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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卿繃著張臉出了紫宸殿, 跟在元賜嫻身後一言不發, 一路到了寬綽的宮道,見她突然停下,回身笑問:“陸侍郎, 咱們去哪?”
他抬起點眼皮:“隨縣主高興。”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那去您府上好不好?這樣我最高興。”
“……”
見他眼色冷了幾分, 她很快道:“我跟您說笑呢。”說罷繼續往前走。
陸時卿跟上,過不一會兒見她又停了,回過頭仰著臉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陸侍郎,有個問題, 我想請教您很久了, 一直沒機會——外邊傳言說您不好女色, 喜男風, 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訴她一聲, 她還是不白費力氣了。
陸時卿偏頭, 飛了個眼刀子過來, 看看她快要碰著他肩的下巴,隱忍道:“縣主, 您的脂粉, 好像抖在我肩上了。”
他是嘴毒慣了, 想故意說點難聽的, 好叫她自重, 卻不料她臉比牆厚, 不退反進,不過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對不住,我給您吹幹淨。”
說著,象征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見的肩頭吹了幾下。
這幾口氣,準確無誤地噴到了陸時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縮,癢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往外躲開一步,神色尷尬。
元賜嫻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兩語打擊,才偏做些沒臉沒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紅暈,突然覺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dá àn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幹淨了,陸侍郎,咱們走吧。”
……
元賜嫻說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曆史上曾有一任皇帝為防**,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後來規矩日漸鬆動,到了如今已無明文條例,隻是哪個官員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狀,仍可能惹嫌疑。
陸時卿年紀雖輕,政敵卻攢了一籮筐,他不禁懷疑,元賜嫻是想使壞。
當然,他無所畏懼。
長安西市相當繁華,行肆林立,奇貨雲集。街上人潮熙攘,車水馬龍,除卻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來往商旅,包括遠道而來的異國客。
元賜嫻有七年沒來過這裏了。
到附近時,她瞧見坊門前停了支商隊,被一名年青門吏攔著不給進。領頭男子正與他交涉,言語間神情不悅。
這門吏也是年輕氣盛,嚷嚷著堅持要開箱查驗貨物。
兩相僵持,道口被堵了個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馬車,令婢女留在這裏,當先徒步向前,遊魚似的往人群裏鑽。
陸時卿坐在後邊一乘馬車裏,見狀跟著下來,走在她側後,艱難地左擋右避,以免碰著四麵推來擠去的人。
等兩人到了坊門附近,前邊的僵持也結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來,給了年青人一記板栗:“吳興紀家的人馬你也敢攔!耽誤了貴人的生意,你可擔待得起?”
元賜嫻聽了這一耳朵,回頭好奇問:“陸侍郎,吳興紀家是個什麽來頭?”
陸時卿側身避過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販,抽空答她:“江南一帶有名的綢莊,曾出珍品上貢宮中,在長安風評不錯。”
他說這話時心不在焉,看也沒看元賜嫻,眼光一直落在商隊貨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問:“您很喜歡紀家的綢緞嗎?”
陸時卿收回目光,沒答。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繼續往裏走,七拐八繞地到了間小吃鋪。鋪子匾額上提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蕭記餛飩。
她當先跨進店門,揀了臨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陸時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頭,隨即喚來店小二,叫了兩碗餛飩。
陸時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條凳,遲遲未有動作。
元賜嫻見狀,從袖子裏抽出一方錦帕來,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條凳,然後道:“陸侍郎,您請坐?”
