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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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修心中事成,喜悅之情難以言表,又值剛過中秋,硬是留了兒子用晚膳。謝睿微微一笑,並不拂了父親的美意。謝修於是吩咐下去在後花園的荷亭上用飯。下人們自是有眼色,見老爺難得開顏,又見大公子回府,知是有喜事,便一疊落布置下去。
謝修又叫了全家大小一起出來,幾位夫人隻道自大公子離開後老爺的脾氣越發乖張,不得親近,今日竟然約了各房出來,實在難得,便各自打扮攜上子女,暗地都想撥得頭彩贏得老爺歡喜。
宴席設在荷亭上,中秋後的月輝仍然皎潔,眾人熱熱鬧鬧用了飯,自不在話下。謝修吃了些酒,話也多了,對著謝睿道:“想我當年隻是七品軍曹,跟著藩軍去了川北押運糧草,要不是命理奇遇,幫著你的母親歸順朝廷,隻怕現在也不過是一介曹營。”話音剛落,四房的姨娘趕緊拉著元順公子接上:“老爺命運富貴,自有貴人相助。元順,你倒是要向著爹爹和大公子學著。”說著趕緊將元順公子推出。
謝睿一直看著月下的荷塘,並不熱絡,見宴席已殘,便向父親道:“父親也多吃了幾杯,這秋天的天氣到底涼些,還需保重。不如就此散了。”謝修今日高興,便道:“也好,散了吧。”
元順公子連忙拉住謝修,脆脆道:“爹爹久未問我功課,元順日日刻苦攻讀,向著大哥哥學著,不如今日就來考我一考。”
碧雲嘻嘻笑道:“四姐也是心急,才幾日沒見老爺。”四房姨娘暗暗瞪了一眼碧雲,碧雲並不理會,捏著絹子端了茶碗飲下。
謝修道:“好,好,今日就去考考元順的功課。睿兒,你今日就留在府裏休息吧。碧雲,你幫忙打點下。”說罷就由四房的姨娘扶著,蹌蹌踉踉自去了。眾人也漸漸告辭,獨有謝睿和碧雲留下。
“沒想到你最後也這般選擇,走了舉案齊眉的段子。”碧雲自端了小杯,自飲了下去。謝睿並不惱怒,淡淡問道:“這是你家主子讓你和我說的?”“我沒有主子,所有一切都是我自己做主,偶爾為朋友幫忙而已。”
“哦?那你的朋友是連曜。”謝睿似乎被激起了好奇。雪煙瞥了眼謝睿,調笑道:“你倒是將我查的仔細。那就與你說個明白,我的朋友隻是程雪煙。”
“程雪煙,程雪煙”謝睿警醒起來,小心斟酌了片刻,“是慶元春的程雪煙了。”
碧雲自飲了幾杯,話匣子便打開。“當年我是家裏窮進了官妓,反正是窮人家女子,到哪裏都是這樣,能吃飽便好。她不同,到底是官中小姐,人又美,哪裏受過那樣的糟踐。我長她幾歲,便認她做了妹妹,同吃同住一起。若說親人,也隻有她了。”碧雲似乎有些哽咽,紅了眼睛,悄悄揀了帕子不經意搽拭了眼角。
碧雲頓了頓,又嫋嫋道:“我們這樣的人,你們這些高貴的公子哥怕是瞧不起的,可誰不是爹娘血肉精華,誰生出來不是被捧在手心裏。”
“我沒有瞧不起的意思,要是說瞧不起,我更瞧不起自己。”謝睿麵無波瀾,隻是望著欄外殘荷,輕輕道。
碧雲斜臉細細的瞅了謝睿一陣,隻見他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無一不在張揚著高貴與優雅。
碧雲竟有些癡了,仗著酒勁,道:“你道我來謝家是為了連曜做探子,是也不是,我做了探子,說到底,但不是為了連曜,也不是為了雪煙,我是為了我自己。”謝睿聽得有些吃驚,回過頭來。
“你不記得煙雨樓的碧雲歌姬,可我記得謝府的大公子第一次去煙雨樓的情形。滿座之下,我隻為你而舞,人人皆謂你風流,可我看得出,你的眼中無一人。這樣算來,你我倒也算一類人了。”碧雲似乎陷入了沉思的情緒,越發自言自語。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這樣身份的歌姬,可我隻要遠遠看著你,知道這世上還有我這樣的異類,也就夠了。”話語愈發沉醉。
謝睿突然有些迷惑,“我隻要遠遠看著她,心中就很歡喜。”尚在耳邊徘徊,已是世事人非。“我見過那丫頭,說不上哪裏美,隻是透著股精靈勁兒,你們這些男人都迷的什麽似的。我倒是很想你真的能帶她遠遠歸去。總好過以後成了你爹這樣的腐朽。不過你總有你的路,旁人說不得什麽。”
看著秋風卷翻荷塘中殘荷,遠遠飄來一陣笛聲忽深忽淺,兩人靜默下來,竟隱隱有些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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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留寶生一人,便信步在寺廟中。這雖然是處棄廟,但仍能看出當年的規模,前堂是供著觀音菩薩,後堂尊著佛祖,左邊是文殊,右麵是普賢。寶生一一拜過,便穿到了後麵的小院。
