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chapter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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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醫院。
下了出租車,梁暖一路哭著跑進醫院, 在向上的電梯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電梯裏其他人用各種眼光打量她,見她發絲淩亂, 甚至穿著休閑家居服就出來了, 一看就是突然得知很不好的消息, 承受不了打擊哭到控製不住情緒。
醫院這種地方,每天都在上演著各種這樣的生離死別,這種悲痛無人能幸免,每個人一生都要經曆, 隻不過是早晚的區別。
有個銀發老太太看不下去, 見她哭得滿臉淚,好心遞過來一張紙巾:“小姑娘, 擦擦眼淚, 遇到什麽事都要堅強點。”
梁暖已經哭到說不出話來,囫圇點點頭表示感謝,見電梯到了18層, 大哭著跑了出去。錢卓青已經在病房外等她, 梁暖遠遠見到他,想到她深愛的爸爸就躺在他身後的病房裏,死神要帶走他,她要永遠失去他了, 深怕自己的哭聲驚擾到他爸, 她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眼淚已經決堤。
錢卓青扭頭見梁暖捂著雙手泣不成聲的樣子,心裏重重歎一口氣,早些年他覺得這孩子被老板慣得無法無天,不懂事一味隻知道花錢享受,現在想想,這也是個苦孩子,最需要媽媽的年紀媽媽跑了,現在花樣年紀,身患絕症的父親也要撒手離她而去,也難怪老板拖著病體不惜設局請君入甕,為的就是讓寶貝女兒這輩子有依靠。
他表情凝重地走上前,梁暖喊了一聲“錢叔”,錢卓青攬著她的肩到休息區坐下:“暖暖別哭,老板剛睡著,他能睡一覺不容易,錢叔先跟你聊一會兒,你再進去看你爸爸,好嗎?”
“好。”梁暖擦著淚,“我就去門口看一眼爸爸可以嗎?”
“去吧。”
梁暖上前踮起腳尖,透過玻璃看他爸,隻見到他爸蓋著白色的被單昏睡著,被單下的身體一定也是單薄消瘦的,他爸閉著眼,那張她熟悉到骨子的臉瘦到讓她差點認不出,心疼心痛像兩個鋒利的爪子撕裂她的心髒,梁暖一想到她爸日子不多,額頭抵著門,痛不欲生。
錢卓青見她這副隨時要崩潰的樣子,連忙上前把她拉了過來,在休息區坐下後,他見她這幅模樣,明顯是突然得知消息慌忙跑出家門的,尹光年又沒有陪在她身邊,便試探問:“你一個人來的嗎?”
梁暖心不在焉地點頭,語氣迫切極了:“我爸真的是肺癌晚期嗎?錢叔,一定還有救的,我去借錢,把我爸送到美國最好的醫院去,我們絕不能放棄。”
對於她的強烈建議,錢卓青罕有地沉默著,梁暖一看他哀傷至極的臉色,徹底愣住了,眼淚再次洶湧流下。
她爸沒救了,真的沒救了,想到這點她就肝腸寸噸。
“暖暖,錢叔不想再騙你下去,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全身,老板他……確實日子不多了,聽錢叔一句話,在他最後的日子你應該做的,是陪著他,讓他看到你很幸福,他才會安心得走。”
“有一點你必須明白,他這一生牽掛最多的不是他的事業,而是你。”他長歎一口氣:“其實在老板入獄前就知道自己的病,還放棄了手術機會,並且堅持要我瞞著你,甚至他本可以不去坐牢,但還是一意孤行去了,暖暖,不要怪老板絕情,他是最偉大的父親,他做的一切選擇,都是為了你。”
錢卓青苦口婆心,梁暖淚痕未幹的臉龐卻流露出巨大的困惑,此刻她的腦子被悲傷占據,她無法思考,更不懂錢卓青話裏的意思,為什麽她爸非要坐牢?難道他去吃苦坐牢也是為了她嗎?這說法未免太過荒唐了。
“錢叔,我聽不明白。”她道出內心困惑,“你的意思是,我爸去坐牢也是為了我嗎?”
