“既然如此,你怎就記得了元家小娘子叫什麽?”
陸時卿一噎。
他哪裏知道自己是怎麽記得的。先前在馬車裏一時情急,不知怎得就脫口而出了。他記性又好,過了嘴的名兒,想忘也忘不了。
想到這裏,他蹙蹙眉,暗道不好。
見他答不上,宣氏冷哼一聲:“阿娘可都差人打聽清楚了。如今整個長安城鬧得沸沸揚揚,都曉得有個謫仙神女般的人兒駕了匹金燦燦的寶馬親送你回府。你還敢瞞阿娘酸梅湯的事?”說罷不等他解釋,便擊了擊掌。
一名丫鬟從敞開的房門進來了,手中端了個玉盤,上邊赫然便是元賜嫻送來的酸梅湯,隻是換盛在了陸時卿慣用的白瓷碗裏。
陸時卿滿眼錯愕。
“汗血寶馬多稀罕,阿娘還是清楚的,放眼長安,也就韶和公主有一匹棗紅的,元家有一匹淡金的。送這酸梅湯的,不是元小娘子是誰?”宣氏說完歎口氣,“當年阿娘尋死覓活非要嫁給你阿爹時,也是如此做小伏低,雪裏送炭柴,暑中熬涼湯……哦,早些年的藏冰不如眼下好得,阿娘因此頗費一番心機……”
她說著,拿巾帕揩了揩並不存在的眼淚,哽咽道:“你既已收下,又何至於轉手他人,辜負人家元小娘子的一片心意!若換作阿娘,如此遭遇,必要傷心不止,流淚三千……!”說罷,她鳳眼一眯,纖手一揚,“這湯阿娘給你驗過了,沒毒,喝!”
“……”
陸時卿垂目瞧著那碗酸梅湯,良久,皺了皺鼻子。
有時,他也跟陸霜妤一樣,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從橋洞底下撿來的。因為他的阿娘可能不記得了,他不吃酸食。
……
很可能傷心不止,流淚三千的元小娘子還真遭遇了挫折。
宣政殿三日一朝,而陸時卿呢,隔日便要當差隨侍徽寧帝,順帶教十三皇子讀書習文。她掐指一算,往後這半月,他至多隻四天可能整日不出府門。如此看來,她逮人的機會該數不勝數才是。
但偏偏接連幾日,她都沒能摸著他的蹤跡。
大概是陸時卿換了路子躲她。倒還挺能耐的,這個坊鑽到那個坊,泥鰍似的滑不留手。
她百無聊賴坐在園中乘涼,隨手摘了幾朵花,將花瓣一瓣瓣擇了丟進池子裏去。
薑璧柔在一旁陪她,哭笑不得道:“我的小祖宗,你倒是憐香惜玉點,莫要折騰這些花了。”
她歎口氣:“我憐香惜玉了這些花,誰憐香惜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