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大楚靈運元年的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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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楚靈運元年,陵安家家戶戶還都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隻不過廟堂上發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大年初一的大好日子裏傳來了那位神龍年間便出仕的苑老大人的死訊,之後皇帝陛下做出批示,以國葬之禮下葬,之後便是廟堂上一係列的大事,先是戶部尚書苑莊請辭,馬不停蹄的返回慶州奔喪守孝,之後坊間便傳出宰輔大人已經向皇帝陛下遞上了廢除蒙蔭製的折子,消息是宮裏某位頗具權柄的大太監傳出來的,消息應該假不了。緊接著,皇帝陛下勃然大怒,那位在宮裏待了近四十年的大太監活生生被打死,宮裏一時間靜若寒蟬,三兩日之間,有不少根底不清楚的太監宮女都被遣出宮去,皇宮的這一次清洗,不止是讓皇城裏的人人心惶惶,就連不少廟堂重臣都有些惴惴不安。如此做法,更是讓人覺得宰輔大人的那封折子肯定是和廢除蒙蔭製有關,不然依著這宰輔大人前麵不少新政施行之前的動靜,哪裏用得著皇帝陛下如此大動幹戈。

    陵安城裏一陣風雨不停,在元宵之前都好似陰雲密布一般。

    宰輔大人那棟宅子四周多了不少的眼線,盡數是廟堂上那些大人派來的,隻不過這些時日,這位宰輔大人卻是一如既往,作息規律同之前的數年一樣,好像一點都不擔憂有狗急跳牆的舊派官員要做出什麽瘋狂舉動,可越是這樣,便越讓那些廟堂重臣們心裏沒底,宰輔大人這等廟堂老饕,誰也琢磨不出他現如今的心思。

    在隔宰輔大人好幾條街道的冷清街道裏,有一棟宅子,主人是個白發男子,府邸中在元宵時節卻都一點不忙,這男人拿了一把木瓢,在侍弄那些經曆過寒冬時節的花草,十年不得出府的光景,讓這個白發男子過的極為閑適,陵安百姓快忘了他,廟堂上的重臣快忘了他,可那些記載著一幕幕史書卻把他當初做過的事情記載的清清楚楚,他對此並未有多大的想法,隻是有些想念那座遠在千裏之外的墳塋。

    中門不開,府邸之中的管家老許端了一碗元宵來到院裏,看著那白發男子坐在台階上,不發一言,老許破天荒的坐在他身旁,遞過元宵之後,老許忽然笑道:“侯爺,跟老許嘮上幾句?”

    白難轉過頭,看著這個這些年一直盡職盡責的老管家,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老許大抵是這些年見多了這白難的樣子,也不覺得奇怪,隻是頓了片刻這才思忖著說道:“侯爺不想說話便聽著,老許有些話憋了十年了,現如今再不說,之後怕沒什麽機會說了,因此就算是侯爺不愛聽,老許也要在有生之年說出來才行。”

    白難瞥了一眼老管家的白發,他這一頭白發是為情所致,可老許那滿頭白發,可是實實在在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一點都做不得假。

    老許開口之前,在府院一側看到了抱著掃帚傻樂嗬的趙非野,招了招手,示意這小子走遠一些,後者露出個嫌棄的表情,念叨了兩句,獨自走遠。

    老許這才輕聲道:“聽人說這北境好像快要開打了,咱們那位冠軍侯爺先是在陵安外和北匈的王爺打過一場,之後便去了北境,好像便是說這一次要和北匈蠻子在北丈原好好打一場,有那位侯爺督戰,老許覺得這一仗小不了,隻不過這場仗無論怎麽打,老許都覺著還差點意思。”

    白難沒有開口。

    有事情他知道也明白,就是不想說出來。

    老許沒有露出什麽異樣的情緒,很快便敞開心扉說道:“侯爺,其實老許是覺著,這一場仗沒有你本來就不得勁,鎮北邊軍本來就該在侯爺的帶領下北上,攻下北匈王庭才是,甚至侯爺本來就該是這大楚最大的英雄,可現如今侯爺您被困在府邸十餘年,不說那些鎮北邊軍的將士,就連這近在咫尺的陵安百姓好像都記不得侯爺了,不該是這樣的。真不該是這樣的。”

    白難吃了一顆元宵,平靜道:“今天也沒喝醉,說這些不像是你老許的性子。”