“暖暖,你去問老板吧,你所有的問題他一定都會給你dá àn的。”錢卓青語重心長,“你們父女倆該好好聊聊了。”
梁暖茫然無措地坐著,她覺得天都要塌了,如果說突然得知父親身患絕症時日無多對她來說是上天給的致命一拳,那麽聽到錢卓青透露她爸為了她故意去坐牢則是扇在她臉上的一個耳光,她被打懵了,徹底懵了,她無法想象自己才是令他爸吃苦受罪的罪魁禍首,這讓她情何以堪!
有人在他們身後奔跑,錢卓青見到來人,站起來打招呼:“光年你來了,你陪暖暖一會兒,我去找下蔣主任,待會你們跟他聊一聊。”
梁暖仿佛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她一動不動,錢卓青知道這孩子被打擊壞了,憂心忡忡地走到尹光年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陪著她。”
他隻留下這五個字,這一對小情侶好不容易才能走到一起,希望接下來的這個難關他們能攜手度過,也不枉老板這麽煞費苦心地撮合。
“您放心。”尹光年沉重點頭,視線一直未曾離開梁暖,錢卓青看出尹光年的擔憂並不比他少,終於放心地離開,留他們兩個人獨處。
今天難得是個晴天,太陽終於肯露一回臉,可尹光年知道,這個沐浴在陽光下背影單薄的女孩子正經曆著人生中最猛烈的一場大雨,她處於崩潰邊緣,她需要他,而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她半步。
他慢慢地走上前,在她麵前蹲下,一臉悲憫地凝望她,梁暖的淚眼與他對上,昨天還是靈動快樂的臉,今天滿是木然絕望,就像在那個深夜的車站,她彷徨迷茫,迷失了人生的方向。
而這一次的痛楚,也許比那一回多了成百上千倍。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的語氣太過平靜,平靜到讓人懷疑,暴風雨是不是即將來臨。
尹光年沒有回答她,隻是拿過她的手腕小心查看她手上的傷,傷口劃得不深,隻是睡衣上還是有一大團血跡,平時那麽怕疼的姑娘,今天卻對自己下手那麽狠,可見當時突然得知真相的她有多麽震驚多麽難以接受,他努力地寵著這個姑娘,舍不得她再度麵對苦難和離別,他想讓她每天都生活在快樂裏,能多一天是一天,可是黃伊文輕飄飄幾句話,就讓他的努力功虧一簣。
他的暖暖,還是受到了生命中無法承受的傷害。
“你早就知道了。”梁暖淒然地笑了,淚光閃閃,“全世界隻有我這個女兒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想到這半年來他爸為了她放棄治療天天在監獄裏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而自己在外麵一無所知,更早一些時,她成天沉迷於玩樂,沒有盡到為人子女一丁點該有的孝順體貼,無盡的悔恨夾雜著自責像山一樣突然壓在了她頭頂,沉重到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想大聲嘶喊,可又害怕躺在病房裏的爸爸聽到她的聲音驚醒過來,她用力捂著自己的嘴,強烈的衝動之下,站起來就往樓梯跑。
眼淚在飛。
她的爸爸為了讓她無憂無慮過日子,拚了命的瞞她瞞到現在,而她做了什麽呢?她什麽也沒做,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爸帶給她的好生活,甚至拖累他治療,這樣的她不配擁有幸福,也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要死,她應該跟他爸一起去死!
“暖暖!”
