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番外·前世·陸時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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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暗想,所謂雞毛蒜皮, 便是指男女情愛之事, 恐怕韶和公主是從哪處得知了瀾滄縣主離京的消息, 因此來探郎君反應。不過郎君送湯一舉已叫這位貴主十分下不來台,想來短時間內,她必不敢再自作聰明。
“郎君如何看待瀾滄縣主的政治嗅覺?小人以為, 她接近您,當是另有所圖,並非貪您的……”他咳了一聲,“倒像出於什麽目的,故意討好您似的。”
陸時卿知道他漏掉的詞是“美色”。他點點頭,示意他所言不錯。
越是相處,他便越無法小覷元賜嫻, 尤其今日在元府, 聽過她與他不謀而合的策略,便更下意識對她的舉動翻來覆去琢磨猜測。
他很難相信,她的接近是單純的,卻偏又捉摸不透, 她究竟圖什麽。
畢竟她也不像清楚他與鄭濯的暗中謀劃。
曹暗又問:“如今聖人也發話了,郎君預備如何處置這樁很可能落您頭上的婚事?”
陸時卿眉心一蹙:“我已將此事拖延到了歲末。既然眼下無法送她回姚州, 且走一步瞧一步,看看她究竟意在何處。”
“小人倒覺得, 其實郎君未必要躲著縣主, 您既是瞧不透她, 何不多瞧瞧?”
他不置可否,低下頭研究棋譜了。
……
元賜嫻歇了一天,翌日請廚房做了些早食,準備了幾瓶傷藥,生龍活虎跨出了院子。
她是注定回不得姚州了。聖人連如此不上道的路數都使了出來,便是打定了主意留她。她若想方設法南下,一來可能再次受阻,二來,說不定將惹他疑心。
對此,她倒也沒什麽怨的,畢竟走有走的好,留有留的妙。隻是早知如此,就不將夢境吐露給元鈺了。瞧瞧兄長對徐善不甚客氣的態度,就知他沉不住氣,恐怕從今往後,六皇子那處的交道,還得多由她出麵才行。
她走到半道,恰好碰上晨起射弋的元鈺,被他攔了下來:“你這一大清早的去哪?”
“我替阿兄贖罪去。”
“你該不是要上陸府,瞧陸子澍的傷勢吧?”見她點頭,元鈺皺皺眉,“你過來,阿兄給你說幾句。”
他如今已然知曉mèi mèi接近陸時卿的真實目的,起始大不讚同,嚎得哭天搶地,說元家有難,卻要靠她出賣色相周旋,都是他這做阿兄的無用,愧對阿爹阿娘,愧對列祖列宗……
結果他嚎了半天,被元賜嫻一句“陸侍郎長這麽好看,我又不吃虧”給堵了回去。
等元賜嫻湊過來,元鈺交代道:“聽阿兄跟你分析分析眼下情勢。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照我看,上回險些叫你擋下的那一鞭子,必然給陸子澍不小的震撼。他跟著聖人做事,最了解聖人心思,講了個豺狼虎豹的故事,勸阿兄送你回姚州,雖說是擺明了不願娶你,但其實也有不希望你身陷囹圄的意思。所以你別灰心。”
元賜嫻昨日已聽他講過那個故事,提起鞭子,她仍心有餘悸,想了想道:“阿兄說的有理。”
“但你也切莫高興太早。這男人嘛,‘動容’和‘動心’不一樣,‘為你好’和‘對你好’,也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元鈺清清嗓子,自覺有了用武之地,道:“說簡單點,勸你回姚州,這是一時動容,想為你好。但肯留你在京,護你無虞,才是真的動心了,想對你好。”
元賜嫻恍然大悟,長長“哦”出一聲。
“阿兄敢保證,陸子澍已不像起始那樣討厭你了,或者對你初具好感,但要說願意庇佑你,甚至庇佑咱們元家,恐怕還差不少火候,你得繼續往裏添柴。”
元賜嫻一指身後婢女手裏的藥箱和食盒:“我這正要去添呢。”
元鈺斂了色道:“但也別添過了!像上回那樣孤男寡女深夜獨處的事,再有第二次……元賜嫻,我打斷你的腿!”
