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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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曜牽著馬嗒嗒地晃悠到附近的小山崗上,坐到一塊凸出的翹岩上,鳥瞰山下的一馬平川。

    遠遠的別棧縮成了一束黑點,連曜深深歎了口氣,心中悶的厲害,轉頭卻見龍牙傻呆呆的瞅著自己。

    連曜苦笑:“你這個貨呆頭呆腦的,脾氣又差,想來也吃了不少苦處。”龍牙似明非明,踱過來噴了一鼻子熱氣。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有些透白,方才牽了馬往山下走。

    下到了官道,邊看見寶生挎著個包裹,斜斜坐在一枝枯樹上打瞌睡。連曜策馬快步過去,心中竟微微有按捺不住的驚喜,斜著眼睛喚道:“我還以為你跟那廝走了。”

    寶生勉強睜開眼睛,嗯了幾聲算是答應。連曜歎了口氣,伸手拉了寶生上馬。

    “怎麽沒有跟那廝走,怎麽留你一個人在這裏。喂,就是想睡你也要抓緊我的衣服。”連曜沉沉囑咐道。

    寶生覺得困的厲害,迷迷糊糊仿佛又看到謝睿離去的背影,臉上不由輕輕笑道:“若是我先走,他留在原地看我離去豈不是更加悲傷;若是我看著他走,那他就會相信我在原地等他,懷著愉悅的心情離開。我沒有辦法讓他開心,那也不能讓他那麽難過。”

    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是喃喃之音,寶生終是入睡了。

    連曜呆滯了片刻,不知心中作何感想,輕輕道:“原來留下來的人總是更苦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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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日歇夜行,一路西去。經曆數個布政司,自春天以來,便經曆幹旱糧荒兵匪,沿途樹木凋敝,人煙愈荒,甚至賣子易妻之事也時有見到,景象隻是淒涼。

    寶生自小便隨父母遊離,雖則也見過窮鄉僻壤,但如此人間惡途,與剛剛離開的京畿富庶之地相比,慘狀更叫人不忍卒看。

    寶生言語愈加稀少,愈發沉靜,而且漸漸適應行程,堅持自己騎馬跟隨。

    連曜欲要阻止,寶生卻輕輕笑道:“不怕,不要耽誤了你的歸程便好。”

    幾天之後,兩人終於疾馳到貴陽布政司地界。

    連曜瞥了一眼寶生,隻覺她越是沉靜越是讓人擔心,初始相見,隻道她年少不懂人事,現在卻滿腹心事,失了初始相見的燦爛。

    連曜深深歎了口氣。

    寶生聽了,回過頭道:“你知道嗎,你歎氣的樣子很像我師父。”連曜聽得“師父”二字,眼中抽出一絲不覺的精明,淡淡問道:“如何像了。”

    寶生也學著連曜的樣子歎了口氣:“就是這樣,師父老是這樣歎氣,一副很難受的樣子。你們個個追問我師父的情形,可是你們要是真的見了她,肯定會知道問錯了人。”

    連曜愈發警覺,追著問道:“哦,這話怎麽說來的。”

    寶生歪著頭想了想,道:“她這個人,做什麽都是懶懶散散的,連我父母有時都背後也說她不愛幹淨,道觀也是破破舊舊,香火更是稀少,幫人算命算卦的又不認真,山下的人都說她收的又貴,解簽文的更是離譜,又一次還算錯了八字,錯配了一對姻緣,人家差點打了上來,漸漸的道觀都沒有香客了。”

    連曜沒想到問出這些話來,想來好笑,反而不知再問些什麽了。

    寶生自顧自的說下去:“要不是她的廂房比起旁邊的觀音閣僻靜許多,我父母也不願借居在她的朝元觀。她這個人不僅懶散,而且和其他道士道觀的更不來往,我還聽三仙殿的小道姑說她的壞話,說她,說她”話沒說完,寶生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連曜久未見寶生如此暢懷,不由的也笑問:“說她什麽。”寶生笑岔了氣,道:“說她狗屁不通,還學人當仙家,真真是個狗屁的仙家。”

    寶生學著小道姑的語氣,又哧哧笑了好一陣,方能停下了道:“她自稱有些醫術,可那些方子也是稀奇古怪,什麽千年的仙鶴草,萬年的丹紅,我娘吃了她的藥,時好時壞的。”

    連曜也笑,道:“這樣也當你師父啊,怪不得你的功夫也是三腳貓的架子。”

    寶生有些不服氣,道:“是我自己學的不認真,不過,不過,她也教的懶,時不時就跑去山上的梅仙洞裏麵打坐。”

    連曜問道:“她的道號怎麽稱呼?”寶生想了想:“從未聽過什麽道號,村下的人都偷偷叫她瘋子道姑。反正也沒什麽人找她,說瘋子道姑便是了。”