尹光年追在她後麵,要拽她的手,被已失去理智的她狠狠甩掉了,瞧出她情緒不對勁,到底是長手長腳男人,在她衝上了幾級台階後,在兩層樓中間的樓梯的平台處將她一把抱住。
梁暖嚎啕大哭。
“暖暖,冷靜,求你冷靜一點!”他像哄孩子一樣柔聲將哭叫掙紮的她摟住,任憑她再激烈掙紮也牢牢不鬆手,“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我不應該瞞你,你生氣就打我咬我,不要憋心裏……”
“我恨你!我恨你!”梁暖真的打他了,太多的悲傷絕望無處釋放,於是一股腦兒全化為對他的遷怒,她猶如一頭困獸激烈地捶打他的胸膛:“你怎麽可以這麽殘忍?你明明早就知道……爸爸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爸爸,沒有你我怎麽辦?”順著牆壁滑下來癱坐在地上,手捂著臉顫聲痛哭。
最不希望出現的事情還是出現了,尹光年重重歎口氣,梁暖骨子裏是個堅強的女孩,但她的堅強是有前提的,一旦涉及到她最親近的人,她就會脆弱不堪一擊,比如此刻。
尹光年滿臉揪心地望著他愛的女人,她讓他想起那一年失去母親的自己,也是這樣,沒了媽媽,沒了全世界最愛他的女人,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從此以後他是沒家的可憐蟲,再也沒人關心他包容他所有的好和不好,再也沒有人打開家門,永遠溫柔微笑著迎接他回家。
所有她正在經曆的痛楚他都切身嚐過,對於這樣的痛,大概唯一的就要便是不離不棄地陪伴。
他表情沉重,蹲下來將地上傷心不已的女孩子抱到懷裏,撫摸她淩亂的頭發,像在撫摸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想哭就痛快哭吧,至少你還有我。”
他的聲音擁有溫暖的力量,梁暖放肆地在他懷裏哭了一陣,哭聲漸漸小了下去,她的神智逐漸清明,就連目光也冷了下來:“尹光年,我們分手吧。”
“我不能原諒你,也不能原諒我自己,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擁有幸福。”
一聽要分手,尹光年立刻慍怒:“跟我分手然後兩敗俱傷,這就是你懲罰自己的方式”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表情無比嚴肅:“分手你想都別想,我們不僅不會分手,還要結婚,生好幾個孩子,過上我們的父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見梁暖似乎聽進去了,他表情緩和了一些:“暖暖,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你唯一要想的,是如何在剩下來的日子好好陪你爸爸,他為了你,為了我們,做了很多普通人不敢想象的事,理解他,讓他不再擔心你是你最需要做的,你懂嗎?”
梁暖怔怔的好一會兒沒反應,尹光年給她冷靜的時間,給了她一個堅實的胸膛可以倚靠,過了一會兒,懷裏的人動了一下,他低頭對上她的眼睛,知道那個總是懂事的女孩又回來了。
“你說的對。”雖然梁暖雖然還是很傷心的樣子,但眼神已經重歸倔強,“我不能垮,爸爸現在需要我,我垮了,爸爸會受不了的。”
她失神喃喃著,像是在鼓勵,又是在提醒自己,她明明脆弱到連站起來麵對現實的力氣也沒有,卻拚了命的想要站起來,那故作堅強的樣子讓尹光年很揪心,歎口氣將她拉進懷裏,握起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記住你不是一個人,所有的事情我們一起麵對,天塌了有我頂著,好嗎?”