他不鹹不淡瞥她一眼,大約並不認為她的帕子多幹淨,但終歸還是強忍著坐下了。
元賜嫻便收起錦帕回了座。
等兩碗餛飩被端上來,陸時卿低頭看了眼,蹙眉道:“我……”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我知道您不吃。”元賜嫻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麵眾多吃客,“我想吃兩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陸時卿沒說話,嫌棄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兩碗餛飩,將頭撇向窗外。
元賜嫻便埋頭吃了起來。
白淨的瓷碗裏浮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餛飩皮子滑嫩,肉餡肥而不膩。她一口一個吃得酣暢,不一會兒就吃空了一碗,連湯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話不說,迅速將空碗擱到陸時卿麵前,與他那隻對調了一下位置,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陸時卿懶得說話,隻當沒瞧見,繼續望窗外,看一個點心鋪的夥計蒸饅頭。
他身在長安多年,為避嫌卻很少來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閑看過,眼下剛好拿來打發時辰。
一屜饅頭出籠了,熱氣氤氳,隱約可見一個個的雪白滾圓躺在屜布上,遠遠瞧著暄軟鬆嫩。
陸時卿看饅頭的時候,元賜嫻在看他。她腹中微飽,吃第二碗的動作慢了許多,閑來無事就瞅瞅他。
大周貴女瞧男子的眼光十分挑剔,臉要清秀俊逸,但不女氣,身板要挺拔硬朗,但不粗獷。
看對麵這人,麵如冠玉,唇似抹朱,偏又五官深邃,有棱有角。個子高,身板實,卻又絕非五大三粗,反如量裁過一樣頎秀。尤其當中一把窄腰,被這金玉帶一掐,瞧來相當筋道。
說句公道話,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這副皮囊滿足了長安小娘子的一切幻想。
至於對她來說,反正,還挺下飯的。
陸時卿從包子鋪移開視線的時候,恰好瞥見元賜嫻這直勾勾的眼神。
她竟然一邊喝湯,一邊盯著他的腰……腰看?
他腦袋裏哪根弦“嗡”一聲響,整個人一懵,感覺像有螞蟻緩緩爬過小腹,又癢又麻,頭皮都要炸,忍不住挺胸收腹,坐得端正起來。完了又覺哪裏不對,想要遮掩,卻苦於手邊無物,隻好拿眼瞪她。
元賜嫻卻渾然不覺,一邊盯著他的腰,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
陸時卿忍無可忍道:“敢問縣主,您到底是在吃餛飩還是……”
還是……吃他啊!
元賜嫻真沒察覺他眼裏慍色,給他吼得一愣,半隻餛飩掛在了嘴上。
得虧她心態好,沒嗆著,在他灼灼注視下,緩緩將半隻餛飩塞進了嘴裏,咀嚼,咽下,指著自己問:“我……看起來不像在吃餛飩嗎?”
陸時卿一噎,剛要說話,忽聽身後不遠傳來個聲音:“……對,我家老夫人就要一碗餛飩,您給多放些蔥花。”
他渾身猛地一僵,下意識回頭。
元賜嫻不明所以跟著望了過去。那邊所謂的“老夫人”察覺到他倆目光,也是一個疑惑,抬起頭來。
齊刷刷六目相對。
來人正是宣氏。
是了,陸時卿記起來了。這家蕭記餛飩是長安的老字號,曾得先皇稱道,不單尋常百姓,也有許多貴人十分鍾愛它的口味,時有紆尊來此,或雇請師傅shàng mén去的。他的母親也是這間鋪子的常客。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微妙起來。對麵宣氏的神情也很複雜,先是震驚,再是恍然大悟,繼而露出了點……激越?
激越個什麽?
元賜嫻一頭霧水。揣摩了一下倆人長相,終於回過了味來。
陸時卿瞥了元賜嫻一眼,起身向宣氏走去,低聲道:“阿娘,您想吃餛飩叫下人來一趟就是了,怎麽還……?”
宣氏是來替他置辦秋衣的,完了順道來這裏吃碗餛飩。但她此刻無心答他,見他杵在跟前擋死了元賜嫻,揮揮手示意他莫礙眼,道:“你走開些,擋著阿娘做什麽!”
陸時卿頭疼地道:“您別誤會……”
他話沒說完,就聽身後響起個脆嗓:“陸老夫人,您找我?”元賜嫻歪著個身子從他後邊探出腦袋來,笑眯眯地望著宣氏。
陸時卿一挪步,再次將她擋死:“阿娘,您先回府去吧。”
元賜嫻起身,繞過他來到宣氏跟前:“陸老夫人,您大約不認得我,我是元家賜嫻。”
她這自稱可謂毫無架子。宣氏見了人,不由眼前一亮,頷首道:“老身見過瀾滄縣主。”
她擺擺手:“您叫我賜嫻就行了。”說罷伸手一引,笑說,“您來這邊與我和陸侍郎同坐?”
