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凶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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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房在營地的西北角,遠離了糧倉馬廄等重要設施,孤零零地杵著。雖說是牢房,但在這種行軍臨時紮的營地裏也不過就是一個簡單的小帳子,除了有三兩士兵把守,與別處無異。

    然而此時本該安靜的牢房卻十分熱鬧,小小的帳子裏圍滿了人,全都屏息凝神盯著盤腿坐在幹草堆上的那人。

    “這千崇鎮的古怪可不止這一樁。”清亮的嗓音在帳中回蕩,彌漫著些許緊張的氣氛,“人皮案告破後不到兩個月,鎮子裏又出了事。最初是更夫發現的不對勁,每每到夜半時分,鎮子裏大戶李家的宅院裏就會傳來古怪的聲音,有時候是嬰兒啼哭,有時候是女子尖細的笑聲。”

    “一開始還以為是哪一房的女眷,可這種聲音每夜都會在同一個時間出現,最後李家上下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

    “夜半陰風,詭異的哭聲和笑聲,鎮子上慢慢開始傳李家鬧鬼之說,但奇怪的是這麽長的時間裏竟然沒有人真正撞上過。”

    “直到有一天……”

    聲音突然低沉下來。

    “李二爺醉酒晚歸,正準備回房時突然聽到那詭異的笑聲,不遠不近,就在右手旁垂花門後。李家人本就對留言不勝其煩,加上有酒壯膽,李二爺竟準備轉道前去一探究竟,看看這所謂鬼怪是個什麽東西。”

    那聲音極富感染力,一帳篷人屏息凝神,有的甚至不自覺握緊了手。尤其當講到李二爺穿過垂花門什麽也沒發現,正準備再往裏去卻突然覺得後背陰風陣陣、那似有若無的笑聲從耳畔吹過時,不少人跟著後背涼了一涼。

    立在門邊的一個士兵更是覺得後背發麻,在說到李二爺僵著脖子準備回頭,他竟然也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不回頭不要緊,這一回頭正對上薛铖那張黑沉沉的臉,登時嚇得大叫起來!

    正是故事緊要關頭,被他這一叫,帳子裏的人都猛地顫了顫,還有人嗖地一下從地上竄起來,齊刷刷扭頭看去。

    對上一帳子驚慌的臉,薛铖的臉更黑了。

    大半夜不好好睡覺、不好好站崗,竟然跑來牢房聽說書了?!

    薛铖五指一攥,指節咯吱作響。

    這一次帶兵北上,隨行的不全是他的親兵,還有威字營的人馬。威字營劉都統乃是兵部魏尚書的表侄,素來與他不對付,軍中出現這種事,多半也有他的縱容。

    “將……將軍。”待帳子裏一眾人從驚嚇裏回過神後,頓時冷汗直冒,戰戰兢兢地向薛铖行禮。

    薛铖沒有說話,冷銳的目光從這些人麵上一一滑過,嘴唇微抿。

    都不是他的人。

    薛铖內心冷笑,最後看向層層低垂的腦袋後、那個坐在幹草堆上的人——

    一身鬆鬆垮垮的奇怪袍子,烏發如緞,眉目深邃,眉心恰有一點狀若蘭花的紅痕,隻是那張臉不知沾了什麽東西,青一塊黑一塊,遮去了好顏色。

    竟是她?!

    薛铖一愣。

    對方也在看他,那雙眼十分清亮,仿佛一眼就能看進人心。

    四目相對,女子衝他眨了眨眼。

    薛铖很快收回目光,對著滿帳戰戰兢兢地士兵冷聲道:“既然都睡不著,就給我跑圈去冷靜冷靜。圍著營地五十圈!再有下次軍法處置!”

    他的聲音威懾力十足,眾人噤若寒蟬,齊聲道了句是,便一個接著一個跑出了帳子。眨眼間,擁擠的帳子內就隻剩下他和那個女子,以及身後立得筆直的魏狄。

    “你也出去吧。”薛铖對魏狄擺擺手,吩咐道:“不必守了。”

    “是!”魏狄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應聲,轉頭就往帳外走,走了兩步又悄悄回頭瞥了眼對視的二人,心裏嘀咕一句:將軍今兒怎麽怪怪的?

    簾子重新落下,帳中隻剩他們二人。

    薛铖上前幾步,居高臨下地看她,單刀直入:“你是西境人。”肯定的語氣,不容辯駁。

    “是。”顯然沒料到薛铖會這麽開口,女子愣了愣,卻很快反應過來,毫不掩飾地回答。

    “哪個部落的?”

    西境三十六部,散落在無垠的沙海戈壁中,與大晉的關係並不緊張,甚至與一些部落有商貿往來。西境人出現在中原不是什麽特別稀罕的事,但是出現在被北魏攻破的渭水城下就難說了。

    女子搖搖頭:“我不屬於任何部落,我是雲浮宮人。”

    “雲浮宮?”薛铖皺起眉。

    這個名字他略有耳聞,似乎是某個信奉神明的神秘西境教派。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你來此有何目的?”

    “救你。”

    “救我?”薛铖想笑,但女子的表情格外認真,讓他回想起前世雪地裏的那副場景,薛铖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他這副無言緊繃的表情落在女子的眼裏,變成了警惕與懷疑,她連忙起身解釋:“你別緊張,我沒有惡意,隻是……”她搔了搔頭發,手鐐上的鐵鏈隨著她的動作叮哐作響。

    “你叫什麽名字。”鬼使神差地,薛铖打斷她的話。

    “誒?”女子又愣了愣,轉瞬麵上浮起笑容,道:“溯辭,我叫溯辭。”

    “溯辭……”薛铖沉吟,又問:“你為什麽要救我?”