梁暖深深凝望他,在他目光裏感受到撫慰的力量,重重得“嗯”了一聲。
兩人手牽手去見姓蔣的主治醫生,蔣主任委婉地表示以梁起風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無手術必要,他的內髒病灶太多,化療不僅沒什麽顯著效果,反而會加重病人痛苦,目前進行保守治療為宜。
“如果采用激進治療,病人壽命大概能延長一段時間,但這人為延長的生命時間,我必須要提前告知你們家屬,病人的生活質量會非常低,病人所經曆的痛苦也不是我們健康人能想象的,所以建議你們家屬站在病人的角度,聽聽他自己的意思,另外,這段時間子女多陪陪他,完成他的心願,讓他情緒上開心一點,這對他來說可能比治療更重要。”
醫生把話說到這份上,等於親耳聽到了自己最愛的人被宣判了死刑,梁暖搖搖欲墜,如果說之前她還抱著幻想,那麽在醫生說完這番話後,她的幻想徹底破滅了。
醫生走了,錢卓青走過來,打斷這對沮喪到極點的情侶:“暖暖,把眼淚擦擦吧,老板醒了。”
“去洗把臉吧。”尹光年擦去她臉上的淚痕,“你呀,就是水做的,待會進病房可不能這樣了,來,笑一個我看看。”
“我笑不出來。”梁暖哭喪著臉。
尹光年歎了口氣,攬著她去洗了臉,回來走到梁起風病房門口,見她癟著嘴巴又要哭鼻子,他朝她嚴肅地搖搖頭,她生生忍住內心的酸楚,和他一起走進單人病房。
躺在床上被癌症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梁起風已經虛弱不堪,可見到寶貝女兒和尹光年一起走進來,不由精神一振,這兩個孩子站一起比他想象的更加登對,而他終於等到了他們牽手來見他的這一天。
見梁暖眼睛哭到紅腫,生怕她承受不住,他用極度沙啞的喉嚨故作輕鬆道:“這麽久沒見爸爸,怎麽不穿得好看點?”
她爸虛弱無力的聲音還有那瘦到幾乎要認不出來的臉終於讓梁暖徹底崩潰了,這一刻她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她要失去這個全世界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了。所有的告訴自己要堅強的信念全部轉化為撕心裂肺的一聲“爸”,她撲到了她爸床前,抱著他的脖子難受地哭訴:“你怎麽可以這樣?嗚嗚嗚,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梁起風的眼眶也濕了,他拍拍女兒的背,對尹光年招了招手:“光年,你先出去,我跟暖暖待一會兒。”
尹光年心情沉重地走出去關上了門,給父女倆獨處的時間。
在他看來,梁起風無疑是個無私的父親,為了女兒終身的幸福他可以舍棄億萬家產把自己投入監獄吃不必要的苦,可他的方式太過極端了,他一心隻想女兒有個好歸宿,卻忘了一直以來滿懷希望等他出獄可如今突然得知噩耗的梁暖該有多麽的痛不欲生,餘生的每一天,梁暖想起父親時,一定都會感到深深的遺憾,遺憾於她的父親,為了她的幸福,殘忍地剝奪了她最後陪伴他左右的機會。
悲傷在病房內在流淌。父女倆哭了一會兒,梁暖拿紙巾擦掉了他爸眼眶裏的淚,又擦了擦自己的臉,而後依賴地抓著他爸幹枯的手哽咽說:“爸,我再也不離開你了,你攔我我也不走。”
“好,暖暖一直陪著爸爸。”梁起風笑容欣慰,慈愛的目光掃過女兒臉上的每個部分,眼裏全是寵愛和不舍。
“爸,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梁暖傷心地看著他爸,越看越心痛,“知道我很沒用,所以連生病這麽大的事也瞞著我,還讓錢叔尹光年一起瞞著我,錢叔說你入獄也是為了我,爸,求你跟我說實話吧,我長大了,再不是那個叛逆不懂事的暖暖了。”
“是,我的暖暖長大了,還有了ài rén,爸爸可以放心走了。”梁起風那淡淡的笑容太過讓人心酸,立刻讓梁暖又紅了眼睛。
梁起風不再隱瞞,斷斷續續地坦白真相,他借高利貸入獄的動機,甚至連尹光年替他還清了五千萬的債務,也都告訴了女兒。
“暖暖,事到如今,你一定會怪爸爸,沒有給你留半分遺產,爸爸不求你理解,賭鬼和瘋子從不在乎別人是否理解,他們隻遵從自己的內心。為了你一輩子的幸福,我願意拿億萬家產去換一個能讓你長大的經曆,還有一個能和你牽手一生的人。”梁起風的眼神執拗而瘋狂,“在你不懂事的年紀給你億萬家財,任你揮霍無度甚至被人騙到無家可歸,不如我自己敗掉這筆錢,暖暖,爸爸狠心不給你退路,甚至自斷雙手,隻是想告訴你一點,爸爸不能永遠做扶你走路的那雙手,往後的路,你要自己走,跌倒了,也要咬牙自己爬起來。就算你有了光年,爸爸仍然希望在精神和物質上你能獨立,人生是你自己的,爸爸不許你依附任何人,你能依附的隻能是你自己。你記住了嗎?”