    老許神態迷離,他喃喃道:“其實昨晚老許夢到夫人了,夫人問我,問我侯爺是不是現在還是那等天下皆知的大人物,還是不是那個統領這千軍萬馬的大英雄。老許沒敢去看夫人的臉,也沒敢回答,隻是醒來之後就覺著空蕩蕩的。”

    說到這裏,老許已經老淚縱橫。

    白難聽到老許說起那女子,神色有些黯然,他輕聲道:“你該告訴她的,告訴她我現如今活的很好,還是那個統領千軍萬馬的白難,還是王朝四大軍侯之一,不管怎麽說,你都不該讓她失望的,你在府中這些年辦事沒有過差錯,這件事卻沒有做得好。”

    老許哽咽道:“侯爺,可老許一點都不想騙夫人。”

    白難點點頭,自顧自說道:“也是,當年她在的時候便最是體恤你們,一個人將偌大的侯府都打理的井井有條,你們不該騙她,做得沒錯。隻不過子衿要是給我托夢,我不會告訴她真相的。”

    老許歎了口氣,淚光閃爍。

    最後他鼓起勇氣問道:“侯爺有出府的一天麽?”

    這位被禁足十年的白發男子,看著這個行將入土的老人,遲疑片刻,沒有急著開口。

    不用白難開口,老許便已經爭著說道:“其實老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

    白難看著這片天空,輕聲道:“十年了,白難畫地為牢已經整整十年了,其實偶爾午夜醒來都能聽到那些金戈鐵馬的聲音,隻不過更是知曉回不去了,現如今其實我想著好像可以跨出一步,隻不過這一步跨出去之後到底顯得代價有些大。”

    老許有些怔怔出神。

    便又聽到那白發男人笑道:“十年未臨沙場,現如今偏偏又想起了當初的光景,既然如此,走兩步看看就是。”

    在老許神情恍惚之間,便看著白難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將那碗元宵放在台階上,走出幾步,哈哈笑道:“現如今已經是靈運元年了,那白難就看看這新的大楚如何?”

    站在中門前,白難朗聲道:“老許,替本侯開門。”

    老許爬起身來,看著那個好似十年前的男子,一樣的意氣風發。

    抹了一把眼淚,老許去推開那座中門,站在門後,看著那白發男子自顧自出門,然後片刻,便有丟開了掃帚的趙非野追了上去,快要消失在老許視線之前,趙非野對著這老管家狠狠招手,他帶著哭腔喊道:“老許,我跟侯爺一起去走兩步,你好好看家,等我們回來。”

    老許點了點頭,壓低嗓音輕聲道:“是該走走,可你小子要是死了,可一點都劃不來。”

    趙非野這個一輩子立誌要跟著侯爺闖出天地的年輕人沒有聽到老許這句話,他腦子已經不受自己控製,因為他發現,原來侯爺真的不是準備一輩子都待在陵安啊。

    出陵安之前,趙非野問白難他們要去哪兒。

    白難指了指南邊。

    江南好,最好的是那女子。

    於是這大楚靈運元年發生的第二件事,便是那位被禁足十年侯府且已經被廢除爵位的軍侯在元宵時節,離了京。

    白難從城門處自顧自出城,那守城士卒無一人敢攔,更有甚者居然是淚流滿麵,原來這一位,是鎮北邊軍老卒出身。

    ——

    至於第三件大事,便是在白難出陵安的第二日,宰輔大人終於當朝宣布,接下來的這一項新政便是廢除蒙蔭製。

    一語驚起滔天波瀾,整個陵安朝堂發生一次這近二十年最大的動蕩,無數舊派官員在議事殿上便聲嘶力竭對此表示反對,更有許多老大人當場便跪下死諫,腦袋磕在地麵上,蒼蒼白發沾染血跡,看起來極為淒慘,更是有不少清流翰林陳述厲害,涕泗橫流,有甚者已經直言此舉必將讓大楚動蕩,至少退後二十年。

    議事殿上亂作一團。

    可皇帝陛下與宰輔大人不為所動。

    這場朝會開到後麵,便當即有不少官員憤而辭官。

    皇帝陛下並不挽留,等著這些官員說完之後,隻是淡然問了一句,還有沒有。

    於是又有多達二十餘位官員提出辭官。

    然後皇帝陛下當朝便任命了新的人員,用以填補空缺,不然這大楚的新政機構不得癱瘓?