院子竟對著處不大不小的荷塘,已是晚秋,竟仍然田田鋪滿。院中有口水井,寶生繞過瞥見地上有些血汙毛皮,唬了一跳,想起那美婦說起的用人埋在池塘裏做肥料才養的荷花,不由心中大跳。西風吹起,荷葉嘩啦啦翻滾,十分肅殺。
寶生借了些膽子,走進仔細一瞧,方將心放回原處,不過是些兔子毛皮髒物。突然想起連曜說起借著井水清洗了野狗,方覺自己錯怪了連曜。走到塘邊坐到石磯之上,一片茫然,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都有些暗了。
“這寺廟最多野鬼,小心擒了你去。”突然身後低沉男聲。寶生完全沒有意料,唬得轉頭間差點跌下荷塘,見是連曜,雖然心中嗔怪,但也略略安下心來。也不說話,仍然轉向荷塘蕩著腳丫。
連曜也踱步過來,在寶生旁邊並排坐下。兩人一時無語,各懷心事。
“那個,那個,我,是不吃狗肉。”寶生清了清喉嚨,低低聲音道。連曜不以為意,道:“狗肉腥臊,很多人不吃,並不奇怪。”
寶生垂了顏麵,看著自己的布鞋尖發呆,想了好久才道:“前幾年家中事多,娘病的漸漸重了,整天怏怏的沒有精神。我想找隻小貓小狗養著,讓娘開心。剛好莊子的老孫頭家裏的母狗下了一窩狗仔,我討來一隻。果然娘看了歡喜,說讓我好好養著,不可懈怠偷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說起往事,寶生臉上也有了些喜色。
“可是後來娘還是熬不過冬天,我光記著傷心,忘了給小狗喂食,想起時候,小狗也救不回來了。終究辜負了娘的提醒。”寶生不想在連曜麵前傷感,隻是淡淡說起,但眼圈卻有些紅了去。
連曜轉頭看去寶生,平日冷言冷語慣了,此時不知如何說起,竟有些諾諾道:“那不是狗肉,這裏也沒有野狗。”寶生吸了吸鼻涕,點點頭:“我知道。”
連曜又轉過頭去,道:“我父親,不是逆臣。”寶生也撇開頭,點點頭道:“我言重了。”連曜竟有些吃驚,一時不知說什麽。
“我聽李醫師提起過,雖然有些事情不很明白,想來,你父親也不是逆臣。”寶生歪著頭,不知怎樣解釋清楚。連曜臉上竟有些欣喜之色,隨手撿起一粒石子,甩了出去打起水漂,塘麵圈圈漣漪起來。
“丫頭,你還在記恨昨日謝睿開火之事?”連曜想起一事,饒有興趣注視著寶生表情,沒料到寶生也不遮掩,“剛開始是有些難過,但後來我不怪他,睿哥哥自有他的道理。”連曜本想試探下寶生的反應,沒料到聽得“睿哥哥”,心中沒來由一陣生氣,轉了頭去。
寶生並不知覺,繼續道:“我想過了,昨日他若真的想殺我示眾,不必搞什麽勞什子的火炮,直接抓了我下去哢嚓便是。而且那塔是他母親生前心愛的地方,他一直視若禁地,卻大費周章將塔毀了,大概想掩飾我們離去。睿哥哥總有他的道理。”
寶生說了半日,方覺連曜一句未回,轉頭望去,卻見連曜早已站起,抓著一把石子,不停的打著水漂。連曜手上甚是了得,一石下水,能驚起幾處水花。寶生也覺有趣,找了石子也玩起來。
連曜見她擲石便沉,不由得冷哼道:“你們兩個倒是心意相通的很。那你怎麽不去找你的睿哥哥。”
寶生甩了一粒出去,隻聽得咚的一聲,便沒了蹤影。“爹爹說過,睿哥哥是有大誌向的人。為了放我,將塔也毀了,這份恩我也報不上,何必還去做些不相幹的事情總去連累他。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連曜見不慣寶生擲石的傻樣兒,撿起一條枯枝,捅了捅寶生的手腳:“姿勢不對,這裏站直些,這裏手彎了,誰教你功夫,規矩這麽差。”寶生被捅的生氣,道:“我師父教的,如何差了。”
聽得此處,連曜卻停了下來坐下,玩弄手中的石子:“丫頭,你也想知道很多事情我沒有對細說,不是不說,隻是時機不對。”
寶生玩累了,也坐下旁邊,道:“我也不問,你這種人心機太深,我這樣的黃毛丫頭問你,你也不會說。而且我與你毫無關係,我可能對你有些我不知道的用處而已,又不是非要把話說清楚長久相處過日子的。”
連曜聽了半日無語,想了想方問:“你擔心你爹吧。”“擔心,也不擔心。我擔心他,是我沒用。若你放了我,我便去尋他。想來睿哥哥定能在朝中維護我爹爹。”寶生兩手來回倒著石子。
已是黃昏時分,兩人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連曜轉頭望去寶生,見她低頭玩著石子,蹬著布鞋甩著腳,平靜安然。水塘上微微分明,荷葉下偶爾躥起一條小魚,四周一片靜謐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