她心道也不是孤男寡女,還有小黑呢,卻到底沒狡辯:“我知道,阿兄放心吧,我肯定不叫自己吃虧的!”
元鈺就不再婆媽了,揮手示意她去。
……
元賜嫻到永興坊陸府時,遞了個名帖以表正式。仆役一見,忙迎她入裏。
陸府與元府占地差不多大,但要說瞧上去,倒是前者更顯寬綽一些。大抵是因此處布置簡單,少添繁飾,多不過幾株花樹盆栽。
元賜嫻覺得這是有道理的。畢竟陸時卿怎可能接受假山那種怪石嶙峋的玩意兒呢。就連府裏的花樹都被剪裁成了圓潤齊整、左右對稱的模樣,一板一眼毫無意趣。
初次登門總得含蓄些,她礙著禮數沒多瞧,聽聞陸時卿人在書房,也沒非要闖了去,老老實實等在了正堂。
陸時卿聽下人說瀾滄縣主拜訪,當即便想退避,卻不料宣氏一早就去了晉昌坊的大慈恩寺,隻得硬著頭皮到正堂,尚不及進門,就聽見個俏嗓道:“這是我一早請蕭記的師傅包的餛飩,你們拿下去,等老夫人回了再下鍋……”
她倒是將他家的下人使得很順手啊。陸時卿陰沉了臉,等跨進門,卻是腳步一滯。
上首女子穿的是藕荷色襦衫,下邊配了鵝huáng sè長裙,這看似不大諧和的兩色撞在一起,到了她身上竟意外合眼。她身上那件襦衫是時興的半臂款式,袖口寬鬆,露一截玉臂,白瓷一樣的肌膚晃得整個屋子一片雪亮。
元賜嫻吩咐完下人,一眼瞧見他站在門口,笑著與他揮手招呼:“陸侍郎早啊。”
這手一揮,素色的屋子更亮堂了。
他上前道:“陸某見過縣主,不知縣主光臨寒舍,有失遠迎。”
元賜嫻認真接了他的套話:“陸侍郎真該來迎我的。您這府太大了,我昨日傷了腿腳,一瘸一拐走了半天。”
陸時卿一默。她倒很懂做戲做全套的道理,想騙徽寧帝,便連他也騙上了。
恰是這無話片刻,被喚來見客的陸霜妤到了。小丫頭穿了丁香色的寬擺襦裙,過來給元賜嫻行禮,完了就退到兄長身後去。
十四歲的小娘子藏不住心事,元賜嫻瞧得出,她神色懨懨,很是勉強,興許還在為當初漉橋一事耿耿於懷。
但她沒大在意,繼續與陸時卿道:“陸侍郎,咱們也是同生共死過的交情了,您怎麽都不問一句,我是怎麽傷的腿腳?”
誰跟她同生共死過了?陸時卿忍耐問:“請問縣主是怎麽傷的腿腳?”
“昨日我本想回姚州去的,半道碰上山匪,打鬥時一不小心傷著了。”
這話倒也算符合實情。昨日那夥人來“劫財”,與她的隨從動了粗。她被拾翠和揀枝護衛著往都城方向退,初始真道是山匪,後來瞧他們追趕的路線才起了疑心。
她趁亂觀察了一下那夥人舉刀的手勢與落刀的位置、力度,斷定他們受過特殊且統一的訓練,絕非出身草莽。最終將諸多疑點前後串連,猜到了徽寧帝頭上,就裝作慌不擇路的樣子,把自己摔進了路邊泥地裏。
元賜嫻答完,見兄妹倆還杵在原地,一指一旁椅凳:“都坐呀。”等他倆坐下,又吩咐拾翠,“將早食端給陸侍郎。”
她大老遠跑一趟,就為給他送早食?
陸時卿微微一愣,一時也忘了說,他已吃過了。
拾翠提了個雙屜的食盒上前去。
元賜嫻跟著道:“這是我親手做的……”她說到這裏,突兀地停住。
哎,不妙,下人做了什麽來著,她給忘了!
