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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陸家小女陸霜妤震驚難言。
元賜嫻見狀, 不再粗著嗓門說話, 以本聲與她道:“小娘子好意, 我自當心領, 但正如令兄所言,我並非男子。”
聽這一把纖細的脆嗓,哪能不是女兒家?
陸霜妤目瞪口呆,眼光在她麵上巡了幾遍,才終於回過了味來,心內一刹百轉千回, 臉蛋也漲得通紅,卻繼續嘴硬:“我不信, 你與阿兄合夥騙我!”
元賜嫻和陸時卿互瞥一眼。
這不大友善的一眼過後, 元賜嫻有點奇怪了。她大熱天被人圍堵在此,不舒爽是該的, 可這男子倒怎麽也一副被人欠了八百兩黃金的模樣?
哪有這麽對待“救妹恩人”的。生了張男女通吃的臉也非她之過啊。
她沒了耐性,道:“我與令兄此前素未謀麵,談何合夥?至於欺騙一說便更無稽, 你若不信, 改日等我恢複女兒身,再來尋我就是。”說罷皮笑肉不笑道,“天熱, 告辭。”
陸霜妤快哭了。
約莫是自欺欺人, 她還不死心, 張臂擋在元賜嫻前頭, 不給她走,咬咬唇道:“你不留名,我去何處尋你?你這是心虛了!”
元賜嫻覷了眼陸時卿:“我姓甚名誰,家在何方,叫令兄回頭查查便是。”
這身官服是朝中四品官員的規製。年紀輕輕就坐到這位子的人,怎會是簡單角色?查個人嘛,再容易不過了。
陸時卿淡淡回看她一眼,冷聲與妹妹道:“霜妤,回來。”
陸霜妤癟著嘴退回去。
元賜嫻向她略一頷首便不再停留。
隻是她到底沒能如願,才走幾步,就聽身後傳來一陣疑似獸犬蹬地的異響,與此同時,響起一聲短促尖利的驚叫。
她步子一頓,回過頭去,見一隻碩大的黑皮狗不知從哪躥了出來,箭一般朝陸時卿衝了過去,到他跟前一個猛撲,一口叼走了他腰間的一塊玉玦。
“哢”一聲,狗將玉玦幹脆地咬成了兩半,在他腳邊目眥欲裂地盯著他,喉嚨底一陣低吼翻滾。
驚叫完的陸霜妤見這一幕,一時也忘了執著元賜嫻的離去,慌忙擋在陸時卿身前,高聲道:“阿兄莫怕!”說罷揚手吩咐家丁,“都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將這野犬拿下!”
元賜嫻正扭身過來,聽這一句“阿兄莫怕”,險些一崴,左腳踩了右腳。
再細瞧,隻見方才神情倨傲的男子此刻脊背僵直,麵白如紙,雙目大睜,嘴唇發顫,哪還有半分威嚴氣度可言。
風吹過,一顆豆大的汗珠順他齊整的鬢角滑下,淌在他緊繃的下頜懸而不落。
他一動不動保持著負手站姿,拳頭卻緊攥起來,掐得指骨微泛青白。
幾個家丁慌手慌腳將狗逮了起來。氣氛一度非常凝固。
元賜嫻呆了下,一個沒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
狗一得到控製,陸時卿便飛快恢複原樣,目不斜視緩緩吸了口氣,然後僵硬地側過身來,冷冷看了陸霜妤一眼。
陸霜妤短促地“啊”一聲,立時明白她幹了什麽蠢事。
狗是阿兄的軟肋,原本這該是家族秘辛,阿兄也極力對外掩飾,可她卻三番幾次叫他在外人跟前露餡,以至如今朝中看不慣阿兄的人,總拿這等凶犬來調侃他。譬如滇南王留在京中的獨子,元鈺。
她小心翼翼覷著陸時卿,捂緊嘴巴,示意以後絕不再這般嘴快。
滿京城都傳遍了,哪還有什麽以後?
陸時卿咬緊牙關,強忍怒意,看向朝長亭大步流星而來的人。
相較這邊的陸時卿,來人身量更健碩魁梧一些,膚色亦深上幾分,行止間一派利落瀟灑的武人姿態。還真就是滇南王的獨子,元鈺。
等他走近,陸時卿薄唇一翹,一字一頓,切齒地問:“元將軍可是來尋令犬的?”
這等訓練有素的獵犬哪會無故出現,必是經人授意的。眼下狗主人來了。
元鈺先掠了眼元賜嫻,見妹妹一副看戲模樣,當未受欺淩,才將目光落回近前:“陸侍郎真乃元某知音也。”說罷從家丁手中接過愛犬,垂眼作心疼狀,“哎喲,我的小黑黑,可算找著你了!”
方才還凶神惡煞的黑皮狗立時伏低,兩眼一泡淚,活像剛挨了頓揍。
元鈺將狗放去地上,完了恍然大悟般一拍腦袋:“元某忘了,陸侍郎與犬類素不投機,家犬叫您受驚了吧?”
陸時卿微笑著扯下了腰間另一塊玉玦,遞上前,避而不答:“令犬既是瞧上了陸某的玉玦,不如兩塊都拿去吧。”
元鈺道聲謝,抬手接了,低頭道:“還不快謝過陸侍郎。”
“汪汪!”