    連曜不知作何感想,寶生又道:“不過,她對我是極好的,有時候還幫忙抄寫父親的功課。有天,她來了興致,牽了我的手要給我算命,結果一看我手相,就像你那樣深深歎了口氣,說我雖然正月十五出生,叫寶生,名字貴氣,但手線繁雜不順,命途崎嶇離譜。”

    連曜深深看過寶生,遞過一囊水,寶生倒了一口:“還好知道她是個半吊子道姑,要不然年紀小小就聽了這樣的命判,豈不要難過死了。”

    “後來她不知動了那條筋,非纏著我爹娘要化了我隨她入方門,說我這個命理,如果入了凡途,必定辛苦,還不如早早跟她學些清雅仙術。爹娘覺得她滿口胡言胡語,對她意見更大了,便辭了她的廂房,帶我去了別處。”

    “臨行前,她一直那樣歎氣,歎個不停,還解了身上的彎刀給我,說算得我的命數,卻不能消解厄運。贈我此刀,盼能逢凶化吉,也能成就一段姻緣,還叮囑要掛在身上給人瞧見。你說這樣的師父好笑不好笑。還好我知道她從來就是顛三倒四的人。”

    連曜也喝了口水,道:“謝睿也問你了師父的事情了?他將刀還與你了?”

    寶生講的開心,冷不防連曜問及此話,突然沒有興致,從包裹裏麵拿出一柄彎刀,用手指撥動著紅穗子,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連曜吩咐道:“這刀是世間難得的好兵器,你平時就收到包裹裏麵,不要再掛在身上顯擺,免得惹事。”

    想了想又追問:“他還問了你什麽事情?你都怎麽說了。”

    寶生突然惱了,猝然站起來轉了兩圈,又蹲下來,對著連曜喂了聲。

    連曜哼了聲算是答應,寶生遞來一隻銀鐲子:“這是娘留給我的念想了,之前有隻銀戒指也不知到了哪裏。哎。你能找人幫忙把這隻鐲子交到我外婆手裏嗎?她病了,我不能守著她,是我不孝,我給她惹了大麻煩,也不知道她惱不惱我。”

    連曜想起那隻銀戒指,臉上有些微紅:“你怎麽不找謝家那廝幫你轉交。”

    寶生見連曜不放過這個話茬,心裏煩亂的厲害,狠狠道:“我就是不想麻煩他。”

    連曜嘴角微揚,湊過來道:“那你想麻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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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黔州附近匪亂逐漸平息,諸營駐紮貴陽附近的鄉鎮上,連曜乘夜帶著寶生從南門進城,早有人在門口接應。

    寶生隻覺一路上辛苦至極,終於到了貴陽,想到馬上可以見到父親,心裏激動的有些按捺不住。屢次想問起連曜父親的事情,但見連曜隻從進城便和身邊的人接頭低語,竟是片刻不得空。

    寶生不方便插畫,便默默跟著,一路到了處營帳。

    連曜回頭間,見寶生遠遠拉著後麵,招了招手示意寶生上前:“此處環境簡陋些,你暫且休息下,比不得金陵地方。你父親還在五十裏外的龍陽。”

    頓了頓又悄悄道:“這裏來來往往都是男子,你出入千萬小心。你還是扮作小廝為好,這位是曹軍士,他會帶著你。”

    寶生點點頭:“我理會得。”

    說是曹軍士,也不過是個十來歲光頭少年。寶生跟著曹軍士來到一處單獨的營帳,曹軍士笑眯眯道:“小哥怎麽稱呼。這裏收拾的差不多了,你要不要洗洗腳再睡。”

    寶生臉紅了,看了看周圍,鋪蓋物事都準備好了,想了想問:“方便多準備些水嗎?”

    曹軍士奇怪道:“你想洗澡?這大夜晚的,有啥好洗的!明日去河裏一起洗便是了。”

    寶生臉更紅了,慌忙道:“確實確實,洗洗腳便好了。”

    晚秋初冬,山裏竟十分寒冷,寶生燙了腳,身上也暖和起來,便裹了被子躺下。聽得外麵山風呼呼的刮過帳頂,仿佛魍魎鬼怪。

    回想起這數月來的經曆,今日竟第一次安安穩穩躺在了鋪蓋上,想起謝睿臨行前對自己道:“寶生,你還願意和我一道嗎。”

    寶生深深歎了口氣。

    這廂連曜帳中卻燈火微明。秋風將燭火逗的忽明忽暗。

    舒安道:“這幾日扮著你的樣子,鄧中寬那廝倒沒有怎麽多疑為難,隻是駐軍久久未動,朝廷連發數道加急密件,責令盡快進入滇地。”

    連曜想了想:“拖他幾日也是有的,這麽快就亟不可待。剛才我進營之時,竟然看見數名兵甲在外遊離,還未歸營。如何軍風如此渙散。”

    “這些人都是沿途招募的遊勇,有些還是剛剛歸順的土匪地痞,這些人十分不服管教,而且都編入鄧中寬的九子營,由不得我們來說。”

    連曜眉頭緊鎖:“得想個法子治治他們了。”