站在她身側的揀枝一慌,小聲提醒:“荷花粥。”
她趕緊接上,尷尬一笑:“……荷花粥。您嚐嚐。”
陸時卿的臉霎時黑了。露餡露得這麽明顯,當他是聾子嗎?
他驀然睜眼,就見一隻狗蹄子無限放大,直衝他腦門而來!
原是一直傻愣著瞧倆人打架的小黑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麽,準備來搭救主子了。
陸時卿呼吸一緊,慌忙偏頭躲去。
元賜嫻亦是大駭——哎喲我的小乖乖,這麽好看的臉,你是要犯罪啊!
她趕緊抬臂一擋,一把將狗爪子搡開了。
小黑一腔忠心仿佛喂了狗,見主子似乎被壓得很開心,知是自己多事了,縮起腦袋撇過頭,不再看她。
元賜嫻哭笑不得。這一個個的都太難伺候了。
回鶻人到底沒搜出什麽來,再過一晌終於死心走了。門鎖“哢嗒”一聲落上的瞬間,陸時卿抬手推開了箱蓋。
元賜嫻跟著爬出來,扶著箱沿無聲喘息,一邊慍怒地盯著他。
陸時卿被她看得一陣心虛,尷尬地背過身去,低頭做正事。
她來之前,他原就是在翻找箱中物件的。
元賜嫻也好奇裏邊到底裝了什麽,一下轉移了注意力,蹲在一旁看他將綢緞一捆捆取出。等暗層被撬開,竟見是一堆嶄新鋒銳的箭鏃。
陸時卿似乎並不意外,從懷中抽出一塊黑布墊手,撚起一枚放到光下瞧了瞧,而後物歸原處,闔上箱蓋,朝她抬抬下巴示意走人。
元賜嫻從小見多了各式各樣的箭鏃,自然也不執著這個,跟他一道悄悄從後窗躍出,心道這些回鶻商人買賣做得挺大,心卻也挺粗,竟叫倆人一狗如此輕易來去。
……
等繞過耳目,遠離了貧民區,來到一片蔓草叢生的曠野,元賜嫻才得以放心說話,蹲下來教訓方才害苦她的小黑:“姓黑的,你這身肥膘該減減了知道嗎?回頭我就告訴阿兄,叫他給你每頓減食二兩肉!”
小黑苦著張狗臉“嗚”了一聲。
前邊陸時卿聞聲停下,回過頭來,就見她摘了麵紗,揪著小黑脖頸上一塊皮子,眼神凶狠,與她身上裙裝一樣紅豔的唇瓣一張一合,嘰嘰咕咕話個不停:“……我曉得你是好意,但你可知踩人不能踩臉?你叫陸侍郎毀了容貌,京中多少小娘子得沒日沒夜鬼哭狼嚎?這是作孽,以後再不許了!”
一個能夠馴服狗的女子是值得尊敬的。
陸時卿懷著敬意多看了她幾眼,目光從她白淨秀致的頸項緩緩下移,直至瞧見“明月照溝渠”的旖旎景象。
頭頂清淺的月光落到這一處,都好似豔麗了幾分。
一陣風吹過,曠野上的蔓草窸窸窣窣晃蕩伏倒。他突然有了望天的心情。
月朗星稀,不見河漢,明朝應當是個好天氣。
他在原地望月半晌,不見她起身,隻好主動開口:“縣主可訓完了?”
元賜嫻絮絮叨叨的嘴霎時閉上,起身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
他繼續問:“敢問縣主今夜跟蹤陸某來此,是何居心?”
她微微一滯,隨即擺出理直氣壯的神色,答:“我沒跟蹤您呀,我是偶然察覺這隊商人不對勁,自己找來的,哪知會碰上您?對了,與我同來的還有一名婢女,我得去接應她。”說罷轉身就要遁走。
陸時卿也懶得再追究胡餅的事了,喝住她:“回來。”
元賜嫻回頭,見他皺了皺眉道:“不必多此一舉,自有人助她脫困。”
這樣看來,他果真安排了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