到了今天梁暖才徹底明白她爸的良苦用心,他的爸爸在人生的最後階段為了不懂事的她竟然苦心謀劃到這個地步,眼淚又飆出來,她梁暖何德何能,竟然有這樣一個偉大的父親。
“我記住了,您說的每個字我都記在心裏,一輩子不忘。”她紅著眼睛承諾:“我不怪您,我不要錢,我隻要你在我身邊……”
“傻孩子,爸爸哪可能一輩子在你身邊。”她爸用盡量輕鬆的語氣寬慰女兒:“就算爸爸不生病,有一天你也是要離開爸爸獨自去飛的,爸爸很高興,在能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你有了追求的事業,還有了ài rén,如果能撐到你穿婚紗那天就更好了,希望老天再給我點時間,讓我能親自送你出嫁……”
梁暖已經哭到上氣不接下氣,隻聽她爸喘著粗氣,目光哀戚地說:“除了能送你出嫁,爸爸其實還有個心願,隻是,八成是實現不了的……”
“爸,什麽心願您說,我一定想辦法幫你實現。”
梁暖握緊他爸的手急切表態,卻換來他爸十分無奈的苦笑:“沒有辦法的,爸爸的心願是想最後再見你媽媽一麵,不是要責怪他,隻是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她這麽多年沒有任何消息,我一直在擔心……”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擔心她遇到了不順心的事,甚至,會不會已經走在了我前麵。”
“不會的,不會的!”梁暖拚命搖頭否認,“你們都會好好的,你們不在了我怎麽辦……”
她頭伏在床邊可憐地哭,梁起風心疼地拍拍女兒的頭發,終於還是苦到說不出任何話來。
醫生進來檢查,梁暖步出病房,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了尹光年的懷裏。她在他懷裏安靜地哭,太過沉重的真相令她無法承受,尹光年的外套很快被她的淚水浸濕了,她的淚腺已經失去控製。
梁暖滿心悔恨。曾經遭受過的一切,她都遷怒到尹光年身上,一心認為他是令自己落魄的罪魁禍首,她恨過他,最後因為愛自以為大方地原諒了他,在她的認知裏,她梁暖是整件事最無辜的角色,她自憐自艾過,可從沒有想過,她才是促使她爸做下一個個艱難抉擇的那個人,她才是那個最應該被譴責的人。
如果不是她太過不懂事讓他爸放心不下,他又何至於嘔心瀝血吃一切不該吃的苦,更讓他們父女分開長達半年之久。
尹光年安撫了一會情緒極其激動的梁暖,讓錢卓青試著開導她,自己走進了病房,剛才梁起風特地交代了,要他來見他。
梁起風噙笑看著這個各方麵都無可挑剔的未來女婿,滿心自豪,他在多年以前無意中播下了一粒種子,多年以後,收獲了一棵蒼天大樹,她的女兒將在他的庇護下,一生有所依靠,不至於有顛沛流離的下半生。
“光年,我這個做爸爸的給孩子心上留了一道傷口,往後,那道傷口,就拜托你幫著愈合了。”精神病痛的雙重打擊之下,處於生命終點的梁起風虛弱到不堪一擊,甚至要喘一喘才能有力氣繼續說下去,“往後……她要是任性了,也請你多擔待些……”
尹光年立刻應下來:“您放心,我會照顧暖暖一輩子,讓她可以一直任性下去。”
“好。”梁起風那雙散發著死氣的眼裏閃著淚光,他的嘴巴微微動了動,似乎在猶豫什麽:“光年,你……能不能叫我聲爸爸?”
