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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眼,問:“您問鳥, 還是鳥籠?”
元賜嫻俏生生一笑:“看來先生是覺得, 鳥和鳥籠裏頭,一樣好看, 一樣不好看了。”
“是。徐某以為鳥籠好看,鳥不好看。”
“為何?”
“因為鳥在籠中。”
“先生果真是性情中人。關在籠裏的鳥失了活氣, 自然不如外頭的。”元賜嫻將籠門打開,看了一眼仍舊乖乖停在裏邊的畫眉鳥道,“您瞧,在籠裏待久了, 即便我願意放它,它也不肯走了。
陸時卿道個“是”字。
她便將鳥籠遞給了婢女,叫她們拿下去,伸手示意他坐在棋桌對頭, 邊道:“我不喜歡養鳥,叫阿兄給我買了隻來,是想瞧瞧,尋常的畫眉鳥是否好養活。”
陸時卿似有所悟:“縣主是奇怪, 上回六殿下送給令兄的那隻畫眉鳥, 為何不過幾日便死了吧。”
她一笑:“什麽都瞞不過先生。”
他解釋道:“那隻畫眉鳥經特殊馴養, 能以叫聲傳信。殿下早先不全然信任令兄, 雖遞了消息來, 卻也給鳥喂了毒, 以免落下把柄。”
元賜嫻似乎對他的坦誠很滿意, 點頭道:“令畫眉鳥以叫聲傳信,已比鸚鵡以言語傳信安全許多。其後,先生又叫我阿兄在寄往滇南的書信中提及此鳥,故意給聖人的探子瞧見,從而反叫他打消疑慮。實是妙極。”
陸時卿稍稍一默,學了她先前那句話道:“什麽都瞞不過縣主。”
她淡淡一笑,招來兩名棋童:“不說這些了,我請先生來,是想觀棋的。”
“您想觀何種棋局?”
她沉吟一晌,道:“先生可還記得當年在潯陽大敗許老先生的那局棋?家父癡迷棋道,曾花重金求彼時一戰的棋譜,卻盡遇上些江湖騙子。”
陸時卿出口帶了絲笑意:“是十二年前的舊事了。當日,徐某與許老先生在潯陽江頭偶遇,一時興起,想對上一戰,奈何手邊無子,便以口述之法決了勝負。自然是沒有棋譜留下的。”
元賜嫻恍然大悟:“難怪。”
“既然縣主想瞧,徐某再口述一遍就是,如令尊有需,您可繪成棋譜與他。”
“如此,不會壞了先生的規矩?”
他淡笑一聲:“徐某沒什麽規矩。”
兩名棋童走上前來,一人手中執一隻棋罐,照陸時卿所述,一個落黑子,一個落白子。
“起東五南九,東五南十二,起西八南十,西九南十……”
四下靜謐,人語聲低沉輕緩,落子聲脆亮明快,元賜嫻聽著,覺得心裏癢酥酥的,像被細草拂了一般。她看似垂眼撐腮,注目棋局,心思卻不知飄到了哪裏。
潯陽江該是很美的吧,她突然想。
有春風楊柳岸,有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和須白長眉的老者,有未能傳唱於世的絕代棋譜,唯獨沒有皇城的爾虞我詐,就像她非常貪戀的滇南一樣。
正是這神遊天外之際,她突然聽見對麵人喚她:“縣主?”
她刹那回神,見棋局密密麻麻已被鋪滿,慌忙道:“我在。”
陸時卿似乎並未瞧懂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憧憬之色,問道:“徐某已下到決勝負的一步了,您可想試試解這棋局?”
她一時沒答,叫棋童與四麵仆役都退了出去,而後反問道:“先生,潯陽的山水好看嗎?”
陸時卿稍稍一愣,道:“好看。”
“您從前在那兒,平日得閑都做些什麽?”
“垂釣。”
元賜嫻笑了笑:“那您為何來了長安?這裏連魚蝦都比別處狡猾,很難釣著的。”
陸時卿沉默許久才道:“世濁身難清。縣主覺得,倘使有朝一日,長安的山塌了,水幹了,潯陽又當如何?”
“潯陽也將再無魚蝦。”
他點頭:“這就是我來的原因。”
“您想救潯陽的魚蝦,卻為何選擇了六殿下?”
“殿下來尋徐某時,徐某曾有三問。第一問他為何而來。他答為天下。第二問他,天下在聖人手中,與他這不得寵的庶皇子何幹。他說——‘阿爹喜掌權術,可權術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卻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煥然,枯草重生,能人誌士有才可施,蒼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諸國皆賀我大周強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元賜嫻目光閃爍,極緩極緩地眨了眨眼:“第三問呢?”
“徐某問他,如有一日得天下,將以何治它?既非權術,那麽,是彎弓駿馬,還是金銀錢糧。”
“殿下如何答?”