宣氏點點頭,看了被視若無物的兒子一眼:“那老身便不客套了。”
她隨元賜嫻過去,在條凳上坐下,目光一掃桌上空碗,麵露詫異,回頭看兒子。
陸時卿當然曉得她在奇怪什麽,他從未用過外邊的碗筷,自然也不可能因元賜嫻破例。他忙上前來,開口解釋:“不是……阿娘,這些都是……”
“陸侍郎陪我走街串巷的,餓壞了。”元賜嫻搶先顛倒黑白地解釋。
陸時卿咬著後槽牙看她,知她是覺一口氣吃兩碗餛飩怪不好意思的,忍了忍就不當麵揭穿她了,深吸一口氣,撇開頭不說話。
宣氏看看兒子,再看看元賜嫻,麵上笑意更盛些。
元賜嫻沒先動筷,等宣氏的餛飩被端上來,才與她道:“陸老夫人,您也喜歡蔥花?”
陸時卿不善地瞥她一眼。這近乎套得可太明顯了。她拿一張巧嘴哄完了徽寧帝,還準備哄他母親?
偏宣氏也跟徽寧帝一樣,一點不覺她搭訕刻意,笑著點點頭:“是,這湯汁就得合了蔥花一道才香。”
元賜嫻皺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麽,完了問:“但您似乎不吃薑?”
宣氏這下有些訝異了:“縣主如何曉得?”
“我聞出來的,您這餛飩餡裏沒有薑味。”
陸時卿偏過頭來,低頭看了眼那碗餛飩,皺皺眉。宣氏的確是不碰薑的。可這餛飩皮子裹得這麽嚴實,蔥花的味道也蓋得濃鬱,她又不曾湊近聞,怎會嗅出餡裏少了什麽?
莫不是暗中查過他母親吧。
宣氏笑起來:“縣主可真靈光。”
元賜嫻回她一笑:“您快趁熱吃。”說罷大約怕她拘束,當先動起筷子。
陸時卿默然坐在一旁,直等她倆將餛飩吃幹淨,熱切話別了,才道:“阿娘,兒尚有公差在身,不能送您回府了。”
他說到“公差”二字時,重重看了元賜嫻一眼。
但宣氏好像沒懂,神情欣慰地瞧著兒子,一臉“阿娘是過來人,明白明白”的模樣。
陸時卿扶額送她離開,回頭瞧見元賜嫻笑望著自己,麵露不耐之色。
她卻渾不在意道:“陸侍郎,吃飽了撐得慌,您能陪我上街逛逛嗎?”
他想說她吃了整整二十四隻餛飩,能不撐嗎?礙於聖命,還是忍了,示意她先請,然後跟了上去。
宣政殿還未散朝,鄭筠便提議領她到宮裏邊四處逛逛。元賜嫻點頭應下,與她共乘一頂轎攆,見她依舊一身男兒裝,隨口問:“貴主平日愛好騎射?”
鄭筠搖頭:“算不得愛好,強身健體罷了,倒是不如縣主技藝精湛。”
“貴主過獎。”
自打鄭筠來過元府,元賜嫻便留意起了此人。她聽說這位貴主生性文氣,隻是昨年初春意外落了次水,險些歇養不過來,後得了太醫勤練筋骨的囑咐,便學起了騎射把式,如今常作兒郎扮相,與貴胄子弟們一道打馬出遊。
元賜嫻倒覺得,這些個玩鬧事,與這位貴主的氣質挺不相符的。
鄭筠莞爾道:“你不必一口一個貴主,我與你也算見了三回,如此便太顯生疏了,叫我韶和吧。”
元賜嫻偏頭看她,微有不解:哪來的三回?
鄭筠解釋:“我聽霜妤說,昨年初春,是你在漉橋救了她?”
“是這樣不錯。”
“那就是了,當日我也在場。”
元賜嫻想起來了。當日橋欄邊站了兩名娘子,她因力不能及,隻拽著了一個。原來落水的那人是鄭筠,難怪當時瞧見一群侍從下餃子似的噗通噗通往下跳。
她正作回想,又聽鄭筠講:“得虧你剛巧去到漉橋,救了霜妤……”她說到這裏一頓,見元賜嫻未接話,才笑了一下繼續道,“否則我的罪過便大了,畢竟當日,是我主動邀她一道出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