陸時卿一張俊臉僵了僵,額間的汗複又鋪了密密一層。
元賜嫻忍笑。
元鈺似乎這才注意到她,有意不暴露她身份,驚喜道:“啊呀,嫻兄,你竟也在!說好今日府上一敘,我久等不見你來,這才攜家犬出門尋覓……如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說罷一副要與她勾肩搭背的模樣。
浮誇,太浮誇了。
元賜嫻嘴角微抽,眼看陸家兄妹像看傻子一樣盯著他們,恨鐵不成鋼地道:“阿兄,莫演了,人家知道我是女兒身。”
元鈺笑容一滯,快要勾著她肩的手倏爾拐彎,轉而合了掌重重一拍,對搓一番,尷尬地咳一聲,向目光森冷的陸時卿道:“這個……既然如此,時候不早,咱們也散了吧。陸侍郎先請?”
陸時卿瞥了眼前邊的攔路犬,保持微笑,聲色清淡:“論身份品級,元將軍在陸某之上,當是您先請。”
元鈺擺擺手:“哎,不成不成,品級都是虛的,您也曉得,我就是個閑散將軍,能跟您這聖人跟前的大紅人搭上話,都是我的榮幸。還是您先請,您先請!”
兩相僵持,陸霜妤躊躇片刻,咬咬唇下了決心道:“阿兄,要不我‘先請’吧,你跟在我後邊!”
陸時卿的微笑保持不牢了,狠狠剜她一眼,甩了手就要開路。
“汪!”
一步邁出,忽聞一聲犬吠。他驀地一頓,一個急轉身,臉色鐵青地朝長亭另一頭繞路去了。
陸霜妤揪著顆心跟了上去。
元賜嫻再忍不住,抱著肚子笑倒在了美人靠。
元鈺還嫌不夠,繼續添火,朝一行人背影喊道:“陸侍郎腿軟慢走,當心跌跤啊!”
等人走了,他才在旁坐下,雙手撐膝,向元賜嫻橫眉道:“怎麽回事啊你,剛到長安就惹上這種人。”
這種人是哪種人?
她收起笑,神色無辜:“這可怪不得我,不信問拾翠。”
拾翠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完了道:“郎君,小娘子初來乍到,不想給您惹麻煩,已是極力忍耐了。”
元鈺聽完一拍腦袋:“都是阿兄的錯。如此說來,這姓陸的興許第一眼便認出了你,才刻意擺臉,將與阿兄的恩怨牽連給你。”
元賜嫻奇怪地眨了下眼:“他怎會認得我?我不過昨年……哦,我隨阿爹進宮受賞那日恰逢朔朝,倒是百官齊聚的……”
她就說嘛,她束平了胸,畫粗了眉,也塗濃了膚色,他怎還如此一針見血識破她的女兒身,原是見過她這張臉。
她睨了元鈺一眼:“那我倒要問問,阿兄是如何惹上‘這種人’的了。”
元鈺張了嘴難以啟齒,見她好整以暇望著自個兒,隻好撇撇嘴道:“還不是這人怪癖太多,一見不對稱、不齊整的物件擺設就渾身難受。你方才也瞧見了,他腰間一左一右垂了兩副一模一樣的玉玦,尋常人哪有這樣的?”
她一愣,回想一番點點頭:“奇人也。”
難怪被狗叼去一塊玉玦,就幹脆連另一塊也不要了。
“可不是!你不曉得,有回上朝,我不過從百官隊伍往外凸了小半臂距離,他竟就渾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官員們一個個往我這頭傳話,叫我端正點站整齊。聖人正講著話呢,見底下窸窸窣窣,交頭接耳的,不高興了,叱問咱們在做什麽,他就麵不改色地出列,將我站沒站相的糗事講給了滿朝文武聽!”
“你說說,他是正四品上的供奉官,每逢朝會必要列席,我呢,我就是個不幹實事的,一月也就初一、十五兩日能去宣政殿見見世麵,難得一回,他眼不見為淨不就得了,偏要這樣欺負人?”
元賜嫻笑得腰也直不起,半晌抹了眼淚道:“後來呢,聖人怎麽罰你們的?”
元鈺更來氣:“明明是他不分場合挑三揀四,聖人卻隻教訓了我!”說罷歎一聲,“甭提了,誰叫人家得聖人愛重,有恃寵而驕的本事呢。”
元賜嫻原還想再笑,聽到最後臉色稍變:“你的意思是,這個陸侍郎是聖人的寵臣?”
元賜嫻回頭,見他停在一間名叫“錦繡莊”的絲綢鋪前邊,垂落在門口的幌子上寫了個“紀”字。
記起他此前看紀家商隊的眼神,她拿手指指匾額:“倘使您說的事,是逛這間鋪子的話,我也想進去瞧瞧。”
陸時卿歎口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當先轉頭跨過了門檻。
元賜嫻一笑,跟了上去。
這時辰,店裏邊客人不多,倒是店夥計們都冒了頭,一雙雙合力搬著大木箱,來來往往地忙碌。看這樣子,似乎是在安置剛到的那批貨物。
掌櫃一瞧陸時卿的打扮,知是貴人來了,連忙擱下手邊雜事,將賬簿交給賬房先生,躬身迎上來:“這位郎君可是替尊夫……”他話說到一半,注意到元賜嫻的少女發髻,忙改口,“您身後的小娘子置辦衣裳來的?”
陸時卿倒也沒拆台,回頭看了元賜嫻一眼,與掌櫃淡淡道:“就拿今日店裏新進的綢緞出來挑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