    “因為你要死了啊。”溯辭回得理所當然。

    薛铖:……好有道理無法反駁。

    以為他不信,溯辭挺直背脊,正色道:“我是個占星師,用你們中原人的話大概就是方士。一個月多月前我夜觀星象,發現星有異動,你的命星暗淡,是將亡之兆。”

    這聲音、這張臉把前世雪夜的記憶點點勾起,薛铖雙眉緊鎖,心緒有些煩亂。

    他會死,會死在渭水城,僅僅因此她就要救他?薛铖不信,但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他一無所有,單單尷尬的身份就足以讓所有人避之不及,就連手握的兵權也不過鏡花虛影,她救這樣的他,圖什麽?

    溯辭見他沉默,又忙換了種說法:“薛將軍,你看,你印堂發黑眼窩深陷眼底青黑,頭上烏雲壓頂因有血色,不出月餘必有血光之災!”

    薛铖:……我來之前照了鏡子,你說的那個絕對不是我。

    見他毫無反應,溯辭越說越沒底氣,心裏不住嘀咕:話本子裏不都這麽寫的麽!怎麽就不管用了?

    她拚命搜腸刮肚回想一路上遇到的各種神棍是怎麽忽悠人的,卻突然靈光一現:“薛將軍若不信,卜一卦如何?”

    薛铖的思緒被拽了回來,看著她清澈的眼眸,竟點了點頭。

    溯辭心花怒放。整個西境沒人在見過雲浮宮的卜卦後還敢懷疑的!

    她飛快趺坐於地,從懷裏摸出一把奇形怪狀的石子開始擺陣,薛铖盯著她纖細的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渭水城下這雙手似乎摸過自己的臉。

    薛铖的目光閃了閃。

    就這點功夫,溯辭已擺好陣,瞅著像八卦,卻又不是。擺完陣後,她習慣性地摸向自己的腰,才想起被關進來的時候隨身的匕首就已被人收走,露出一個為難的神色。

    占卜要放血,沒有匕首難道要她上牙咬?

    溯辭盯著自己黑漆漆的手指,果斷放棄了這個念頭,目光飛快在帳子裏巡梭起來。可惜帳內幹幹淨淨,別說刀劍,就連個尖銳的木片都見不到。目光溜了一圈,突然定格在薛铖的腦袋上。

    薛铖今日以冠束發,插著一支細細的銅簪。

    溯辭眼睛瞬間亮了,微微傾身,衝著薛铖勾了勾手指。

    薛铖不明所以,猶豫了片刻還是慢慢上前蹲下了身子,“什麽……”那個事字還沒說出口,溯辭突然伸手拔了他的發簪。

    她的動作極快,快到薛铖正要出手防備,頭上的發冠就鐺地一聲掉在了地上,一頭黑發頓時鋪下。

    薛铖生得極好,眉目英挺,目如朗星,皮膚泛著微微的麥色,身上散發著久經沙場的鐵血氣息,令人不敢逼視。現在一頭長發鋪下,竟平添幾分詭異的美感,看得溯辭眼睛都快直了。

    啊呀,薛大將軍長得真俊!不知道摸起來手感如何?

    身體比腦子快了一步,溯辭一眨不眨地盯著薛铖,又飛快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成功留下幾道黑印。

    手感不錯。溯辭心裏美滋滋。

    但隨後她就反應過來,霎時呆了呆。

    而薛铖臉上防備和怒意還未完全展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摸給摸愣了。

    兩張臉的距離不過一拳,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帳子內的氣氛突然變得十分微妙。

    “咳,那啥……我……”溯辭往後挪了挪身子,眼珠子一轉,無比誠懇地說:“我這是沾你的生氣,氣息相融才卜得準。”說著還煞有介事地又伸手在他麵前虛晃一下。

    生怕她再來一下似的,薛铖噌地站起身,臉上青青白白,許久才看向她手中握的簪子,問:“你這是做什麽?”

    “這個啊?”溯辭晃了晃手裏的簪子,解釋道:“我們卜卦需要以血為引,匕首被你的人收了,隻好借你的。”

    薛铖後退兩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繼續。

    溯辭深吸了一口氣,摒去腦中雜念,沉心靜氣,之後用銅簪在指尖一刺,鮮血滴落陣中。

    奇怪的是血滴並未滲入泥土,竟在陣中緩緩移動,溯辭雙手結成一個奇怪的手印,一眨不眨的盯著血滴。血滴經過的小石子一個接著一個漸次亮起,發出蒙蒙微光,最後那滴血挪向石陣中心最大的那顆石頭,瞬間融了進去。那顆石頭陡然一亮,青黑的光芒從中發出,夾雜著絲絲鮮紅的顏色,一瞬即滅。

    溯辭的手這才鬆開,長長吐了一口氣。

    “你看到了。”她抬頭看向薛铖,語氣十分認真,“命星暗淡,有血光之兆。”

    薛铖抿唇不語。

    他以前素來不信這些鬼神命數隻說,但現在,他是死了又活過來的人,往事曆曆在目刻骨銘心,讓他對這種事第一次產生了懷疑。況且眼前這個女子是他前世最後見到、千裏迢迢而來說要救他的人。

    “有何破解之法?”薛铖破天荒地問。

    沒想到事情出現如此轉機,溯辭喜上眉梢,飛快收好小石子,起身笑道:“很簡單!”

    薛铖幾乎以為她下一句會說破財免災。

    然而沒有。

    溯辭抬手指向自己,一字一頓道:“若想破此劫,薛將軍隻需把我帶在身邊即可!”

    薛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