尹光年幾乎沒有遲疑,恭敬地喊了一聲“爸爸”。
看得出梁起風很高興,因為情緒過於波動,劇烈地咳出來,整張臉因為疼痛扭曲起來,尹光年慌忙之下想按鈴傳喚護士,卻被他製止了。
梁起風對於病痛已經習以為常,他用紙巾不當回事地擦了擦咳出的血,嗓子裏發出的聲音像老舊的風扇呼呼帶喘,透著深重的疲憊和無力:“有些事情我還要交代,我給暖暖留了一筆錢,不多,將來……她如果想創業,可以動用這筆錢,你幫著把把關。至於你,我給你的,隻有幾句話,是我幹了一輩子投機悟出來的心得,希望將來對你有用。”
準嶽父大人用血總結出的教訓,尹光年哪敢不聽,做洗耳恭聽狀:“您說,我一定牢記在心。”
“你是我欣賞的年輕人,聰明,有頭腦,也懂得市場的遊戲規則,世界瞬息萬變,這個市場總歸是屬於年輕人的,但是光年,你要知道,年輕最大的弊端往往是鋒芒太露,後果就是死得太快。你記住,第一是個很危險的xìn hào,如果說市場是個狩獵場,那麽第一名絕對是被圍剿的那個,所以光年,中庸無錯,隻有中庸,才能保你在這個市場一直活下去。”
“第二,我希望你不要做市場裏的獨行俠。這一行需要朋友,有朋友就有信息,就不會吃信息不對稱的苦頭,和君子相交,不得罪小人,這些道理你都懂,但實際jiāo yǒu,還是需要你的個人智慧,對於這點,我對你是放心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光年,你一定要記住,對於男人,事業和家庭比起來,家庭才是最一位的,沒有家庭幸福,事業做得再大再出色也是失敗,家庭是你人生的避風港,切記要用心維護。”
“我都記住了,爸爸。”尹光年臣服於老人的智慧,鄭重承諾。
這一聲“爸爸”令梁起風倍感欣慰,身上千斤的重壓仿佛就在這一聲“爸爸”裏消失地無影無終,他終於可以帶著一身輕鬆的心情上路。
“去吧,陪陪暖暖,我先睡會。”他閉上了眼睛,如果不是呼吸機還在運作,那張死氣沉沉滿是衰敗的臉真的會讓人誤以為他已經沒有生命氣息。
梁暖執意留了下來。雖然請了專業陪護,但許多事情她還是親力親為,她在醫院不眠不休地照顧了她爸兩天一夜,隔天傍晚,被她爸強行趕回了家。
安娜和徐威廉他們聽說消息,都提前從家裏趕了回來。梁暖強顏歡笑地和朋友們打了個招呼,和安娜交換了一個暖心的擁抱,便借口洗澡躲進了房間,一個晚上沒出來,大家心裏著急,卻都不敢去打攪她。
兩天一夜,梁暖其實隻睡了三個小時,她已經感覺不到累和困,悶在房間也沒有躺下補眠,而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裏好幾個小時。
腦子很亢奮,一個念頭已經在她腦子裏盤旋了許久,聽起來有點瘋狂,可是她應該義無反顧地去做。
有人開門進來,穿過黑夜將她輕輕摟在身後,輕柔地問:“在想什麽?說出來,看看我們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意識被這個人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拉了回來,梁暖動了動僵硬的身體,艱澀地開口:“尹光年,你可以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好,你問。”
“你心裏,還有黃伊藍的位置嗎?你……還愛她嗎?”