“德化民,義待士,禮安邦,法治國,武鎮四域,仁修天下。”
元賜嫻默了一默,笑起來:“先生怎知,殿下所言不是空話?”
陸時卿似乎也笑了一下:“話本就是空的。徐某拿耳朵聽空話,用眼睛看實事。”
她牽了下嘴角,低下頭不說話了。
陸時卿見狀,淡淡垂眼,轉了話茬:“縣主還觀棋嗎?”
“當然。”她的目光掃了一遍棋盤,“您方才問我是否要試試解這一步決勝棋……我若解開了,可有獎賞?”
陸時卿心中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知她不可能解開這盤難局,故而放心道:“您想要什麽獎賞?”
“我說笑的,您將這棋局給我瞧了,是我該謝您才對。過幾日,我與阿兄設個小宴,您可願賞光?”
他搖頭婉拒:“不過一局棋,何必勞師動眾。”
“那我與您打個賭。倘使我解開了下一步棋,您就得赴宴。”
陸時卿頓了頓,仍不信她有這通天的本事,伸手示意道:“您請。”
元賜嫻卻沒再鑽研棋局,起身到一旁提了支筆,蘸了墨後,回到棋桌邊,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落筆將一顆白子塗成了黑子,然後笑看陸時卿:“先生,我解開了。”
陸時卿瞅著棋局,霎時噎在原地。這個女無賴真是……!
……
元賜嫻順利與“徐善”有了回頭約,送走他後喚來揀枝,拿起手裏繪製完畢的一篇棋譜道:“有樁要緊事,你替我南下跑一躺潯陽,拿了這棋譜去拜訪許老先生,探一探他的口風,切記別給人盯上了。”
揀枝應下了,問:“小娘子是想求證徐先生的身份?”
她點點頭,歎口氣:“聽聞徐從賢幼年喪父失母,已無故親,如今三十而立,卻始終未有妻室,知他多一些的,恐怕就是許家人了。”
揀枝見她神色懨懨,關切問:“小娘子心情不佳?”
她搖搖頭。
她隻是在想徐善方才的那番話。鄭濯既有如此光明誌向與清白理想,又怎會做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暴虐肮髒事?他與她元家究竟因何結怨,難道真是婚約變故如此簡單?
揀枝見她不答,開解道:“婢子不知徐先生與您說了什麽,但歸根究底,他從前是山水閑人,如今卻是政客。政客之言,字字攻心,意在說服對方,為己謀益,您莫被常情左右,輕信了他。”
元賜嫻沉默著不置可否,片刻後換了話茬,問:“揀枝,我幾日沒出門了?”
“有十來日了。”
她笑笑:“我近來待在家中,不去擾陸侍郎,一來確實得演給聖人看,二來也是因了阿兄教我的欲擒故縱之法。你說這日子夠不夠叫他惦念我?”
“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婢子覺得,陸侍郎這心但凡不是石頭做的,便多少會惦念您。倒是您再不去擾他,可就得叫他誤會您知難而退了。”
“也是。”她敲敲桌案問,“明日可有朝會?”
“明日不是上朝的天,但陸侍郎或許會去教十三皇子習文。”
元賜嫻抿唇一笑:“好。”
陸時卿頷首不語,似作默認,半晌聽他與宦侍講:“但子澍說的也有理。這樣,吩咐下去,等世琛回城,就叫人假扮山匪做場戲,將賜嫻先引回城中。記得,切勿傷人,手腳幹淨些。”
陸時卿眉頭微微一蹙。
宦侍領命退下後,徽寧帝給陸時卿賜了座,關切起別樁事:“昨夜可有收獲?那吳興紀家果真有貓膩?”
陸時卿的目光在宦侍遠去的背影上粘連片刻,很快回神:“臣留意吳興紀家已久,昨夜在他們的貨物裏發現大批嶄新的箭鏃,是軍器規製不假。不過,倘使臣所料不錯,這些貓膩是有人故意叫臣發現的,目的便是借刀殺人。”
徽寧帝眯起眼來,心裏約莫有了數,感歎道:“朕的這些個兒子啊——!”完了又問,“你方才說,賜嫻與你一道去了郊野。她可清楚這些?”
陸時卿搖頭:“縣主不知始末。”
徽寧帝似乎安心了些,道:“既說到元家,朕想與你聊幾句。你可知方才張仆射來朕這裏所為何事?”
“臣不知,還請陛下解惑。”
“以張仆射為首的一幹朝臣向來對元家抱有成見。早在當年,朕給元易直封了郡王,他們便提醒朕,滇南王勢頭如日中天,不得不防,尤其是他那個淌著點鄭家血脈的兒子。朕便將世琛當作質子,下旨強留他在長安。”
“昨年南詔入侵,又是他們,非要朕忍辱求和,令賜嫻和親南詔。朕曉得他們的心思,元易直護女心切,多少將因此與朕生點嫌隙,他們就樂得見他與朕不和。可後來,這些人瞧了姚州來的急報,又改口了,希望朕允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