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以巫為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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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貴無比的巫服,豈是你能賠得起的?”

    一聲輕嗤落地,圍聚起來的男女老少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憐憫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幹瘦男人,卻沒有人上前說上一句。

    “對不起,尊貴的大人,對不起”男人頭低得像要埋進地裏,顫抖的雙手猙獰地抓著黃土,像是抓住最後的希望。

    “爹”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突然從人群中冒了出來,一聲驚呼,她顫抖著就想來拉起男人:“爹爹,這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

    “芸兒,”男人的眼睛裏倏地泛起一束光,但馬上又熄滅了:“我弄髒了這位大人的衣服,你快走,快走”

    女孩一愣,旋即轉過頭來,看向那微仰著頭的女人,還有周圍神色各異的人們。

    幾乎沒有多想,她立馬做出了決定。

    她微低著頭顱,恭敬地對著高高在上的女人說道:“這位大人,衣服我會盡快洗幹淨,送回到您府上。我爹爹無心之舉,還請大人有大量,饒過我爹爹。”

    然而,縱使她的脊背彎得再卑微,聲音再恭敬,那女人也隻是微微睥睨一眼,根本不為所動。

    “你以為,洗幹淨就能活命?”她反手一抽,一把明晃晃的長劍已是指向了男人。

    男人的麵龐霎時慘白如紙。他艱難地抬起頭來,目光迎向那把長劍,像是迎向自己這一生最後的結局。

    這一切都是他的命,都是他的命自己不過是一個鄉村旮遝裏的教書先生,隻是想添補些紙筆墨硯,去哪裏不好,偏偏來了鎮上還失手打翻了墨盒,弄髒了巫女大人的衣服都是他的命!

    他絕望地大叫一聲,伸手將女孩護在了身後。

    “爹爹!”女孩睚眥欲裂。

    女人眸光一閃,手腕一個翻動,男人的胳膊就被她砍了下來!

    血花一下子噴薄而出,如點點梅花開在女孩白皙的臉上。

    “爹爹!”女孩的嘯聲直衝雲霄,“你這個毒婦,我跟你拚了!”她顧不上去察看男人的傷勢,就張牙舞爪地朝著女人撲了過去。

    巨大的悲痛和憤怒像是一條毒蛇,緊緊地纏繞在她的心頭。

    那可是她的爹爹,那是獨自將她拉扯大的爹爹,是她這輩子唯一的親人!可她最寶貴最珍惜的人,卻在這個女人的眼裏,甚至比不上一件衣服,如同一隻螻蟻卑賤

    她絕不允許!

    突然,一個老人身形極快地從人群裏竄出,咬牙將女孩死死地箍在懷裏,嘴上用隻有女孩能聽見的話語說道:“芸兒,冷靜,那是巫女大人,是巫女”

    巫女!

    這兩個字,像是一記驚雷,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她透過額前的碎發看向眾人簇擁的那個女人一頭如瀑長發被藍色發帶高高束起,上穿交襟白衣,下著藍色闊腿長袴,臉龐揚起,目帶精光,不屑世間一切:周遭小商小販,圍觀世人,躺在地上呻吟的男人,還有自己,都不複存在。

    隻有她,屹立於世間,便已是至上的風景。

    巫女她喃喃念著。

    終於絕望地停下掙紮,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接下來的日子對於常芸來說,仿佛是水裏的月,鏡裏的景,迷夢一場。

    常知行被齊齊砍下了右臂,傷口詭譎驚人,村裏的赤腳醫生根本沒有處理過這種傷病的經驗,常芸隻好在鄰居陸大伯的幫助下,將常知行送到了鎮上的一家醫館。

    但,常知行的傷勢實在太重,就連大夫都是頻頻搖頭,直歎回天乏術。

    常芸蜷在醫館最角落裏的房間裏,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看著陸巡皺眉計算著一筆筆的開銷。

    “陸大伯”常芸已經幾天幾夜沒說話了,開口時,聲音破碎得厲害。

    “巫女,是很厲害的存在嗎?”她顫聲問。

    陸巡一愣,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一雙沒被歲月侵蝕的清明雙眼看向常芸:“芸兒,”他歎了一口氣,“巫女,是尊貴的象征。”

    “尊貴到可以隨意殺人嗎?”

    陸巡深深地看了常芸一眼,輕歎一口氣:“知行教你詩書,教你道義,卻沒有教會你這個世界的法則。”

    “那這個世界的法則究竟是什麽呢?”常芸的聲音劇烈地抖動著。

    陸巡偏頭看向窗外,那裏晚霞正盛他的思緒飄到了過往,飄到了雲的那頭,飄到了逝去的崢嶸。最後,他隻能輕聲說了八個字。

    “永寧年間,以巫為貴。”

    這八個字,震得常芸的胸腔嗡嗡發疼!

    她幾乎是嘶吼了出來:“憑什麽?!”

    憑什麽巫女就可以因為一件衣服砍殺人手臂?

    憑什麽巫女就可以不受到律法的製裁?

    憑什麽巫女就可以做錯事後還被認為是理所應當?!

    “憑,巫可醫疾病,可斷人生,可通陰陽,可測國運!巫為貴,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法則。”陸巡一字一頓地說道。

    “咣!”常芸身形不穩,跌坐在了地上。

    她的腦袋疼得要命,像是有人在生生地扯著她的腦幹!她還想說些什麽,可是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終於意識到,她究竟做錯了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醫館的學徒突然闖進了房裏。他慌張的神情,讓陸巡一下子站了起來。

    “不,不行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常芸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常芸再醒來的時候,常知行已經去了。

    常芸的臉上沒有顯露太多的悲傷,她靜靜地看著那些赤膊的男人將常知行抬了出去。

    陸巡結清最後的一筆診費,領著常芸連夜回到了村裏。

    終究是放心不下,陸巡將常芸安置在了自己的家中。

    那天夜裏,天尤其的黑,尤其的冷,陸巡終是睡不著,披了一件長衫來到屋外。

    他緩慢地摸著院裏的棋盤。

    “知行,你去了,就再也沒有人陪我下棋了”

    他盡量想讓自己的聲音輕快一點,但,仍然顫抖得厲害。

    “你放心吧,有我在,芸兒會安然長大的”

    “等她成人,嫁一個像你一樣的男人,你說可好”

    話說到這裏,實在是說不下去了,他隻能一手執黑棋,一手執白棋,在棋盤上落下棋子。

    驀地,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陸巡警覺地回過頭去,卻見到在一片慘淡的月光下,一個瘦削的身影立在不遠處,一雙眼睛晶亮得勝過天上的星星。

    “芸兒,你怎麽出來了,外麵涼。”陸大伯輕蹙眉頭。

    身形一晃,兩行清淚渲然瀉下。

    既然巫女尊貴到能隨便殺人,那麽,就讓她也來當能殺人的巫女!

    既然權力能夠隨便踐踏生命,那麽,就讓她也來成為權力的俘虜!

    “我,要成巫!”

    少女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猶如平地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