“有,她是我的過去,每年到了下雪天,我還是會在心裏祝福她在另一個世界能過得幸福。年輕時我並不懂愛,在我還來不及確定是否愛她的時候,我們就陰陽兩隔了。所以你問我愛她嗎?應該愛過吧。但是暖暖,我希望你明白,伊藍是我生命裏的過客,而你,才是那個要跟我攜手一生的人,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擁有我的全部,包括我的愛。”
他平靜卻飽含真摯的回答無疑打動了梁暖,她點頭:“第二個問題,尹光年,我一無所有,什麽都不能給你,你在乎嗎?”
“不,你完全錯了。暖暖,你已經給了我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你給了我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現在,我求你給我一個家,我們的家。”
梁暖沉默片刻,隻是應了一聲“好”。
“我能感覺得到,我們在想同一件事。”尹光年將她的身體扳過來,目光炙熱:“現在,換我來問你。”
梁暖正視他:“你問吧。”
“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對你的隱瞞,你能原諒我嗎?餘生的某一天,會不會突然有一天後悔跟我在一起?”
梁暖低頭半晌,選擇誠實麵對自己的心:“不,我還沒有完全原諒你。但我知道不能怪你,那是爸爸的選擇,不是你的。我想,我最不能原諒的還是我自己。”
她明亮清澈的眼睛凝望他:“尹光年,我愛你,但請你原諒我的自私,我從沒有為爸爸做過任何一件事,現在,我想為他做一件事。我們結婚吧,穿著婚紗,讓爸爸挽著我的手送我出嫁,這是爸爸的心願,同樣也是我的。”
“結婚……”尹光年細細咀嚼這個字眼:“所以……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
“嗯,一輩子。”梁暖紅著臉答應,湊上去啄了他一口:“和我們的孩子。”
尹光年微笑凝望懷裏的女孩,仿佛有一萬年之久,在她屏息等待中,他變戲法一般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盒子,取出裏麵的鑽石戒指套在她手上:“那尹太太,我們結婚吧。”
半個月後,陽光普照的下午,被鮮花妝點得格外高雅的酒店花園草坪上,所有賓客的目光都被一場低調卻溫馨的婚禮所吸引。穿著潔白婚紗美麗出塵的新娘子手捧著鮮花,她身邊有一輛輪椅,身體極度衰弱卻憑著意誌力強撐精神的梁起風穿著正式地坐在上麵,臉上帶著老父親欣慰滿足的笑意,他身後,西裝革履的大權小心緩慢地推著輪椅,他們的不遠處,兩個醫生護士隨時待命。
如果不是老人鼻子間插著的氧氣,旁人會以為這是個再完美不過的婚禮。可清楚內情的賓客都知道,這場籌辦得有些的婚禮,都是為了這個老人。除了遺憾,他們心裏也在默默祈禱,希望上天能給這一家一些團圓的時間。
梁暖含笑的目光掃過全場,安娜這個伴娘和張昀山這個伴郎在眉來眼去,尹光年舅媽一大家子全來了,舅媽笑著擦淚,標哥和南南姐雙雙來了,錢卓青一家坐在席間,徐威廉剪短了頭發,今天難得也穿了西裝的他恢複了往日富貴公子哥的氣質,跟果果站在一起,儼然一對璧人。烤串樂隊來齊了,尹光年公司的員工也到齊給老板捧場,她現在的同事也來了好幾個,白婉臨盆在即,發來了shì pín,並沒有出席。場上還有幾張陌生麵孔,尹光年終於放下多年心結,親自邀請他的父親一家出席婚禮,據說老人家高興到整晚不曾合眼。
她的視線最後定格在幾米外泛著溫柔笑意的男人身上,今天的他英俊逼人,隻是一貫沉穩冷靜的男人,今天這個大日子竟然很緊張,兩人目光交纏在一起,笑得都有點傻。
他們是彼此生命裏的一道暖光,不期然地出現,從此照亮了各自孤寂黑暗的人生。
梁起風牽起女兒的手:“新郎在等你了,女兒,準備好了嗎?”
梁暖笑容甜甜,幸福地看看她爸,再看著前方她命定的ài rén,說:“準備好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