    散朝之前,皇帝陛下站在高處,看著這些哭鬧了一整個朝會的官員,平心靜氣的開口:“朕也想做那等建立不世功勳的帝王,你們為何不讓?”

    說完之後,皇帝陛下拂袖而去。

    宰輔大人也是氣定神閑的走出大殿,隻是出大殿之前,看著群臣,宰輔大人隻是笑道:“諸位若要打高深的,現如今還不動手,便沒機會了。”

    不少舊派官員看著宰輔大人,眼裏都有火。

    隻不過一群讀書人,終究是沒做出那等有辱斯文的舉動。

    得以入朝聽政的狀元郎蘇妄言和苑文庭走在宮牆之中,兩兩無言,等到周遭已無朝臣,蘇妄言這才笑著問道:“苑兄等會不會也要向陛下遞上折子吧,除去苑兄,這朝堂上可是再無第二位姓苑的大人了。”

    苑文庭氣定神閑,走出幾乎之後方才低聲道:“依著蘇兄來看,我苑文庭是否在朝堂上從此便是舉步維艱?”

    蘇妄言扯了扯嘴角,嘿嘿一笑,“這件事苑兄自己心裏有計量,問我,可算是問道於盲了。”

    苑文庭開懷笑道:“其實依著文庭來看,現如今的朝堂對我來說,才算是好事,舉目無親,可也無顧忌,之後的路走的更舒坦,心裏也更舒心些。”

    蘇妄言爽朗一笑,走過幾步,輕聲道:“有苑兄作為對手,才算是有趣,不然這為官路上,真是無趣。”

    後者淡然一笑。

    兩人攜手返回禦書台前,蘇妄言有些怪異的開口問道:“肚子裏的酒蟲開始作怪了,苑兄願不願意和我浮上一大白?”

    苑文庭想了想,最後點了點頭,

    隻不過他笑著開口:“你請。”

    蘇妄言苦著臉嘟囔道:“蘇某那點俸祿還要養家的。”

    苑文庭不理會,隻是大踏足走出去,蘇妄言亦是笑著跟上。

    這兩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從來沒有誰把誰真當做過對手。

    ——

    暮色之中的陵安下過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隻是這雨來的快,去得也快,絲毫沒有作為春雨的覺悟。

    有個一身明黃衣裳的男人走進那棟主人才離去不久的宅子,中門未開,老許對這男人有怨氣,因此明知道不開中門會引來這男人的不快,也沒有去開,好在那男人並未動怒,隻是走到那院子裏,拿起那把木瓢,有些出神的看著那些花草,最後這位大楚最尊貴的男人就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就是那白發男人喜歡坐的地方。

    男人忽然笑道:“柳寶,我想了這些年也不曾想到過這個結果,你說說,我和他的兄弟還有沒有得做?”

    那個陪同這個男人一同出宮的大太監,沒有多說,隻是苦笑著看著他。

    男人擺擺手,“朕在十年前就擔憂過這個結果,隻不過當時這小子心都死了,哪裏還有可能再做出什麽其他事情來,我小心翼翼維護了這小子十年的爵位,他出一趟陵安就讓我的努力都付之東流,隻不過歸根結底都好像是我有愧於他,所以他這趟出陵安,我不怨他,就是真想再和他坐在一起喝一次酒。”

    柳寶有些後知後覺,眼前這個男人好似對於天底下誰都是以朕自稱,唯獨隻有兩人不是這樣,一個是宮中的皇後娘娘,另外就是這一位被廢除爵位的天軍侯。

    男人站起身,水瓢沒有放下,帶著走出府邸,轉頭看著那老許,嗬嗬笑道:“老許,你為何不把朕當作那個經常和你家侯爺喝酒的年輕人?”

    後者鐵青著臉轉過身去。

    男人走出府邸。

    在大街上低聲念叨:“我這輩子的兄弟可就剩下你一個了,你非要站在我對麵?”

    無人應聲。

    他灑然一笑,隻是背影蕭索。

    他一直知道天底下還有他辦不到的事情,當年不能阻止那女子去北境是這樣,後來不能保住他的爵位是這樣,現如今不能將他留在陵安也是這樣。

    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一點不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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